他说的轻巧,但事实岂是这么简单。“你们不仅同为男人,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你们的父亲都是烈炽。”违逆阴阳,背弃人伦,随随便便选一条,都是无颜再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大罪。
“你只提我们的父亲?”尽管滟昊冷并不在乎那些所谓的流言,从小到大,冲着他来的流言难道还少了么?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此时的心情已然陷入了烦躁。
此时的滟昊冷,一身的劣根性尽显,他自己不舒服了,也就见不得旁人舒服。张口问了母亲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你怎么不提提我们的母亲是谁?”
滟湄漪檀口微张,弯出犹豫的弧度,不明显,同时又很真实。“你的母亲……自然是我……”
想要蒙混过关,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滟昊冷截道,“那么熠呢?他的母亲又是谁?你曾经亲口告诉我,烈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那么如今焰赤的皇帝烈熠……他的母亲又是谁?二十多年来你是真不晓得,还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第二章:日理万机
说没有丁点儿的犹豫,那绝对是骗人的。犹豫,已经令老宰相原本苍老的步伐变得愈渐蹒跚。
但是烈贤心中也明白,令自己犹豫的并不是接下来要做的谏言。劝诫君王本就是言官的职责,他身为言官之首,对此更是责无旁贷。况且烈贤一生正直,别的不敢自夸,但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拍着胸脯说自己这一身的全部所为都是为了焰赤。
这是烈贤第一次在进言的当口感到犹豫,不为别的,只为御书房透出的一盏灯光,那一盏……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灯光。
方才问过皇上的是从,得到的答案果然与他所想的一模一样,焰赤的新皇已经在书房连续度过了是一个夜晚。不仅没有踏足寝宫一步,就连书房的灯,也是燃了通宵,直到天光大白。
烈熠已不仅仅是废寝忘食,他简直像是把整个生命都献了出来,这般急切的做着一切,仿佛是担心余生所剩无几。
念头一起,烈贤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也算是看着烈熠长大,年幼的他身子骨差到极点,数次发病都将一帮大人吓得半死,几乎认为再也救不回来。好在烈熠挺过了,也好在他终于登上了焰赤的至尊皇座。
但是缠绵烈熠一身的顽疾终究还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隐忧,隐隐的存在于那里,谁也说不准何时就会爆发。
窗口映出的灯光勾勒出老人脸上雕刻般的担忧,皇上殚精竭虑至此,是不是也在害怕着什么?
一名侍从踏着轻缓的步子走到烈贤身边,恭谨的施了一礼,“宰相大人,皇上说晚间风大,请你进书房去。”
烈贤愣了愣,他并未着人通传呀。转念一想又很快释然,以烈熠的耳力,又怎么会听不见他在廊上踟蹰往来的脚步?
“宰相请坐。”才一照面,烈熠就阻止了老人向自己行礼,请他在下首的第一张雕花椅上坐下。年纪摆在那里,又在门口吹了半晌夜风,烈熠轻易就看出老人的脸色已是十分苍白。挥手示意旁边的侍从上茶,好歹能给他暖暖身子。
一杯茶捧在手里,本意是为了给他暖身,结果老宰相更加战战兢兢。几次张口预言,话到嘴边又被他给硬生生的吞了回去。不为别的,单是看烈熠将一条命都扑到国事上的模样,烈贤就实难开口道明来意。
“皇上日理万机,也该注意身体才是。”斟酌辗转了半天,烈贤才总算找了一句合适的话。冠冕堂皇的背后,却是真切的担忧与关心。
烈熠淡淡一笑,两人之间搁着一张宽大的桌子,原本这就是君臣之间不可跨越的距离,然而随着烈熠这一笑,疏离之感顿减,君臣的关系立时亲切不少。“让叔叔为我担心,是我的不是。”
都是最平常的称呼,平常到每一个百姓家庭也会使用。烈贤出生皇族,名字中也顶着国姓,论起血缘关系,这一声“叔叔”他也并非担当不起。奈何烈贤观念中的尊卑太甚,当下慌忙放下茶盏,口中连道,“不敢,不敢。”
敢与不敢并不重要,事实上烈熠又何尝不知老宰相的性子?正式继位虽尚不足一年,以太子的身份监国却已过去了数个年头,以他的洞察力,朝中每一位大臣的品性为人,他早已摸得清楚透彻。以亲情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烈熠心中自有别的打算。
烈贤深夜前来,用意十分明显,无非是为了避开白日里纷杂的人与事。烈贤为人光明磊落,能够值得他如此踌躇不安想方设法避忌旁人的事情着实不多,放在眼下,就更是只剩了一件。
偏偏这件事,是烈熠此时最不想谈的。
他或许还不知道,为了同样一桩麻烦,在遥远的北冥城中,也有一个人辗转反侧夜深难眠。留言纷扰,自己能够无所谓,到底还是担心那些难听到刺耳的话伤害了另一个人。
烈熠盘算的准确,经过他先前一打岔,烈贤准备再多的话都没有出口的机会。茶盏早已放在一旁,里面的茶水想必也已半凉,换了年轻人或许不打紧,不过医生早已告诫过他要忌食生冷,显然这茶是不能再喝了。
如此一来,烈贤心中就起了退意,有什么事改日再说罢。今日再继续拖下去也是无果,哪怕等到天亮,他大概也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烈贤准备起身之际,烈熠忽然开口,“宰相来的恰是时候,正好帮朕看看这个计划有什么不妥之处。”随着称呼的变化,话题也会到了公事的范畴。
应了皇上的邀请,烈贤走到桌案前。先前心绪烦乱之际他都没有发现,地图、文谍、卷宗等等杂物堆了满满一桌子。看了这些东西,也就不难猜想接连数日的通宵达旦,烈熠都是在忙碌些什么。
烈贤虽然已是一双老眼,但是绝不昏花。相反,经过数十年朝堂风波的洗练,他的目光要有多准就有多准,要有多毒就有多毒。放在桌案的东西,老宰相只是随手拿起两件看了,已是脸色大变。“皇上,这——”
“既然我焰赤与汐蓝的一战终是不可避免,先下手为强,我们也需要早作准备才是。”烈熠淡淡的解释着自己的作为,古井无波,真如一位凡是尽在掌握的帝王。让老宰相看的计划,涉及庞杂而繁复,但真真说穿了之后只需一个词——战略。
针对汐蓝的战略。
不能说时机已经成熟,只是失速流离的事态发展,走到了不得不进行的一步。
烈贤的思维瞬息陷入混乱,同时乱了的还有老人一贯清澈的目光,在各种杂物与新皇的脸上来回游移,竟然不知该看什么才好。如此状态,要开口评论什么则是更加不可能,偏偏对方还要如是追问——
“这个计划是朕独自制定,难免会有疏漏之处。宰相考虑事情素来周全,还是帮朕好好看看。”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在现阶段此事尚属机密,朕希望知道全盘计划的只有你我二人。”
就算没有这一句提醒,关于保密这点烈贤还是懂的。为官一辈子,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分辨其中的区别早已成了一种本能。
定了定神,仔细钻研起这个计划。皇上将如此重要的事托付于他,这是何等信任,烈贤自然不敢辜负。看了一遍,又是一遍,烈贤不禁汗颜。不为别的,他竟然看不出任何疏漏。
这原本也并非什么大问题,计划的完美恰巧证明了焰赤这位新皇的雄才伟略。无法从中挑出错处,烈贤反而应该为之欣慰才是。但是不知为何,总是有一丝不安萦绕在心,挥之不去。越是细看手中的计划,这份不安越是浓烈,到了后来,烈贤甚至觉得组成那些自己的每一笔每一画背后都藏了说不出的诡谲。
“皇上,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完全是冲口而出的问题,要是再给老宰相多一分考虑的空隙,他一定不会问出如此大不敬的问题。即便他们之间还有一层亲叔侄的关系,君臣之分早已在烈贤身体里生根发芽,绝不会轻易改变。
质疑皇上的心意,类似的事放在平日,烈贤绝不会去做。如今想也不想就将疑惑脱口,也可以想见老人心中的不安到底深重到了怎样的地步。
想不到连烈熠这样的老臣都会怀疑他的心意,烈熠心下自嘲。有些事,做了便无法泯灭;有些话,说了便再难收回。所谓空穴不来风,何况那些留言之间大半都是事实。自己从未曾想过要后悔些什么,却怎么也不愿让那些成了伤害他的利器。
将计划的每个细节在心中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之后,烈熠才开口,云淡风轻。“这一战是必须要做的事,何来决心一说?”若是强调义无反顾,反而会落了刻意,倒不如这般说法来的自然。
“是老臣失言。”
烈熠摆手示意无妨,“计划的内容还不能让旁人知悉,不过许多事都应该着手做起来了。宰相一向有分寸,明白怎么做可以既保守秘密又不耽搁进程。”既然要打仗,诸如粮草调运,士兵操练等等琐事,总是免不了要先行准备的。
“是。”深夜来访,领下了一场重大的任务,烈贤行礼跪安。“请皇上早些安寝,老臣告退。”
第三章:倒行逆施
短暂的和平,就如同偷来的时光,谁也不知这份平和的假象会持续到何时。
不敢问,不敢想,甚至不敢猜。
百姓们的浑浑噩噩,官员们的逃避忌讳,上位者的讳莫如深。只有光阴自顾自的流逝,不理会任何的期待或者愿望,既不会为了大多数人缓下脚步,也不会为了少数人加快速度。
风云最先变色的,既不是焰赤,也不属于汐蓝原本的领土,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即便如今已经正式更名为景州,但是景阳这叫了数百年的名字照旧有根深蒂固的力量,不是滟昊冷一纸命令就可以轻易改变的。
它会出现在失去故土家园人们的怀念中,出现在事不关己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论中,甚至,就连个别汐蓝的官员因为一时不慎在文书之中都会用了旧名,事后当然免不了战战兢兢,深怕那写错的两字就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事实上,滟昊冷在乎么?
百图更名为白洲,景阳换成了景州,包括新近到手的幽川,也有了新名字——幽州。每一道圣旨都是经过他的手,他草拟的措辞,他书写的文字,他加盖的印章。做了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皇权不得假手他人。事实上,他本人在乎么?
他哪里还有空闲去在乎这些版图上新增添的名字?非要从中找出能引得他深思停驻之处,大概也只有当年出自那人手中的一副蓝图。大致行政区划,小到各级官员的服饰佩戴,烈熠都考虑到了,事无巨细周到细致——
为了一个最终不属于他的强大帝国,烈熠已经奉献出了全部的心血。
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要不要是他的事,给不给则是他的事。共享天下,至少对滟昊冷来说,那不是一道说说就算虚无飘渺的誓言。
薄情寡义的滟昊冷,既然已将毕生情爱皆付一人,他也认为只有无限的坚持才能对得起掷地有声的四个字。还清晰的记得烈熠对他誓言的回答,皇权分立绝非好事,除了冷静而客观的评价以外,烈熠从来没有说过接受,也没说过……不接受。
于是他也就一厢情愿的将一切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想象。
但是,这真的是一厢情愿么?蛮溪的一叶扁舟之上,烈熠终究还是交付了自己;汐蓝的皇族圣地之中,两人共同的姻缘轻许;甚至在他的即位典礼上,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各国使臣,他也没有拒绝他的吻。
如果这依然还只是一厢情愿,滟昊冷也只能认了。
所以他一厢情愿的认为天下统一的蓝图是为了他们两人而铺设,遍布荆棘也好,浑身浴血也罢,滟昊冷从来不曾有半分恐惧。直到他决绝的转身而去……
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东西。
暴动起源于一个名为石壕村的地方,一夕之间而起的暴动,又在一夕之间壮大到震动朝廷的程度。一支全由普通百姓组成,没有正规军队,没有精良武器的杂牌队伍,用了仅仅两个月时间竟然占领了石壕村周边的十二个县级城镇。
这个速度,不能不说恐怖,也难怪汇报的官员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石壕村?没听过。”短短的六个字,就是滟昊冷的答复。北冥城高大的殿宇之上,那个人哪有半分威仪?一派懒洋洋的坐姿,几乎将宽大的座椅当成了床榻,斜躺在上面。稍稍偏往一侧的唇角,姑且可以称之为笑容。
莫说是以卓寒青为首的老臣,就连素来放荡不羁的燕归愁,都觉得皇上此举有些过火了。排众而出,简单的加以说明,“石壕村是景州西部的一个村庄,因土地贫瘠,人口也十分稀少。按理来说,即使村中全部老少都参与暴动,从人数上也难以到达如今的规模。”
曾经以游侠之王闻名于世的男人,用烈熠的话来评价就是一本活着的风土人物志,足迹踏遍七届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只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燕归愁也同样了如指掌。况且他与景阳之间还有一层别的关系在,从他口中说出的有关石壕村的情报,当然是准确无误的。
一个人数寥寥的偏远村庄,何以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满大殿的文武官员都陷入沉思,这着实是需要细细斟酌之处。
滟昊冷照旧不以为意,如今他的心中再大的事都不值得多费神思。管他原因为何,结果是这个小村庄已经聚集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反抗力量。原本人烟稀少,那就是有人口在此聚集,就当背后有一只黑手操纵好了,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起源是何地都无所谓了,说说暴动的具体情况罢。”滟昊冷本是连这事都懒得理会,然而既然有人在朝议上郑而重之的提了出来,就当是走过场,他还是不得不问个清楚。
先前提及此事的官员早已被吓得不轻,躲到同僚的背后,恨不得藏在旁人的阴影中再不露面。燕归愁转头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叹了口气。老大啊,你再这么阴晴不定下去,难道真想弄个众叛亲离么?
很显然那官员已不可能再开口说什么,燕归愁只好接下了这个不讨好的活计——一边诉说一边自我埋怨,刚才疯了才会多那一句嘴,真是自找麻烦。“除了暴动的规模以外,还有一个令人想不通之处,据闻暴动的领导者是个女子。”
“女子?”滟昊冷听出不同寻常之处。一般而言,越是偏远的地方观念越是陈旧,尤其是男尊女卑的想法更是深入人心,很难想象一个女子有这么大的本事。“她有何过人之处?”
“这我就不知道了。”燕归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刚才也说了这是传闻,我也没见过她本人,哪里知道她的本事?”
如今的燕归愁摆脱了游侠的身份,但是他当年辛苦建立的势力还在,振臂一呼就能号召万千游侠揭竿而起的传闻也并非全然的空穴来风,燕归愁的耳目早已遍布每一个角落。如今他说不知道,无形中就给那个女子添了几分神秘气息。
滟昊冷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当他确定对方已经不能再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后,再如何强迫也只是浪费时间,那又何必?“既然如此就只说说传闻,暴动的借口是什么?要挑动这么多无知的百姓,她总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才是。”
此问一出,殿上大半人都已骇然变色。这个借口怎能放到这个场合说明?哪怕就是转述,大逆不道之言来自自己口中,也是不折不扣的砍头罪过。皇上越来越捉摸不透,他们的一条小命随时就悬在半空,惴惴不可终日,如今又怎么提供一个借口给皇上,让他堂而皇之的取了性命?
“讨伐皇上的倒行逆施。”还是燕归愁,无论众官员平日里对此人抱有怎样的看法,至少这一刻也不由的起了佩服之意。无论他出自什么目的敢于直言不讳,至少有一点是旁人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