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南翥宫的时刻,烈熠婉拒了倾夜想要护送最后一程的好意。这段时间内强迫他陪自己走这一程,烈熠都觉得自己强人所难的过分,倾夜重伤濒死的一幕还历历在目,也不知这般劳累下伤口裂开没有。
倾夜难得没有再坚持什么,想到此地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也就自顾自的离去。由此一来烈熠更加肯定,果然他已是真正的疲累不堪。
探手入怀,烈熠取出一只卷轴。那一日的握手盟约之后,他有耽误了两日,就每一个细节与非之间做了多番商谈,细致到双方的责任,双方的利益,任何一个细微的部分最终都化作笔墨,留在纸上。
这等秘密进行的盟约,本不该留下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哪怕只是只字片言,一旦落入敌人汐蓝之手后,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奈何双方之间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存在,在这个所有事物都会在瞬间颠覆的七界,也只有这种冒险而愚蠢的方法,才能让彼此稍稍放心罢。
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烈贤更是难以自抑。抬起双手想要抓住卷轴,然而实在抖得太厉害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比起老人的兴奋,烈熠甚至冷淡的有些过分。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执起对方枯瘦的手掌,将他心心念念期盼的结盟证据,放在他的手中。
“宰相,此事就托付给你了。盟约的内容虽然已经拟定,但是实施起来还需要耗费不小的功夫。”淡淡的嘱咐,也是为了点醒陷入狂喜的老人。如今看来万金之重的同盟,对于未来的焰赤究竟是福是祸,并不是那般单纯就能断定。
“是,是,老臣晓得。”一连答了两声,烈贤犹自觉得不足,又郑重的承诺了一句,“必不会辜负皇上的一番辛苦。”
老宰相的双眼依旧维持着清明——不愧是焰赤的贤相,无论心中多么高兴,倒也没有真正忘却肩负的责任。与之对视之后,烈熠对此十分满意,“朕走之前还曾托付在想一事,不知如何了?”
“皇上指的是太上皇?”几丝阴云笼罩上烈贤的脸庞,连先前的喜悦也完全看不见了。
第五章:刻意遗忘
“父皇怎么了?”到底还是父子天性,过往的岁月无论怎样淡漠的彼此对待,波澜不兴,但当真正到了生死攸关的一刻,流淌在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不安。亲情,照样是世间难以割舍的东西。
正如在他们对峙到了剑拔弩张的一刻,还是父皇率先做出了让步,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政见。任由他选择如何在这个举步维艰的世上实现愿望,除了默默的支持以外,再也没有任何干涉。
布满风霜的脸上陡然堆砌的不安,烈贤亲眼见了,还是很难相信这是那位从来都清泠如一的皇帝。连忙摆着手澄清,“皇上,老臣不是这个意思。太上皇身体已经无碍,桑拓神医亲自看顾之下,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是啊,桑拓还在南翥宫,以他的仁心以及医术,再严重的病情也应该无恙罢。
烈熠缓缓松了一口气,怪只怪自己关心刚乱。然而当日父皇昏阙的情景还是异常清晰,奈何当时情况紧急,他不得不将一切托付给老宰相之后,带着满腔的牵念远走他方。
见皇上神容沉静下来,老宰相才武器诉说他担忧的部分。当然了在开口之前,他不忘将卷轴纳入袖中收好,这可是关系着天下格局变更的关键,便是半点疏忽也是不行的。
“按照皇上临走前的吩咐,在太上皇身子好转之后就打算秘密送他离开焰赤。然而,太上皇醒来之后态度坚决,不肯离宫。”只言片语之间,不足以将当时发生的一切描述清楚。不过也不是完全无法想象,为了达成使命,老宰相一定尽了全力劝解。
不肯么?难道这座令人无比生厌的宫殿,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朕知道了。”无意去怪责老宰相的失败,这是何等棘手的事件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毕竟烈炽身为皇
帝的威严还在,谁也不能对他用强。
“宰相近期就全力负责盟约的事罢。父皇那一边,朕会亲自去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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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寝殿门口,遇上了神医桑拓。后者手中端着漆木的托盘,上面一只空了的白玉药碗。碗底残留一溜墨黑药汁,从这个颜色就不难看出,这盅药剂会是何等难以入口。但是服药的病人还是忍受苦楚,将之一饮而尽。
把脉,抓药,煎制,直至最后送到病人手中亲眼看着他服下。桑拓的事必躬亲与尽职尽责,再一次令烈熠叹服与感佩。
同时烈熠也确定,此生注定要欠这位神医还也还不清的人情。
往殿内看了一眼,烈熠将单调压制到最低,他不会忘了父皇的身手是如何了得,耳力自然也远超常人。“怎么样了?”
桑拓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是不欲让病人听见自己的病情,同样的压低声音,“皇上如此聪明的人,又怎会猜不到?”带着几份苦笑,桑拓尚算婉转的说明病情。
曾经以为一生医术已经足以让他走遍天下,只有在一次次的跌入无力的深渊之后,才明白那份自信是何等可笑自欺。
事有可为,也有可不为。在这个世间,并非付出努力就能得到期待的结果。
果真如此么?
说不清心是在瞬间冷透,还是早已预知了这个结果,在漫长的年月中渐渐失去了温度。在听到桑拓也无能为力的遗憾时,竟然就这么轻易的接受了。
桑拓低头看着药碗,之前盛在其中的汤药乃是他毕生所学的精髓,到头来的结果也只能差强人意。“行医一生,便是与命运抗争一生。”
陡然说着不相干的话,也看不见桑拓此时究竟是种怎样的表情。“到了今天,桑某甚至都分不清,过往的抗争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只怕,是输了的。
彻彻底底的输了。
“皇上,桑某不知你父亲曾经做过什么逆天改命的事。但事实就是这般残酷,曾经改过一份天命,就会有十分的反噬报复回来。若是改过十分,则要遭受百分。你父亲活着每一天,几乎都是向上天借来的日子。”
“这……似乎不该是医者说的话。”烈熠皱眉评断。将宿命时时挂在嘴上,应该是青夷风族的传统,譬如那个论断他们一生的风御畅。是了,在那人的口中依稀也曾听见类似的论调——
天命不可违。
医者这个称谓在瞬间惊醒了当世神医,眉宇间神色好歹是松了一松。若是连医者都顺应天命,还有谁去治病救人?“说笑了,说笑了。皇上放心,只要竭尽桑某所能,总能再让这个借来的年月再长久一些。”
不贪求长命百岁,至少也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心中所愿。
别过桑拓,烈熠继续往寝宫内走去。才第一眼就已经看出不同。那些影影绰绰缀满了整个殿宇的芦影纱全都不见了踪影,两侧的窗户都被撑开,带着暖意的微风吹了进来,令这个早已死亡停滞的空间再次流动起来。
当然了,不是谁都可以违背烈炽的意思做出这么大的改变。在他置身景阳期间,身处南翥宫的所有人中大概只有桑拓有这个胆子。好在医者为大,只要是病人,管你是什么身份都必须谨遵医嘱。桑拓的做法没有错,良好的通风环境,是养病的必须条件。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只要烈炽的心还被困在这里,再开阔的空间依然是座堪不破的牢笼。
没有了纱影的阻挡,烈熠也就用不着一层层的将之掀开,直至走到床榻的近侧为止。殿内依旧没有添置什么家具,空阔的能够听见步伐的回音。走到正中的位置,烈熠便停止下来,抬眼看着坐在床榻上的父亲。
后者也是一般的与之对视,眸光深沉若海。手边的金盘中放着一方纯白的绢帕,至少比风尘仆仆的烈熠看上……要康健许多。
“为什么不走?”张口就问,没有任何铺垫。这是烈熠如今心里最大的疑惑,等不及让那些客套或掩饰的措辞将话题越扯越远,他需要马上获得一个答案。
“怎么,开始厌烦我,赶我走了?”烈炽到底还是烈炽,哪怕刚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笼罩在他身上的威仪依旧不减。因此,也容不得别人为他做主,掌控他的行程。即使那人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使……他是为了他着想。
烈熠不为所动,脸上的线条维持着清泠,完全没有任何改变。他十分明白,刚才这一句话并非父亲的本意。于是也没有任何争辩,只是叙说着已经做出的筹谋,“父皇,你离宫的消息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不会对焰赤的政局造成任何影响。”
似乎轻轻的哼了一声,烈炽当然相信不会有任何影响。
有多少年不曾上朝?又有多少年不曾出现在百姓的面前?连烈炽自己都记不清楚。在正式传位之前,自己的儿子就已经成为这个国家的无冕之王,他这个无用之人刚是完全淡出人们的视线。莫说出宫不会影响什么,便是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么?
第六章:退出迷局
敌国?是了,横亘在汐蓝与焰赤之间数百年累积的仇恨,才是真正的桎梏。便如最浓密的荆棘,挡住了每一条前进的道路。幸好此时父亲闭着眼睛,烈熠也就可以不用掩饰满脸无力的困顿。
“父皇,你前往汐蓝不需要任何身份。”带着十分的恳切,烈熠温言劝说。“既然已经与皇位没有任何关系,你何苦还要抱着这些执念不放?”这些藩蓠留给还在其中挣扎的人,至于父亲的将来,已是一片海阔天空。
“不肯放手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啊。”过于深切的疲惫,令烈炽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原本还是笔直的坐姿,如今也陷了下去,仿佛要被床榻上那些轻薄的锦被所淹没。
被执念吞噬的,还有谁?
烈熠的心在狠狠震颤,如此情绪之下更加分不清楚父皇所指的是不是他。还是说,亦有旁人?
“罢了,就去一趟罢。”不知想到了什么,烈炽陡然下了决定,态度较之先前已是完全的南辕北辙。“湄漪,总还是想要再见一面的。”
原来父皇所指的被执念所禁锢的,果真还有旁人——
滟湄漪,不正是深深陷入仇恨不可自拔么?
“父皇?”尽管先前一直在劝说其前往汐蓝,但当他真正准备成行之时,烈熠还是难掩蓦然涌起的惊疑。
“我快死了,不是么。”毫不在意的反问出这个事实,仿佛正被谈论的并非是他自己的生命。日复一日的煎熬过来,躯壳内的一切生命本源早已被掏的一干二净,油尽必然灯枯,这是任何人也勉强不了的命定。
“有桑先生的医术,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这是宽慰,但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承认。烈熠也明白无可隐瞒,只得举出另一件事实,总比苍白无力的否定要好的多。
对此,烈熠不置可否。自二十余年前,烈熠降生的那一天算起,伴在他们父子身边的医者还少了么?不是不相信桑拓的能力,而是根本不晓得该从何去相信。只怕烈熠的内心里也是同样绝望,否则怎么会在开战前的动乱之中让他离宫?
顿时哑口无言。即使是几经斟酌的语言,依旧难以具备说服人心的力量。
“父皇何时动身?”半晌之后,只有将话题转为现实。既然期望空渺,那还是不要轻易触碰为好。
“就明日罢。”转过脸,望着窗外渐渐褪色的夕阳。烈炽说不出是否已经难耐光阴的等待,在做出决定的一瞬,神魂就不再受他的控制,恨不得立刻飞越到千山万水之外。“就当是不想留下遗憾,这一面总是要见的。只是不知,她愿不愿见我?”
最后一句疑问,已是低沉的几不可闻,轻缓的飘过烈熠耳畔,他甚至不能确定是否听清了每一个字。人间别久不成悲,本该被时间消磨殆尽的相思,却在父亲的身上不断沉淀,最终成了难以拔除的剧毒。
此事就算谈妥,烈炽也不想再过多提及。动静变化都是一念之间,何须左右摇摆不定。反倒还有另一件事令他放心不下,“两国之间的战争已然开端,到了这个地步,任何人都无力再加以阻止。接下来的战略,你心中可已有筹谋?”
缓慢而坚定的点头,没有使用任何语言加以修饰,风华无双的面容上凝固下的坚定,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烈炽不知是该放心,还是该更加忧心,毕竟接下来的战争会席卷他的两个亲生孩子。若说世人皆逃不出这一声前所未有的动荡,那么他们兄弟,无疑就是被推往风口浪尖上的两人。
没有出声,甚至也没有叹息。最后烈炽只是摆摆手示意对方出去,倦极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整个灵魂。就此彻底退出迷局罢,那些与他已不相干的未来,他何若还要出口干涉?
“我会让桑先生准备足够的药材,还请父皇带着上路。”在离开之前,烈熠说了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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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一旦开始,就是谁也控制不了的速度。浅草桥两军的初试锋芒之后,过去还不到半月,新的战局又再次展开。然而这一次,却是以焰赤单方面主动拉开了序幕。
沙漠之国琅邪已是焰赤的盟友,这条消息在七界之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正是琅邪王赫连远遥所带领的蛮族军队,再一次陈兵静铁关。说起来,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敌人,赫连远遥曾经铩羽而归,并且还付出一只右臂的代价。今日回归故地,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蛮族军队必然是怀着熊熊战意而来。在严整有序的军容,冷凝如铁的眼神,以及寒光森森的弯刀之上,都可以清晰的看出这支军队所负的仇恨。
“众卿慌张些什么,不就是琅邪再次来袭么?在上一次交战中,他们也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完全是市井混混充满痞气的措辞,即使滟昊泠说的全是事实,也无法令朝中众人的心放宽半分。
“可这次不一样啊。琅邪已是焰赤的盟友,蛮族打过来,岂不表示焰族已向我国开战?”太过恐慌的情绪蔓延,开口的大臣甚至忘了在叙述之前,要加一句“启禀皇上。”
幸好滟昊泠对此并没有留意,目光往别处瞥了一眼,“在静铁关可曾发现牧野军的踪迹?”
“不曾。”卓寒青上前一步,简短的回答。“经过查控,静铁关外的敌军皆是来自琅邪,并无焰赤军队助阵。”这等小事,照常理来说本用不着卓寒青亲自回禀,况且如今的他已经贵为元帅。然而卓寒青自己也明白,今时不同往昔。
随着另一位元帅燕归愁的风头日威,已然步入中年的羽檄将军卓寒青渐渐被人们所遗忘。从滟昊泠的角度出发,也更加愿意讲南征北战建功立业的机会交给自己的心腹。长此以往,就成了如今的局面——卓寒青越来越难以参与到重要的军务中,相反,他开始着手情报处理,军备物资等等繁琐的勤务。
如今若是在汐蓝街上随便拉一个老百姓问问帝国的两大元帅是谁,对方一定会十分茫然的告知——两位?不是只有燕元帅一人么?
对于地位上的巨大落差,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不是没有任何怨言。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去改变这个境况?莫说立场不同,就早已决定了他与年轻帝王之间的不合。就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感慨岁月不饶人,早已不是提着马刀与敌将厮杀三天三夜也不知疲累的英勇与无敌。
这是,英雄迟暮的悲哀。
静下心想想之后,如今手中的权力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些勤务虽然繁杂辛苦,也无法为他带来任何受人敬仰的名声,但只要是打过仗的人都知道,这些东西是战时必不可少的条件。如今在汐蓝国内,尤其是战时军费与物资,无不要经过他手,这一情况就算是皇帝也难随意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