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倾城——香帅
香帅  发于:2015年0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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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皇上在宣室殿。”我利用他换衣服的空隙,早已探明。

公子点了下头,迈出门槛,缓步往宣室殿方向走去。他时不时昂起头,透过芙蓉树光秃秃的枝桠,看向冬日灰蓝的天空。金色的光线染在他的眉梢眼角,漂亮得让人无法喘息,仿佛有大朵大朵的花儿盛开在冰冷的空气里。

公子,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呢?心房泛起一层酸涩的泡沫,让我无端端想要落泪。

守在门外的郭公公看到公子,眼睛一亮,迎上前来:“久违了,韩大人。可想死奴才了。奴才这就给您通报。”

公子摆了下手:“不必。”

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去,拐过两道屏风,耳边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原来密室里不止皇上一个人。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应该有丞相田蚡。果然,刚踏入门内,便看到田蚡翘着他的山羊胡子,双手上拱,恭维说:“皇上英明,此计必成……”

其他几位大臣也附和着赞叹。

皇上脸上刚要浮现几缕笑容,突然看到闯入的公子,脸上的线条蓦然僵硬,腰身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

公子举手加额,俯身下拜,优雅无比。

“臣,韩嫣,参见皇上!”

皇上愣了许久,才回过神儿来,但他并未叫公子起身,只是冷笑着说:“难得,你还记得朕!”

公子避过皇上的语锋,直言说:“听闻皇上要对匈奴用兵?”

“怎么?你有意见?”皇上反问。

“臣反对!”公子说。

“哎?韩大人?满朝文武无不赞同,你凭什么反对啊?”一个大臣站起来说,“这个计划无比成熟,我们只需瓮中捉鳖!如此好的战略,你为什么要反对呢?”

“这不过是雕虫小技,哪里称得上战略!”公子直言不讳。

“大胆韩嫣!”田蚡怒喝,“你怎么敢把皇上的天纵英明说成雕虫小技!你眼里还有皇上吗!”

公子不理睬他的挑拨,直视着皇上:“皇上,请听臣一言!”

“皇上!上大夫目无尊上,其罪当诛!”田蚡咬牙切齿地说。

“你们都先退下。”皇上没什么情绪地说。

“皇上!”田蚡还想趁热打铁。

“退下!”皇上怒吼。

田蚡见皇上震怒,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起身告退。其他人尾随其后,不一会儿便走得干干净净。

皇上窝进龙椅里,弹了弹指甲,放在嘴边吹了一下,懒洋洋地瞟着公子。

“韩卿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乖了?不让你起来就不起来?”

“皇上,臣不是来吵架的。”公子正色说。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臣是来阻止皇上做蠢事的。”公子顿了一下,语气平静而深长,“我知道,这个计划您苦心经营了两年,也确实有成功的可能。但成功的可能却微乎其微。”

“怎么说?”皇上嘴角旋起。那无所谓的态度让我觉得他主意已定,根本不在乎公子说什么。

“用三十万大军去完成一个密谋,您不觉得太冒险吗?其中哪怕有一个人,出一点小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不可估量的恶果。何况我军埋伏城内,只能坐等,无法主动出击,在军事上陷入完全的被动!”

“所谓兵不厌诈,你以为只有你才读兵书吗?”皇上十指交叉,置于腹部。

公子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三十万大军啊,皇上!这一路北上,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怎可轻举妄动!”

“朕有必胜的把握!”皇上掷地有声地说。

公子久久凝视着皇上的脸,眼睛里是痛切又无奈地神色:“你想过失败的后果吗?东瓯之战的胜利,刚刚燃起群臣和百姓的斗志。此次行动如果失败,他们以后绝不会再支持你对匈奴用兵。不仅如此,还会惹恼匈奴,打破输币和亲苦撑着的和平局面,我们将要为此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皇上,与匈奴的战争,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可以打完的!也许要几年,十几年地打下去!您已经等待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能再等上两年!等到我们兵强马壮,装备精良……”

“够了!”皇上大喝一声,站起身来,“韩嫣,以前每次提起打匈奴,你都斗志昂扬,这次是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你那相好的?怕朕一举端了他的老窝!”

“你说什么?”公子的声音沉了下去。

“朕说什么,你知道!”皇上步下丹樨,语气缓慢而轻蔑,“那啖肉食生的蛮夷王子,就真的比朕好吗?你们上过床吗?他伺候得你舒服吗?”

公子扬手要抽他耳光,被皇上一把抓住:“朕真是瞎了眼,竟爱上你这水性杨花的贱货!”他狠狠摔下公子的手腕。

公子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倒。只是一瞬间,血色便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皇上,声音颤抖而喑哑:“你叫我什么?贱货?……呵……好!——”

他艰难地转过身,我感觉他似是挺立不住,连忙爬起来,扶住他。

他推开我,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每一步都像灌了铅。转过屏风的时候,他迟疑着停下来,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回头说:“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就算你真的要走这步棋,也不要用大行令王恢。他忠肝义胆,深谋远虑,却不是大将之才!望你莫要一意孤行,误己误人!”

说完这些,他再也没有停步,径直走出宣室殿,拐过无人之处,他踉跄着扶住一棵树,一口鲜血喷洒出来,染红了身上的朝服。

我心下大骇:“你这是怎么了公子?公子!……”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唇边的血迹:“没事,我们回去。”

“还是先去未央宫歇息一阵儿再走吧?”我恳求他。

他苦笑摇头:“我这样的贱货,岂配住在未央宫里……”

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宫里住不得了,侯府回不得了,赫连王子的府邸也去不得了。我扶着虚弱的公子在肆虐长街的寒风中徘徊许久,傍晚才走进了一家客栈。出宫的时候未带银钱,公子拽下腰上的金钩递给掌柜的,我们因而得到了最好的两间客房,并且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服侍公子洗了脚,正打算去旁边的药铺找郎中给公子瞧瞧,出门便遇见了赫连苍鸾。

“本王找得你们好苦!”他见面便说。

“找我们做什么?”我自始至终不喜欢他,也说不出为什么。

“我要回去了,跟你家公子辞行。带路吧。”

我心下怆然,有种曲终人散的悲凉之感。转身上楼,引他去往公子的房间。

“他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赫连苍鸾吃惊地看着半昏半睡的公子。

公子听到动静儿,睁开眼睛,见是赫连苍鸾,又闭上了,脸微微偏向一边。

“韩兄,我要回去了。”

公子没有做声。

赫连苍鸾顿了顿,又说:“真的不跟本王走吗?”

公子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叹口气,点了点头:“好吧,你要保重!我们后会……”

“无期。”公子接了一句。

赫连苍鸾怔了一怔,眼圈泛起模糊的泪光,他昂首向天,深深喘了几口气,毫无预兆地掉头而去。

第二十八章:情断未央

在客栈盘桓三日之后,大公子韩则终于找到了我们。他用马车将我们送到郊外的一处梅林,大片含苞待放的白梅掩映着一座双层结构的小木屋。这,成了我们临时的居所。

屋子里燃烧着一炉好香,墙上并排挂着两张兽皮,过冬的物品一应俱全,是个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公子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喜欢这里。伸手抚摸窗前的手编风铃,忧郁了很久的唇角露出一痕清浅的笑意。

“嫣弟,这本是我的一处别苑,去年让人种满了白梅,本想等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

“多谢大哥。”

“你先安心住在这里。等父亲消了气,大哥就接你回去。”大公子柔声安慰他。

“这里很好,我并不想回去。”公子坐在窗下,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大公子又看向我,吩咐道:“东边不远处有一口井,你可以打水。人手不够,等我再拨几个丫鬟过来。务必尽心侍奉二公子,有什么事随时来侯府找我。我把你们的马带来了,拴在屋后。”

“我不需要什么丫鬟,延年一人就够了。清清静静不是很好?”公子淡淡说。

大公子的手掌轻轻落在公子颈后:“也许现在你还有些难过,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离开皇帝是你一生最正确的选择。”

公子的头往后,轻轻抵在窗楞上。阳光透过窗口,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大哥,你爱过吗?”

大公子想了想,笑一下:“爱自己的弟弟,算不算?”

公子不由得一笑。

大公子用指尖触了触他梨花初开般的笑脸:“好了,大哥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和公子在远离尘嚣的梅苑一住就是二十三天。虽然他终日借酒消愁,忧伤而沉默,但这二十三天却是我一生最大的慰藉和幸福。在此后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噩梦中,它是我所剩无几的最后的光明。

一天夜里,梅园一角升起一枚又淡又好的月亮。满天星子,明明灭灭,与往日仿佛隔了几世。梅花的雪色花苞浸泡在月光里,散发出比白日更加幽冷的清香。如果可以就这样陪伴着公子,我李延年愿赌上一生的美丽时光。

“公子,让延年为你跳个舞吧。”我步下木梯,走到没有阴影遮挡的亮处,展开修长的手臂,两条红色丝绸从深阔的雪袖中飞扬出去。

悲凉优美的箫声自二楼的廊台响起。公子手持玉箫,一曲《长相思》穿石遏云,回荡在梅苑上空。

我飞舞的长袖扫落了梅枝上尚未化净的积雪,雪花洋洋洒洒,随着我旋转的舞步化作律动的精灵。我已感觉不到我自己,身体融入箫声,幻化无形。只有那飞扬的舞袖,如一场最热烈的倾诉,在这个凄凉寂静的冬夜,如痴如狂。

马蹄声起。

舞袖颓然委地。我收住身姿,看向公子:“好像有人来了。”

公子拿下长箫,望向远处。

两根火把引着几个人影越走越近。听得一人说:“刚才在远处看到红光回旋,还以为着了火。”

“这会子又不见了。”另一个人说。

我垂头看了一眼我的红色舞袖,无声微笑。

公子赞叹说:“延年的舞技已经到了境界,远远望去,两条红袖可不如火似焰?”

我和公子的对话,终于把林子里的人马引出迷阵。

两个仆从打扮得人搀扶着一位少年公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敢问,楼上的是韩嫣韩大夫吗?”少年公子发问。

“正是在下。”公子回答。

那少年公子挣脱了两位仆从,往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一声:“请韩大人救救家父!”

“你父亲是谁?”公子不解。

“我父亲……我父亲正是大行令王恢!”

公子神色一凛,站起身来:“进来说话吧。”

我把满面泪痕,已有些崩溃的王家公子让进厅堂,公子正好从楼上下来。王公子一见公子,便又跪下了,捣头如蒜,额头都见了血,怎么也不肯起来。

公子无奈,只好由他跪着。轻声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王公子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大人身居世外,可能有所不知。皇上的马邑之谋以失败告终,家父受牵连入狱,明日午时便要斩首示众!”

“什么!”公子浑身震动,尽管失败是意料中事,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又完全不同。

公子放在桌上的手颤抖着握紧,许久才又问了句:“怎么露出破绽的?”

王公子摇摇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匈奴的十万大军已经到了马邑城外,眼看就要落入汉军的包围圈,却突然掉头,急速撤军。我父亲率领三万大军在城外埋伏,见到匈奴退兵,非常惊奇,想要出战,又自知不敌,便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匈奴大军撤出马邑地境。也就是说,三十万大军,除了我父亲的三万军队,其他人根本没有见着匈奴兵的影子!”

公子摇头叹息。

王公子抽噎了一声,继续说:“消息传回长安,皇上大怒。责怪我父亲临阵怯战,贻误战机,当场下旨撤销其大行令职务,剥夺将军名爵,下狱候斩!”

公子的脸凝重得像夜幕下的湖水,蜡烛的火焰他深不见底的双眸中隐隐跃动,照的他绝艳的侧影忽明忽暗。

许久,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很抱歉,王公子。恐怕我也救不了你父亲。即使自知不是对手,也应该殊死一战,以壮我军声威。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让皇上如何下得了这个台?”

王公子膝行几步,抱住公子的腿,哭诉道:“大人跟我父亲是知交好友,岂会不知我父亲素来小心谨慎。没有必胜的把握,怎会轻易出战!”

公子神色凄凉,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是啊,你父亲就是缺少了那么一点侠气……”

“无论如何,请大人救救我父亲吧!除了您,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救他了!我父亲毕生的心愿就是驱除蛮夷,多年来呕心沥血,忠心耿耿!求大人看在与我父亲多年的交情,救救他吧!求您了,大人!求您了!”

公子痛苦地闭了下眼睛,长叹一口气:“好吧,我且一试,你不要抱什么希望。回去等消息吧。”

“多谢大人!”王公子重重叩倒在地。

送走王公子,我快步跑进去,拦住正在换衣服的公子:“别去,求您!”

公子拨开我的手,一件件脱下便服。

我双膝跪地,抓住他的衣角:“ 公子,皇上与您的芥蒂尚未解开。现在又在气头上,你这一去,一言不合,恐怕就要惹火烧身!救不了王大人不说,还要搭上你自己啊!”

公子心事重重,将衣服套在胳膊上,沉声说:“王恢与我相交数载,而今他命在旦夕,我岂有不管之理?”

“关键是……您管得了吗!”我亲眼见识过赐死王美人和海棠夫人的皇帝,那冰冷无情的死神般的面孔,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公子缠上腰带,突然问了句:“延年,你觉得他还爱着我吗?”

我一时语塞,结结巴巴说:“应该……应该是爱着的……”

公子抚摸着腰下悬挂的纤阿剑:“虽然他打我骂我羞辱我,但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的爱。延年,我就用这份情来赌一把!”

他眼睛里的坚定,让我知道多说什么无益,唯有在心里祈祷,我的公子,希望你会赢。

我把马从屋后的马厩里牵出来。

公子的白驹日行千里,甚通人性,但那天它却一反常态,甩头摆尾,引颈嘶鸣,不愿意上路。公子勉强翻上马背,抚摸着银鬃,不断地细声安抚,折腾了大半天才让它散开四蹄,跑了起来。

行至城中,好好的夜色突然变得阴沉。星月无光,密云堆积,寒风打着旋儿,吹得屋顶的瓦片哗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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