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鼻尖蓦然痒了一下。我一动也不敢动,捕捉着那种感觉。是的,没有错。他的睫毛扫过我的鼻尖,他终于打破死一般的沉静,有了生命的征象。
我抬起头,小心试了试他的额头。我的手指接触到一层温暖的潮湿,他出汗了。
“你退烧了,公子!你退烧了!”我又哭又笑。
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他就这样委屈而心碎地死去。
太医们听到我的喊声,簇拥而来。他们翻翻公子的眼皮,又探了探他的脉息,跪下去磕头不止:“皇上感动了上苍!皇上感动了上苍啊!……”
流年顾不得惊喜,大步跑进雪地里:“皇上,韩大人退烧了!大人他,他退烧了!”
皇上一动也不动。
卫青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就像被砍倒了的一截木桩一样,僵硬地倒在地上。
大家七手八脚把皇上搬到屋子里,在太医的指挥下,脱掉被雪水湿透了的衣服,放进大桶温热的水里。
趁皇上打了个寒噤,牙关松动,连忙灌下大碗姜汤。眼泪鼻涕一齐流出来,人也慢慢恢复了意识。
“嫣儿……”他哆嗦着呓语。
“皇上别担心,大人已经退烧了!”流年心痛地说。
一行热泪滚出皇上的眼角,他无力地把头垂在浴桶边上,许久蓦然直起身子:“更衣,朕要去看他!”
“再休息一下吧,皇上!您的手脚都被冻伤了!”
“更衣!”
换好衣服,不知为何,皇上又踟蹰了。他蹒跚着走到公子的寝室外,手扶着门楣,半天也提不起脚步。
就那样远远望着昏睡的公子,他几乎支撑不住身子。眼泪疯狂地滚出眼角,他顺着门边坐倒在地,失声痛哭。
“皇上,进去吧!”流年想要搀扶。
他沉痛地摇了摇头:“朕还配吗!”
他推开流年,呆呆地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进暴风雪中。卫青一直守在门口,见状连忙跟了上去。许久,雪幕里才传来宫门开启又合拢的沉重声响。
过了多日,我才在卫青嘴里知道,当天皇帝冒雪离去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他一个人策马去了廷尉府,调出当日拷问和侮辱公子的衙役,用剑指着他们说:“今天是私人恩怨,你们不是士兵,朕也不是皇帝。”
那些衙役,自知没有活路。绝望之下,抽刀与皇上相持。廷尉府的大小官员,只能目瞪口呆地跪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将他们一一斩杀在羲和剑下,一时间血流成河。
皇上筋疲力尽地坐在台阶上,看着阶下支离破碎的尸体,冷冷说:“全部给朕丢到狗监去。”
那些日子,狗监里的狗儿,吃足了人肉。路过的行人也时不时能踩上半颗啃光了的人头,其状之惨,不忍目睹。宫里宫外人心惶惶,都说皇帝已经陷入诞妄。
……
但这一切对公子来说又有何意义?
他已经醒了过来,成日里睁着一双美丽又虚无的大眼睛,凝视着虚空。太医们说,公子的眼睛并无外伤的痕迹,只是肝经阻塞,久郁于中,悲愤交集之下,导致失明。这是一种心病。
他长时间的一语不发。整个人就像失去了灵魂一般,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中。
皇上也不再上朝,整天泡在温室殿里,亲自为公子擦澡喂药。他也不说话,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公子醒着的时候,他呆呆地看着他;公子睡着的时候,他还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知道所有的忏悔和抱歉,都是虚伪的。伤害一旦造成,便无法挽回。曾经丰神俊朗,高傲狂放的公子,已经被折磨得形神俱毁!无论怎样真挚动听的语言也不具有那样沉重的分量,可以弥补已经破碎了的爱情和希望。
半月之后,卫子夫陪同着太后来了。
卫夫人给皇上施礼问安,皇上就像没听见一样,用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公子汗湿的颈项。
太后满面肃杀之气,厉声说:“你还像一个皇帝吗!”
皇上不为所动,把毛巾放进水盆里,为公子合上前襟,拉上锦被,转身走了出去。
“彻儿!”太后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现在朝廷都成了什么样子吗!韩嫣秽乱后宫,私通匈奴,你不管!却在廷尉大堂上随意击杀朝廷命官,没有定罪便斩杀十余狱卒!惹得满朝文武怨声载道!哀家近日收到密报,淮南王刘安欲趁乱起兵,取你而代之!朝中已经有不少大臣被他收买贿赂!彻儿啊,我们母子有今天何其不易!你当真要为了一个韩嫣,毁了我大汉江山吗!”
皇上坐在窗边,太阳映着雪光,反射在他英俊憔悴的脸上。他剑眉微锁,望着窗外,淡淡说:“听说明后两天,又要下雪了。”
“彻儿!”
“母后小点声,嫣儿刚刚睡下,别吵了他。”
“你这是……你这是要气死母后吗!”
“即使朕气死母后,就能挽回嫣儿的心吗?就能让他的眼睛重见光明吗?就能让他的身子冰清玉洁吗?就能弥补这一切吗!”皇上的声音压抑而愤怒。
“你……你……你是不是觉得他比生你养你的母后还重要?”
“是!——”皇上斩钉截铁。
太后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卫夫人也面如死灰,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她上前几步:“母后,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皇上正在气头上,千万不要枉起争执,伤了母子情分!”
“哀家……哀家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让这妖孽进宫做你的伴读!”太后咬牙切齿地说。
“是啊,母后为什么要让他进宫呢?”皇上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如果他没有进宫,怎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他应该还是一个受尽长安仕女爱慕的英俊少年,娶妻生子,过着羡煞旁人的生活!”
“当初是你将他下狱,怎么能怪得了母后!”太后哭诉。
“朕是将他下狱,朕一时冲动酿成的大祸,朕无可逃避!可是朕让你夜审他了吗!如果没有你的命令,海东青他有一万个胆子,他敢碰他吗!朕是何等疼爱他,盛怒之下伤了他,打了他,朕都会后悔半夜,心疼几天!朕怎么舍得!朕怎么忍心!每当想起他在刑具下无助挣扎,朕的心都碎啦!——”
“刘彻,你这个逆子!”太后一巴掌掴在皇帝脸上。
卫夫人大惊失色双膝跪倒:“太后开恩!千万莫要伤了皇上!”
太后冷冷凝视了皇帝一瞬,转身离去。
皇上抹下嘴角的血,冷笑一声:“大汉江山,狗屁!”
第三十二章:悔不当初
“住手!不要!不要!……”
耳畔传来一阵惊叫,我掀被而起,知道公子又发噩梦了。廷尉府一夜仿佛魔魇一般如影随形,公子时不时就会失声惨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我赤脚跑去公子房间,皇上已经先我而至。他也没来得及穿鞋,披头散发,穿着亵衣就赶来了。
他把胳膊伸到公子颈下,揽起他的上身,紧紧抱在怀里,柔声安慰着亲吻他的额头。
“别怕,朕在这里。别怕,嫣儿。别怕……”
公子满头大汗,浑身颤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吓着了。他抬起手凌空摇晃着,像要抓住什么,嘴里迷乱地叫道:“延年……延年……”
我胸口一阵钝痛,快步上前,一把推开皇帝,将公子搂入怀中,抓住他挥舞的手紧紧按在我脸上:“延年在这里,公子……延年在这里……别怕……别怕……”
公子有些柔弱地往我怀里缩了缩,长长的睫毛上沾满细碎的泪珠,我见犹怜。他心有余悸,不敢再睡。就那样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皇上有些心碎也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竟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握了握衣角。
“这里有我,请皇上回去睡吧。”我看着别处,冷冷说。
皇上微叹口气,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盆浸了毛巾的温水。
他把毛巾拧了两下,拿起来,刚要靠近公子。我一把夺过来,狠狠丢在地上。
“你放肆!”他低声怒斥。
“他擦不擦脸的,有什么要紧!”我忍着泪水,怒声说,“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这都是你害的!你没有更好的方法治疗他吗!你不是皇帝吗?你为什么这么没用!——”
他扬起巴掌,我昂起脸蛋,准备受他这一记耳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这巴掌狠狠落在他自己脸上。
“是!朕是没用!”他掉头走出去,外间传来一阵桌椅翻倾的声音。他在拿家具撒气。
我轻轻掩住公子的耳朵,他神情木然,对那碰碰咔咔的声音倒没什么反应。
我就像抱着一个婴孩儿一般,微微摇晃着身体,唱起小时候母亲为我唱过的摇篮曲。
不知唱了多久,我垂头看看,公子已经睡着了,神情平静,呼吸匀称。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枕头上,掖好被子。
外间里一片狼藉,杯盘满地。雪袖和彩梳迷蒙着睡眼,蹲在地上收拾。
“皇上是怎么了?半夜发起疯来?”雪袖打着呵欠问。
“你们去睡吧,我来弄就好。”我扶起一张椅子。
“你不困吗?”彩梳嘟着嘴儿,头发都睡毛了。
“我睡不着。”
“我们的小延年真是太好了!”她拧了拧我的脸蛋,招呼雪袖回去睡觉。
我把桌子都放回原处,刚准备打扫地上的碎片,听到屋外剑风凛厉。
我直起身子,从门缝里望出去,皇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亵衣在雪地里旋剑飞舞,月光冷冷地照在雪上,凄凉而空旷。
我转过身,背靠在门上。其实我知道他也很痛苦,可我就是无法原谅。
东方泛白的时候,皇上终于精疲力竭,扑通一声,仰躺在雪地上,望着青蓝色的天幕,大口喘息。
闻声赶来的郭公公跪在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皇上起身,雪地阴凉。
皇上也不动。
郭公公把拂尘插进怀里,搓了搓手:“奴才可要扶您了,皇上!奴才可要扶您了!”
他的手刚碰到皇上,皇上一咕噜爬起来,抓过佩剑,走入大殿。
早膳已经摆好了,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扶着门框,凝视了公子半响,径自回尚衣轩梳洗更衣。
不大一会儿,黄门令来报:“匈奴小王,赫连苍鸾求见!”
皇上诧异片刻之后,连声冷笑:“他竟然还敢回来!宣!”
只是一个多月不见,赫连苍鸾看起来苍老了很多。胡子拉碴的,好像连日赶路,连梳洗都来不及。
他见着皇上,既不跪拜,也不寒暄,当头便问:“你把韩嫣怎么了?”
皇上忍不住失声狞笑:“这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吗!”
“本王刚回到匈奴,听到风声,便赶了回来!连夜疾驰,累死了几匹快马!皇上,你应该不至于那么愚蠢,没有中了我哥哥伊秩斜单于的反间计吧?”
“反间计?”皇上疑惑。
“说来话就长了!”赫连苍鸾大刺刺地坐下,拿起茶壶,狠灌了半壶热茶,“当日,伊秩斜单于亲率十万大军进击马邑。途中,他见遍地牛羊,却无人放牧,便起了疑心。他攻下一处边防小亭,抓来亭长询问,方知城中有埋伏,便急速撤军!”
皇上忽地站了起来:“你休要狡辩!明明是你蒙蔽嫣儿,骗他说出朕的计划,才导致我三十万大军无功而返!”
“哈哈哈……”赫连苍鸾摇头大笑,“你竟然真的上了当!伊秩斜单于虽然安全撤军,但对自己差点误入圈套,愤怒不已!他的军师中行说献计说,汉朝皇帝可以对我们使诈,我们也可以以牙还牙。于是他们放出风声,说上大夫韩嫣与本王有所勾结。中行说自信满满地说,刘彻多疑,此计可以借皇帝之手,除去他身边的第一谋士,韩嫣!韩嫣曾以八百骑大胜闽越,日后必是匈奴心腹大患!”
皇帝颓然落座,呆若木鸡。
赫连苍鸾接着说:“本王本不想回来的,本王以为以皇上和韩大夫的情义,断不至于怀疑他!可终究还是不放心,想亲自回来看一看。刚入长安,便听说你已将韩嫣下狱!刘彻啊刘彻,你当真配不起他对你的一片痴心!”
皇上颤抖地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头颅,痛心疾首地叹了句:“朕好糊涂啊!……”
我已经是泪流满面,公子本不该遭此劫难的。公子真是太冤了!……
“还有海棠夫人之事!”赫连苍鸾说,“刘彻,你从来没有想过吗?与人私通,这像他行事的风格吗!他是何等高洁磊落,你身为他的爱人,你不应该比本王更清楚吗?”
皇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本王想请问皇上,那天你入室捉奸的时候,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皇上面上泛起回忆的神色,许久,微微点了点头:“是有股子奇特的香味……”
赫连苍鸾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丢在桌上:“本王觉得事有蹊跷,曾暗中查访。皇上可以闻一下。”
皇上拿起小瓷瓶,拔掉塞子,屋子里顿时腾起一阵飘渺的异香。他眉头一皱,连忙堵上塞子:“没错,朕当日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赫连苍鸾双臂环胸:“这种药叫软玉温香散,出自西域,汉地非常罕见。它既是迷幻剂,也是一种催情药。青楼通常用它来TJ不听话的。”
皇上大惊失色:“这么说……”
“没错,当日韩嫣就是中了这种迷药,才会产生幻觉。将海棠夫人当成皇上!”
“怎么会……怎么会……”皇上汗流浃背,声音都颤抖得模糊了。
“那天海棠夫人带来一盆有香味的海棠花,”我补充说,“药就是涂在那盆花上的。可是事后,花不见了,海棠夫人也被您赐死,根本无法查明花的来历。然而皇上您不明事实,就将所有的怒气发泄在公子身上!”我越说越气,哽咽失声。
“啊——”皇上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便冲出门去。
“延年……延年!延年……”里间传来一连迭声的惊叫。
一定是皇上的怒吼惊醒了公子,我慌忙冲向榻边,握住他胡乱挥舞的手,细声安慰着。
赫连苍鸾随我身后走了进来。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双目无神,面色惶乱,浑身缠满纱布,伤痕累累的公子。
“他……他……”赫连苍鸾颤抖着说不出话。
“他在狱中受尽酷刑和屈辱,已经双目失明了……”我木然说。
赫连苍鸾须发皆张,一拳砸在床帷上:“刘彻!你混蛋!——”他拔出腰间的弯刀,就往外冲。
“站住!”我厉声叫道,“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别跟我们扯上关系!公子再也受不起一点刺激了!”
他背对着我们,久久没有动弹。
我说:“你是匈奴的王子,我们是大汉的子民。我们生来就势不两立。如果你真的爱慕公子,就不要再出现了。你能带给他的,只有伤害和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