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国师让这位轻尘公子一个人进去,陛下和无忧宫主请在此稍候。"
这句话在旁人听来分明是无礼到极点,采麒月是东麒国主,天下都是他的,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竹屋,但采麒月却似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朝小童点了点头,回头看着落尘,刚想问第八遍,落尘已先一步随着小童朝阵内走去.
一路青翠,满眼碧色.落尘随着那小童七拐八拐,终于进入了竹屋.同屋外的清雅相同,屋内的摆设也完全是随心所至,朴实无华,只是一几一琴一副茶具,却能从中窥出主人平日生活的平淡惬意。
"轻尘公子请在此稍候,国师马上就来。"
小童说了一句就离开,落尘环顾了一下竹屋,视线落在矮几上的焦尾琴上。他不懂琴,但‘死神'中的‘暗琴'却是用琴的高手。那琴音时而柔和如低语,时而尖越似长啸,一音一符皆能夺人灵魂,收人性命。一时兴起,落尘走过去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音色清脆,回音绵绵不绝,虽是单音,却让人一听便知道是好琴。
"音若幽谷,却暗含杀伐之气。可见公子心中杀气太胜,难以平复。"
落尘心中大骇,猛然回头。以他的能力,刚才竟丝毫无法探知对方的气息,如果是在对敌状态,他这时恐怕已成了一具尸体。定下神细看,眼前的人美则美矣,却不会让他惊叹,毕竟他所寄宿的身体本身便是国色天香,世间难有。让他无法移目的反倒是这男子身边飘荡的若有似无的超凡之气,举手投足间神韵自现,倒真有些脱尘之意。
落尘在观察着国师,相对的,国师也在观察着他。忽然,国师长叹一声,走到琴桌前落座,双手轻抚,琴如活了一般溢出空幽之音。国师摇摇头,低语一声。
"你不是轻尘。"
落尘在琴几前的莆垫上盘腿坐下。
"为什么这么说?"
国师头也不抬,只是状似无意的拨弄着琴弦,初听时凌乱不堪,和着那不绝的回声,竟有种莫名的神妙之感。
"徒有身体,却没有灵魂,自然算不得真正的轻尘。"
"你知道轻尘,你真是神仙?"
"我只是仙,不是神。在这个空间,能够被称为神的只有轻尘。"
"那你是谁?"z
"六阶仙人,夜鸾。"
落尘垂下头,有些迷惑的低语:"夜鸾?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铮"一声,弦断音停,夜鸾维持着拨琴的姿势,怔怔的看着断了的琴弦半晌,忽然露出一抹苦笑。
"没想到,即使修练了千年,却还是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慢慢抬起头,夜鸾第一次直视着落尘:"想知道轻尘的事吗?"不等落尘回答,已径自说了起来,淡淡的,仿佛在缅怀,又仿佛在重复着永恒不变的印记。
"创神轻尘,和其它神一样,由虚无中孕育诞生,拥有最完美的身体与最强大的力量。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每一寸地方都有他的气息,此后,他更是创造了仙妖魔三界,还有,人界。当所有的人都以为时间会永远这样平和而缓慢的度过时,轻尘大人却忽然消失了,这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无法感觉到他的气息。"
说到这儿,夜鸾忽的停下,咬着唇,像要哭泣一般看着落尘。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被舍弃了!没有了创神,这个世界终将毁灭,包括其中所有的生灵。"
"不会!"落尘突然打断夜鸾,"他不会放弃这个世界!他......轻尘是这样爱着他所创造的一切,所以......所以......"
落尘的声音有原来的坚定渐渐转为疑惑。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肯定?除了那断断续续的梦境,他明明没有关于轻尘的记忆,可为什么他竟这样确信着?仿佛......仿佛他是如此熟悉这个人,一直......一直在看着他......
夜鸾细细观察着落尘的神色,继续说道:"没错。有许多仙人也是如此相信着,他们猜测轻尘大人可能只是因为创造人类消耗了太大的力量而陷入沉睡,但有些仙人却认为......"
夜鸾忽然垂下眼帘,仿佛是不忍说出口般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低语:"......轻尘大人他......已经死了......"
"你胡说!"
气流像忽然崩裂一般翻腾起来,落尘猛的站起,双眼赤红的怒视着夜鸾,浓黑的仿佛由地狱升起的阴气化为利刃在他的身边盘旋。
"轻尘是创神!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他!即使是地位仅次于创神的尊主!"
相对于落尘的激动,夜鸾还是冷静的坐着,只是那眼中的精光却亮的灼人。
"我方才并未提到尊主,你为什么会知道?"
落尘一愣,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不知道却还是能说出口?
思绪翻腾却理不出头绪,在夜鸾的逼视下,落尘不禁退了一步。夜鸾站起来,全身散发出淡淡的光晕,踏前一步,毫不放松的盯着落尘,仿佛想将眼前的人看穿。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创神的身体由纯粹的力量形成,没有人能够占据,为什么你们却能?"
"不是!"落尘忽然大吼一声,像被什么压迫一般不断摇着头,面色苍白的向后退去。
"我没有!我没有侵占轻尘的身体!"
"那为什么你们会在这儿?为什么麒麟会承认你们?"
随着夜鸾的逼问,他身边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光芒汇成丝缕,缓缓没入落尘的眉心。落尘犹如呆了一般,眼神空洞,忽然身子一软,跪倒在地。
......
......咦,没想到我才一段日子没过来,这世界竟然自己产生了生命吗?......
......真可惜,纯粹的暗与纯粹的光,连身体都无法形成,如果能够融合的话必定会成为新的创神......
......以后你们便和我在一起吧,我是轻尘,创神轻尘......
原来,原来我们什么都不是,只是由这个世界本身产生的能量凝聚体,无法成为创神,但却又高于其他生灵。纯粹的暗与纯粹的光,没有身体,却能够思考,在这个世界,除了轻尘没有人可以看到我们。可是,没有关系,我们有轻尘,那个会像孩子般拿着自己创造的东西到处炫耀的人,那个明明已经活了几千年却对什么都好奇的人,那个在与旦斗气后明明火到极点却总舍不得毁坏一花一草只好靠撕扯自己的衣服出气的人。
轻尘,轻尘,舌尖轻点便能幽幽的唤出你的名字,仿佛我们只是为了唤你的名字而出生,轻尘,这世界无论变得怎样都无所谓,我们只要能守着你,能看到你明朗的笑容,便足够了。
......轻歌,落尘,有什么东西是你们特别想要的呢?......
特别想要的?没有,没有啊。我们的世界只有轻尘,也只需要轻尘,其它的,都不重要。如果真的要说的话......身体,我们想要一具身体,那样,就能在他微笑的时候陪他一起笑,在他哭泣的时候温柔的搂住他,在他皱眉的时候轻轻的将那褶纹抚平。
......身体?还真是个难题啊......嘿嘿,轻歌,落尘,我想这世上能容纳你们这样极端的灵魂的只有创神的身体吧......嗯,要不要将旦那家伙解决了,然后将身体给你们呢?......还是算了,那家伙根本就强的吓人,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比我先出生个几千年吗?......
轻尘,轻尘,你怎么会这样可爱呢?明明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却又比任何人都单纯。不过,这样才是轻尘,只属于我们的轻尘。奇怪,轻尘,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为什么用那样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们?
......轻歌,落尘,我希望能实现你们的愿望。所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不要伤心哦......
轻尘,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不在?你是创神,而我们是不灭的能量体,我们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的,不是吗?
可是,永远这个词终究只是一场美梦。轻尘不再满足于创造动物,他开始醉心于仙魔妖的创造,然后,那三个人出现在轻尘的身边。仙主采麒月,魔主冷翎珏,妖主冰紫。他们如众星捧月般随侍在轻尘的身边,陪他谈心,陪他散步,陪他踏遍这整个世界。而比起我们,轻尘显然更喜欢与那三个人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我们才是最接近轻尘的人,明明有资格留在轻尘身边的只有我们!尊主?算什么东西?是轻尘创造的又如何?是轻尘最疼爱的孩子又如何?如果这三个人都不存在就好了!什么仙魔妖,通通都毁了才好!那样轻尘就只是我们的!
......
那是什么?
是谁?
是谁的身体被利剑贯穿,轰然倒地?
是谁倒在血泊中,白衣染血,却笑的如朝阳般柔和?
是谁?
是谁?
"轻尘!轻尘!"
被夜鸾控制心神的落尘忽然尖啸起来,凄厉的哀嚎一阵高过一阵,仿佛将心撕裂了,灵魂的悲鸣。身边的阴气仿佛感染了主人的悲伤,疯狂的吞噬着四周的一切。
夜鸾浑身光芒暴涨,遏制住阴气的扩散,猛的冲上前,将手抵在落尘的额头。
"封!"
随着一声厉喝,落尘的额头闪过一阵白光,顿时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看着倒在地上的落尘,夜鸾叹了口气,有些脱力的瘫坐在地上。
"失败了。偏偏最关键的部分无法回忆起来。轻尘大人,难道您真的已经......不!我不相信!我会将您找回来!我一定要将您找回来!"
前奏
刚睁开眼,映入轻歌眼中的便是采麒月那紧拧着的眉,见他醒来,便立刻舒展开来,瞬息之间,竟让轻歌心中生出阵阵苦涩。
"轻歌,你醒了!"
轻歌坐起来靠在床沿上,这才注意到站在床尾的冷翎珏,见他嘴唇动了动,轻歌了然的先一步说道。
"落尘还未醒。"
冷翎珏点点头,似乎是放下心来。
"轻歌,你们与国师谈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晕倒?"
轻歌垂着头,轻轻的摇了摇头:"你们能不能先出去?我想独自静一静。"
自始至终,轻歌没有抬头看采麒月一眼,似乎只要看了,那泪便再也止不住。手紧拽着被褥,死死咬着唇,将头压的更低,这会儿,绝不能落泪,一旦哭了,自己便再也舍不得这个人,再也无法将他剜出自己的心,所以,绝不能哭!
一阵静默之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与殿门关闭的声音。泪,便随着那声音默默的落下来。
"轻尘,以前我一直想要一个身体,可为什么如今却恨不得舍了它?轻尘,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为什么?"
‘诛仙',‘破魔',‘斩妖'这三把神兵利器是轻尘亲自打造交给三位尊主的,在他们最后的记忆中,那两把穿透轻尘身体的剑便是其中的‘诛仙'与‘破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两个人会对轻尘刀剑相向?为什么轻尘会避都不避的承受?到底自己忘了什么?那段空白的记忆中到底有怎样的真相?
脑中像有人在擂鼓般嗡嗡作响,针刺般一阵阵疼着,各种各样的片段在脑中飞掠,轻歌只觉得一阵头晕,倒在床上喘着粗气。
他不相信轻尘已经死了,不仅因为轻尘是创神,拥有不灭的肉体与灵魂,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个人,创神旦--将他与落尘送到这个世界的男子。
他们陪了轻尘几千年,自然见过其它创神,而其中最让他们印象深刻的便是创神旦。不是因为他拥有比轻尘更加强大的力量,而是因为恐惧。那个男人,与轻尘完全不同。轻尘疼惜自己创造的生灵,从来不舍得伤了他们一分一毫,而那个男人,却能在谈笑间创造一个极其完美的世界,而下一秒却毫无理由的将其变成宇宙中的尘埃。在他的眼中,创造与毁灭不过是一个游戏,一个由他的心情决定的游戏,生与死尽在他的手中,眼波流转间,便已天地皆变。
这样冷酷的人,却独独对轻尘宠的紧。轻尘说喜欢他创造的世界,他便自此再不起毁灭的念头,轻尘无意间对一种生物皱了皱眉,下一秒这世上便再也不会有他们的影子。虽然有时也会故意逗的轻尘直跳脚,那个男人却是真正将轻尘疼入心坎的,所以,他绝不会任由轻尘这样死去。
想到这儿,轻歌稍稍放下心来。或许他应该再去见一次夜鸾,看看有没有办法恢复那段空白的记忆。
正想着,一个宫女走了进来朝轻歌福了福身。
"轻尘公子,太后有旨,请您去一下锦福宫。"
太后?轻歌皱了皱眉。进宫后他不过见过太后两次,因为采麒月的关系,这太后在他心中的形象实在是差到极点,这会儿听到太后要见他,轻歌没来由的觉得厌烦,但对方到底是太后,他一介布衣恐怕是没资格拒绝了。
"我知道了。"
轻歌随着那宫女来到锦福宫,太后似乎是在等他,见到他来,急忙让人看坐。轻歌态度恭谨的坐着,心里却在琢磨为何太后会单独召见自己。
"轻尘公子莫不是在想为什么我要将你召到锦福宫?"
太后含笑而谈,一语中的。
既已被看穿心思,轻歌干脆老实的点点头。
太后忽然露出一抹苦笑。她原本就有闭月羞花之貌,以前总是板着个脸,不怒自威,让人不敢接近,这会儿秀眉轻皱,美目含泪,眼脚眉稍都透着丝让人心疼的脆弱,看的轻歌竟是心中一颤。
"我知道,在你心中,我必定是个天下最无情的母亲。可是,我又何尝想这样。先帝早逝,麒月小小年纪便登基为王。世人只看得到皇帝处于万人之上,睥睨天下,高贵而风光,可这内里的苦又有谁知道?麒月既然为帝,我这作太后的便只能当他是皇帝,不能当他是皇儿,于是处处严格要求他,不准他撒娇使性子,便是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内心也不行。我当时所想的不过是要让麒月成为一个明君,也好在百年之后坦然面对列组列宗,无愧于天下,无愧于我太后的身份。可是......"
太后声音哽咽,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般直坠。
"......当麒月真正成为一位合格的君王之时,我却发现我与他之间竟是形同陌路。轻尘,我何尝不想像疼爱辰儿一般疼爱他,可是,长久的冷漠让我不知道如何去爱这个孩子,明明......明明在我的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小小的,喜欢拉着我的衣袖的娃娃,什么时候,竟已经长成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了?轻尘,麒月他只知道我对他不如对辰儿那样宠爱,心中便一直怪着我,即使来见我,也不过冷冷的几句,可他又怎么知道我的苦?明明亲儿就在眼前,却是连句贴心的话都没有。"
太后拭了拭泪,走到轻歌的跟前紧紧拉着他的手。
"轻尘,我知道麒月心中有你。我不奢求麒月能了解我的苦心,我只希望你留在他身边,替我好好照顾他。你可愿意答应我?"
如果说刚来的时候轻歌心中还带着些疑虑,那现在轻歌是彻底的相信并且同情着太后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使不是亲儿,二十几年的相处,又怎么会没有丝毫感情?
"太后的话,轻尘不敢不从。我知道麒月心中也是想着太后您的,只盼你们母子能和好。"
太后点点头,重新坐回上位,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小巧的香囊递给轻歌。
"这是我亲手绣的香囊,便送给你吧。我也好久未动针线了,你可别嫌弃啊。"
轻歌接过香囊,大红的底色,上面绣着精致的荷花,阵阵幽香沁人心脾。
"太后亲手所绣的香囊可是无价之宝,轻歌喜欢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太后轻笑,朝侍女招了招手。一位侍女将一个瓷盅放在了桌上。
"最近麒月忙于国事,瘦了许多,我看着直心疼,于是亲手熬了这鸡汤,你带过去给麒月喝吧。不过可千万别说是我送的,我怕那孩子心中怨我,不肯喝。"
轻歌看着那盅鸡汤,心里却在踌躇。太后心疼采麒月竟然亲自熬汤,于情于理他都该收下,但一想到采青流说的那碗下了毒的姜茶,他便不敢冒这个险。宫中人心险恶,谁又能保证这鸡汤中没有被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