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沉默一会,刚要开口解释,狄凌志本就阴沉的脸再黑了些,"而且月白你也太不知分寸,这样不知底蕴的一个人,怎么编配到本君的身边来?"
"淮族对皇室忠心耿耿,月白是,琥珀亦是。"
"那些唬人的血誓就算了,"狄凌志嗤之以鼻,"不过也好,放在身边倒是容易监视。天海族最近有什么异动没有?"
月白深吸一气,把琥珀的事放在一边,开始缓缓报告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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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的确是在刻意回避。他知道以狄凌志那不小的野心而言,是不会留神营中一个小小主管的,加上狄煌在皇子院中也不特别起眼,只要自己不成威胁,他就可以慢慢静待逃走的时机。
其实光是出走也不是很难,最麻烦的是如何善后。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狄氏对淮族人非常小心,除了入宫的孩童,其他族人都受到官府监察,不能私自迁移。入了宫的淮族也必定要紧紧追随皇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鲁莽出逃,要如何应付追兵也是个难题,更莫说会连累宫中的狄煌。
于是自己只好跑到遥远的边关,希望可以趁兵荒马乱逃过皇室的耳目。
就因为抱着这个目的,琥珀才不要过多的注意,自然是可以避就避过去了。
也许是上辈子的经历和这辈子在皇宫中的训练,琥珀比一般人都更细心,到了军中不出两个月,他就大概摸清了各人的性情,谁最贪杯,谁最豪迈,还有谁最小心,又有谁是狄凌志的对头。
"琥珀君,张校尉那边送了些新鲜果子来,说要给琥珀君尝新。"之前退了他们的银两,这会子就送来军中稀罕的补给品,他们为了拢络这位新任副侍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小梁,劳驾你回去向校尉说,主帅营中纪律严明,琥珀不敢藏私。这些东西当奉给主帅,琥珀在此谢过校尉的美意了。"不能开罪那边,又不可以公然勾结主帅的对头,琥珀这位置是有些麻烦。
挑了一颗那些被当作是宝的果子,琥珀亲自尝一下,免得不经意之下毒杀了他家的主帅,"呃,是葡萄?"
在旁的小兵见来使走了,就恃仗琥珀和善,不合规矩的插嘴,"那是上次胡人战败之后赔给我军的贡品,不过因为是新鲜时蔬而送不回都城,所以都让校尉他们私吞了。我们在主帅营这么久也没有尝过呢,他们根本是欺我们这里没一个管事的人。"
"你们就是馋嘴,"琥珀对着这群小子有些没力,"别要出去乱说,给其他营的人听见了,可是罪名一条。拿小半去分了,另外那些找只白玉盘盛好再放进殿下的帐中去吧。"自己是越来越像管家娘了...
"我们可以吃吗?"惊喜地,谁叫军中的伙食就是差劲。
"反正我不说,你们也是一样的拿来吃,"琥珀没好气,"而且殿下也不会在意。"由他收集资料所得,这位五皇子生活的刻苦可以跟苦行憎一拼,似乎是个物欲不彰的人,唯有权力可以挑起他的兴趣。
再说虽然他们口中以营和帐去称呼,但西关驻扎的士兵数以万计,又是狄氏开国之后的军事重点,所以他们身处的主帅营根本就是一幢面积不小的平房,整个军营也是个川流不息的小镇模样。
让这成千上万的青年男子乖乖的独守空帏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暗地里的勾当不少,大伙儿见琥珀好说话也就特地送上一名去侍候这位大人。
让那位姑娘解释之后,琥珀这才明白自己帐中是什么回事。那袭人的香气有些霸度,不过女性独有的温柔软语叫琥珀很是受落。要知道以前在皇子院遇到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大妈,琥珀已经有好一般日子没有碰过女儿香了,再来他也不能就那样把这女子赶出去,总得留些话柄让背后那些主事人觉得琥珀是同流合污的分子。认真地想了想,盘算好的琥珀放下警戒,由得那女子投怀送抱。
"可惜军中没有美酒来为你这可人儿作伴。"
"是冬儿疏忽了。要是大人喜欢杯中物,冬儿下次为大人送上。"软软的先把自己往琥珀身上一送。
琥珀只好顺势抱住,不由得想起煌。要是那小子知道自己此刻软玉在怀,一定会气得疯掉,"这可是军中,不会为难冬儿吗?"
"冬儿人也可以进来了,那点酒水还不更容易?"
"说的也对,冬儿果然善解人意。"还想探问详情,可是大门已经被大力打开。
"琥珀!这是怎么回事?"平常温和自持的月白想吃人。
一番扰攘之后,最后只留下月白和琥珀两个人。
"如果你再晚点,"琥珀嘻笑,"我可就贞操不保了。"
"这一点都不好笑,"月白还在生气,"你可知道殿下最恨淫乱军纪的事?"
"他一个人变态,所以就迫着大家一起变态吗?"
"别乱说,"月白叹气,"...你是算好我会及时赶到了?"
"不然我也不敢留下那女子,明明就是来试探我虚实的人。"琥珀脸上表情尽褪,"月白放心,他们会为看轻我而付出代价的。"
"你让我当坏人这笔帐又怎么算?"
"反正月白君出名铁面无私,也不在乎这一笔了。"琥珀笑着恭维,"对了,那女子不会怎样吧?"
"我让人送她出去,那边的人自会料理。"
"还好,"琥珀放下心,"关于正事,这些都是让我留心的人。"
月白细听琥珀说出的名字和军阶,"看来我军中还是有点人可用的。"这天他们早就约好商谈调配人手的事,其实他们两人作为副侍,军中官阶只是仅次五皇子,但因为没有自己的直系下属,势力及不上其他领事。本来月白一心辅助狄凌志,对此也不在意,但琥珀的到来让他发现要照顾周全,自己的人脉实在不可少。
"那就由月白安排了,另外这几名,我想调到主帅营...对了,殿下真的决定要出兵?"
"嗯,"月白这次来还要交待琥珀他们出兵的事,"殿下打算在初雪之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目标是今年的秋获吗?"琥珀喃喃自语,"看来殿下很紧张筹集物资。"
月白没有答话,琥珀冷然的继续,"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跟四处抢略的马贼有什么分别?"
"分别就在殿下是以国家之名出征。我跟着殿下出战的日子,你要多加小心。"月白有些沉郁,顿一顿,再打起精神,"别让人随便爬到你的榻子上。"
琥珀被他说得脸上一热,笑着把月白赶了出去。
月白在琥珀帐前呆立半晌,终于轻叹一声而回。
各营的气氛有些紧张,连出入主帅营的兵将也多起来,琥珀迫不得已也要回到营中当人偶地守着。
狄凌志出入也不是没看到这个曾用剑刺在自己咽喉的人,不过对方总是恭敬的垂首而立,营中又安排妥当,在出战之前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于是两人虽然天天相处,还是如陌路人一般,话也没说上半句。
这天也是合该有事,狄凌志跟月白一行人往副营中检视新制的弓弩,主帅营只留下平常的勤务兵在外头收拾。琥珀一人在营中发呆,数算日子,今天该是月圆了,不知那笨蛋狄煌可又在月色下举酌?自己老是说他,孩子不能多喝,对身体不好,但那孩子像所有孩子一样,他就是听不进去。
忽然狂风猛作,琥珀不由得皱眉,是谁没有关好门窗?要知道主帅营不似其他地方,军机处处,容不下一分疏漏。
还在想的当儿,脸旁掠过几张被吹起纸张,琥珀没有细想就伸手去抓。
"琥珀!"门外传来是狄凌志阴森的声音,"未经本君批准而乱看军机文件,罪同通敌,你可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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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很高兴可以抓住琥珀的小辫子,狄凌志的声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
上前紧紧捉着琥珀还拿着纸张的双手,"敢问琥珀君还有何辩驳?"
心下盘算即使这琥珀不是存心偷窃,但错的确是犯下了,如今被自己当场擒获,罪且不轻,狄凌志就不信这人儿不求饶。
那被抓住的琥珀除了愕然,还有些好笑。虽然自己老是避开这位殿下,但到底两人也相处了月多,这五殿下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吗?害他有点不知如何开口了,想了想,"回殿下,月白君当可证我清白。"
为什么你口中就是有其他人的名字?琥珀的安然还有他对月白的信任都让狄凌志无名火起,一手把他拉得更近,直到两人之间呼吸可闻,"不要以为月白会保住你。他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赶过来的月白听到主子的说话只是一脸为难,却还记得关好大门,把其他人摒诸门外,"殿下,琥珀他的确是无辜。"
"你尽可说他是无心,"狄凌志冷笑,"只是无辜这两字却是再也不能,当下可是人赃并获了。"
月白平常都顺从主子,只是这一次却不得不反抗,"琥珀他实在是没有看到..."
"殿下,"琥珀仰头,让狄凌志看清楚他,"月白是想说,我看不到那些文件。"
凌志看得有些痴,那道眉,那张唇就在眼前,还有那分吐息柔柔拂在自己脸上,只觉一阵酥麻蔓延到心中去,快听不清这人儿在说什么。
"看不见,因为,我是瞎子。"
死寂被琥珀的轻笑声打破,"殿下,琥珀绝无戏言。"
狄凌志的确是在想那只是琥珀开玩笑的说话,这双星眸的主人怎会是瞎子?
琥珀不是绝色。其实他五官细致,更兼淮族人如白雪般的肌肤,修长清秀,只是平常的他表情平板,眼中更是透出高傲的轻蔑之意,从不正颜相对,光以姿态容貌而言,不算十分讨喜。
只是,瞎子?
怪不得月白对他处处照顾,也怪不得在都中的人谈起他都多有怜惜,原来是这个原因。
"你,自小就看不见?"轻抚那张使人心疼的脸,连狄凌志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珍视一个人。
微退两步,离开主子的气息远一点,琥珀恭仅的回答,"那天在红宅的在下已经是瞎子。"
凌志心中一痛,低喝,"月白,他们还在等,拿好了东西我们就走!"
"是。"他们本是回来拿弩箭的样本,月白取好东西,在琥珀身旁打了个招呼就朝狄凌志身边赶去。
自小就看不见吗?
这身子他不知道,但上辈子的程希却不是天生失明。
上辈子的他本是黑道中人,因为他老头子是稍有势力的大哥,他自小就在黑道中混,也混出一点成绩来。只是上得山多终遇虎,终于有一次跟别帮交战间被枪伤了眼,那一年的他才廿四岁,正是最雄心勃勃的年纪。
那突如其来的黑暗差点使程希崩溃,还好上天总算没有舍弃他,送来了如天使一样的女孩当他的护士,就是程希后来的妻子。那爽朗跳脱的女孩总是说,"跟程希交往最好,没有要当人造美女的压力嘛,也不用辛苦瘦身,有点脂肪还比较好,抱起来软绵绵的,舒服呀。"弄得程希啼笑皆非。
不过失去视力,也的确让程希得回空明的心灵,看不到惑人的虚象,才可以更接近事实的本质。
通过老头子旧部的势力,程希策划了一系列行动,肃清组织内部,解决了把当天出卖他的人,之后程希也顺利成章当上组织的军师。也许就是在那时形成了清冷的性子,习惯把自己处身事外,运筹帷幄,因为要计算准确,就要把自己的感情放在一旁。
特别是相伴了八年的妻子患病之后,程希更加拒绝其他人的感情,他只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瞎子。
"希,我想念那热得要死的大太阳和冷坏人的暴雪天,所以你一定得替我捱下去,渡过以后的冬和夏。"
"没有了你,我一个人活下去有什么意思?"
"那就找一个人呆在你身边啊,希就是外表可以骗一下人,一定有人会像我一样上当的。"
"你啊,就是会损我。"
"希,我爱你,我希望你可以继续完成我没有法子走下去的路。"
妻子的手渐渐冷下去,程希生命中最后的那扇天窗像也被狠狠关掉。
之后的日子开始变得迷糊,他再也不知道被掏空了的自己要怎样活下去。
那天落在这世界之中,也许是上天听到自己的呐喊,在那个没有爱人的世界中,实在是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换了一个身子,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程希却有些奇妙的安全感,黑暗像是保护着自己的防御线。
是那一个为自己更名为琥珀的孩子让自己慢慢和这世界联系起来。
因为想要保护他,自己失去温度的灵魂再次温热,即使不为自己也要照顾他。
本来想继续守护他。
只是一个瞎子留在风起云涌的皇宫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而且,那孩子...
那孩子把一颗无处收容的心放到琥珀身上,青涩的感情压得琥珀有些透不过气,他只有走远一点,让彼此都有思考清楚的空间。
琥珀其实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爱人。
"月白,"狄凌志冷着一张脸看罢武器制作的进展,把自己的副侍叫到一旁,"这次你不用上阵,反正任务也很简单。你就留下看顾营中事务。"
"殿下,"月白习惯了主子的命令,也习惯了提出合适的意见,"琥珀他已经相当习惯军中生活,营中有他打点,殿下应可放心。反而这次我们要深入松山以西,由月白掠阵比较稳妥。"
狄凌志看着他半晌。月白随自己参军已经六年了,还记得最初来到西关时他还不到十岁,在军中甚至找不到他合穿的军服,也没有他能够骑乘的马匹。只是自己再冷漠,月白还是咬紧牙关的跟着自己,也一一把交给他的任务处理好,而自己也习惯了身伴有这样的一个人。看着被军中生涯磨炼得坚毅沉稳的那张脸,狄凌志缓缓点头,"那你去安排吧。...多挑两个稳妥的人到营中去。"
"是,殿下。"月白遵礼地垂首回答。随着五皇子远去,月白默然的收拾留下来的杂物,然后才慢慢踱步到琥珀的帐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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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没有送他们出征,因为感觉上很是别扭,说到底自己也不是那些留守后方盼郎归的妇孺。那五皇子也好像被自己的状况吓了一跳,这阵子都没有来烦他,处境营中大小事务时更加得心应手。
"琥珀君,这些从驿站送来的箱子要如何处理?"
"检查了火漆盖印吗?"
"是,都完好无缺。"
"直接送到主帅营中的书室吧,我这就去开锁给你们。"
"是。"
琥珀位列副侍,本就权位不低。只是狄凌志原来对他还有介心,处处设限,直到知道他双目失明之后,狄凌志才真的把营中大小都悉数交给他打理。
面对这些变化,琥珀什么都没有说,心下却是不以为然。如果以为他是瞎子就小看他的能力,吃亏的将会是这位五殿下。
纵观狄氏皇朝,对帝位野心勃勃的,在明的自是与北军交好的四皇子,手握都城禁军的二皇子和这位镇守西关的五皇子。西关驻兵十二万人,比禁军多一倍而逊于北军的二十万人,只是西关驻兵中有一半是骑兵,机动性为三军之最,而且西关比北地离都城更近,因此也更占先机。
位处这样敏感的位置,五殿下对外来的琥珀是太宽容了,难道真的如月白所说,他只怕没有可以较量的对手吗?而那月白也是,怎么一开首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对他那末和善,害他都快要内疚起来了。
这次出阵的有五千余人,狄凌志派系的将领差不多全数尽出,一副志在必得之势,听说廿天之内就可以完成任务归来。因为月白和狄凌志都不在,营中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不少,各处拿来孝敬琥珀的东西也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