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记紧带庆全在身边,那小子对你还挺忠心的。"月白微笑,"你也该累了,我送你回帐休息吧。"
琥珀点头,由得月白牵着他走,天气真的有些冷了。
那营火会是西关大军的传统,像是镇守边关久了,也沾染了外族人的习气。每季总有几晚燃起营火,大伙儿摔跤赛马,也少不了纵情高歌射箭斗牛,似是庆祝他们还活着的节庆,让苦闷的军涯添上一点颜色。
"琥珀坐到这边来,"徐习之豪迈的笑着欢迎那被厚衣包得像个娃儿的副侍大人,"这里近火,暖和一点,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别要被大风吹走了!"
"徐大人别取笑在下了,"琥珀微笑,"不然我就不奉上之前猎回来的鹿肉啦。"
众人看到琥珀身后数车野味,轰然叫好,都争先恐后的去抢,徐习之高兴的拍拍琥珀,"想不到琥珀也很厉害啊,居然让那主帅大人也肯送出东西叫大家分享。"
"反正主帅营也吃不下那么多,不如让众兄弟一起分了,也是殿下一点心意。"
徐习之勉强哼了一声,"那位尊贵的大人不是老在说我们只会玩,而不作正经事吗?"
"殿下只是为人比较紧张,不善言辞罢了。"琥珀笑着解释,"徐大人不是要为骑射赛当评判吗?不用留下来陪我了。"
"嗯,那琥珀自己小心,有什么就大声叫我。"
"好。"
一直在侧侍候的庆全扶着琥珀席地而坐,送上一碗烫口的热羊乳,"君上,如你所猜,刘校尉那边的人都在,还有李大人的人也一样,还在徐参事身边围了几个像是张大人的跟班。"
"嗯,我明白了。"琥珀捧着大碗取暖,"我们乖乖待在这里,以静制动。"
四周的呼喝声益发酣热,琥珀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微笑着迎火而坐,像傲视俗世的精灵。
"...君上,那个,你可要吃点什么吗?"
察觉到烧烤所散发出的肉香四溢,琥珀笑起来,"庆全你去打点些吃的吧,反正我们都在军中,危险不到什么地方去。要你只能看不能吃是残忍了些。"
"君上!"
"去去去,你去玩你的,一个时辰内回来。"
听着庆全的答应远去,琥珀再轻尝一口羊乳,人声喧闹得有些头痛。
靠火围坐,自有些小兵张罗打点,琥珀位处主席,又和一般士兵离远一些,只是他想不到原来坐在地上也可以分上下高低,他的位置就硬是放上了厚暖的毛皮,还有专为他而设的炭火。
琥珀接过小兵送上来的大饼,忽然笑了,"冬儿,别来无恙乎?"
女扮男装,穿了一身小兵服的冬儿轻笑,"回大人,冬儿很好,就是想大人想得厉害。"
那身香气,正是当天混进自己帐中那位可人儿,"这些东西闷死人,善解人意的冬儿何不为在下找些好东西来?"
"冬儿就是为了当天答应了大人的好酒,所以才大胆偷进来呢,"冬儿笑着偎近,"这是上等的乾白,不知可合大人心意?"
就那玉手喝了一口,琥珀赞道,"清洌醇厚,好酒。"
"那天冬儿疏忽,就怕连累大人受罪。那位闯门的大人好生吓人呢。"冬儿乖巧地再添杯送上。
琥珀微笑,"叫冬儿担惊受怕,实是罪过。"
"不知大人可有挂念冬儿?"柔柔的在琥珀耳边吐气,身子都靠到他怀中去。
轻叹一声,"我这样一个瞎子才配不上冬儿呢。"
"大人别要这样说,折煞奴家了,"冬儿轻嗔,"大人温文率真,风度翩翩,是冬儿自惭形愧才是。"
率真?见鬼了,"今天冬儿是个一众姐妹淘进的吧?"
"在主事的大人见是偶尔高兴的场合,所以让我们来招呼各位大人的。"
"你们平常是待在外面那个小镇吧?"
"嗯,也有些大人养了一房侧室在那里侍候的。"
"可惜我们副侍只能算是奴才,没有主子的批准不能娶妻纳妾,可是委屈冬儿了。"
"冬儿不敢高攀,只盼可以为大人稍稍分忧,愿为大人的解语花。"
"那我该谢过哪位大人送来这样别致的解语花?"
"徐大人吩咐过冬儿要尽心侍候的。"
居然是那徐习之,真个人不可貌相,"那乾白真不错,冬儿再添一杯给我吧。"
"冬儿知道。"声音飞扬,这位大人总是温柔软语,比起其他军中大人要好太多了,冬儿只愿可以留下来长伴在他身旁,不再飘零于江湖之中。
可惜天总不如人愿,一道明显抑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酒色伤身,喝过这一杯也差不多了,琥珀君你说可是?"
=14=
感到怀中的冬子身子一僵,琥珀更是温柔,"别怕,只不过是在下的对头看不过我享受半刻安宁。"
"大人,"冬儿语带凄惶,"可是冬儿又拖累大人了?"
"冬儿别要慌张,"琥珀明明知道那冬儿的惊惶只是诱人的手段,还是低声安慰道,"过去收拾一下,让我跟这位大人谈点公务。"
"是,冬儿先行告退了,"略一施礼,又贴近琥珀耳边轻快地说,"大人想起冬儿的时候向徐大人说一声就好,冬儿等大人。"说着在脸上留下一记香吻才飘然而去。
"那样的庸姿俗粉配不起你。"
琥珀悠然地把杯中剩下的酒乾掉,才慢慢回答,"想不到海大人胆大至此,竟入我军大营如入无人之境。"
"为了我的小琥珀是值得的,"那海青峰不客气的坐下,抢过琥珀面前的酒瓶一乾而尽,"淡如水!这也算是酒?"
"牛嚼牡丹。"琥珀安静的评,"海大人有何事指教?"
"当然是专程来守着我的小琥珀,别要让他误入歧途,被那些不相干的人勾了去了。"
琥珀乾笑两声,"海大人真会说笑话。"
"小琥珀何不放下佩剑?"海青峰伸手搂住琥珀的纤腰,顺便紧握他探向软剑的小手,另一手抽出那把与别不同的佩剑。"虽然这长剑很是别致,但我可没打算在这良辰美景见识刀光剑影呢。"
"海大人,我军即使把关松懈,还是有不少耳聪目明之辈,"琥珀平静地,"大人何苦如此毁我名声,还请大人放开在下。"
"两情相悦又怎会有损名声呢?要是大家都知道小琥珀是我的人儿是最好不过了,"掐一下那柔软的腰枝,青峰声音中都是笑意,"最好让那些狂风浪蝶都知难而退。"
青峰身材高大,这样一搂叫琥珀真个动弹不得,"只怕在他们知难而退之前,大队人马就要赶来救人了,海大人要是还想跟琥珀说上两句,就请先放开在下。"
海青峰深深看着那处变不惊的孩子,终于大笑两声,让琥珀退开一点,"琥珀可有想我?"
怎么每个人都来问自己有没有想起他们?又不是拍言情片,"海大人找琥珀所为何事?"
"小琥珀看不见,"青峰答非所问,"不过我是天海族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呢。"
"要是一个男子只能以相貌称颂,那不见得是什么光彩的事。"琥珀微叹,"而且就如海大人所言,即使大人貌胜潘安也好,我看不见。"
"那要怎样才能使小琥珀投怀送抱?"青峰一手捧着那张似要别开的脸庞,低沉深情的声音无比蛊惑,"你这小不点真使人心焦。到底我是那一点不够好呢?"
琥珀默然,不是说古时人含蓄守礼的吗?一个男人公然诱惑另一个男人,到底算是哪门子含蓄了?"我的下属还有两刻钟就要回来,海大人有话请直说。"
"琥珀叫我青峰可好?"
"海大人,"琥珀叹气,"我不敢。"
"你真的不怕我是来掳你回去当祭司夫人?"
琥珀忽然伸手拉着青峰的衣襟,把自己送进那热度烫人的怀抱中,贴近青峰那略带须根而显得粗糙的脸颊,声音像掐得出水地轻柔呢喃,"别浪费大家的时间!海.大.人。"
海青峰的心因为那如丝般美好的触感而突突乱跳,那孩子却在一瞬间已退出自己可以抓紧的范围。
庆全捧着一大盘烤肉满心欢喜地回来时正好目送一个高大的身影急步远去,他心中一惊,连忙快步走近,见到琥珀安然坐着才放心下来,"君上,一切可好?"
"你回来了?"琥珀微笑,"还好,就是吵得有些厉害。"
"刚刚那人不像是我军中人,"庆全有些疑惑。"好高大的人,比主帅大人还高上一个头。"
"那是天海族的海青峰。"
"什么?!他来干什么?"
"那还不如问他是如何进得来,"琥珀淡然,"庆全,代我向徐大人那边说一声,我们也该回帐了。"
"是。"
独自回到帐中依稀感到另一人的气息,琥珀不知是这个晚上第几次叹气了,"月白?醒醒,怎么睡到我这里来了?"
"啊?"朦胧的回话,是月白似醒非醒的回答,"你回来了?我刚刚在等着,不知不觉就睡下了。"
"还好我够冷静,不然就当你是刺客先送两剑给你。"
"琥珀,你在生气?"月白有些惊讶,这琥珀平常冷静得可怕,间或有些孩子气的兴冲冲,他却没有见过这大孩子此刻口角中的怨愤。
"...刚刚我在营火会中遇上海青峰。"
月白闻言弹了起来,"什么?"
琥珀点起帐中为客人而设的灯火,"那小子明知我是副侍还肆无忌惮的在我脸前乱晃,摆明是没有把我们放在眼内。"
"他是来干什么的?"
"不知道,"琥珀薄怒,那仗着自己身材高大的海青峰真的欺人太甚,琥珀就不信真的一决高下会败给那浑小子,"也许是时候把天海族的间谍抓出来了。"
月白有些好奇那海青峰对琥珀作了什么,"要劳驾那位海青峰甘冒大险亲自偷入我军大营,该不是小事,我们得小心应付。"
这道理琥珀不是不明白,深吸一口气,"月白自去安排吧,琥珀只是一时气言。"
"琥珀,"月白看着有些衣冠不整的孩子,"会不会只是我们想得太深?"
"你在说什么?"琥珀脸上不再淡然。
月白赶紧逃到门边,"也许那浪荡儿以身犯险真的只为一亲香泽..."身影一闪,刚好躲过飞过来的小刀。
"一亲香泽。"琥珀在冷清的房中重复这四字,然后冷笑一声,更衣睡到床上。西关入冬以后越加寒冷了,那还留有月白体温的被窝使琥珀不禁想,有人来暖床也不坏,正好代替电毡。
第二天月白就得向狄凌志报告琥珀在营火会的事。虽然逗弄平常成熟冷静的琥珀是很有趣,但如何跟殿下回报却是难事。要是如实说明那海青峰如何招摇地在大营中神出鬼没,月白怕这位主帅大人会把守营的人吊起来审。要是不说明,他朝被揭发的话,就很可能自己也被吊起来打了...真伤脑筋。
"殿下?"感觉五殿下比平常更阴森,月白于是静静的立在一旁等候。
终于过了一刻钟,狄凌志才一字一句的说,"都中传来消息,老二要迎娶镇南王的女儿。"
朝中三位皇子分别掌握了北地,西关和中都的驻军,东方为江湖流寇的根据地,没有人能在那里占有优势。而皇朝南面则是唯一的外姓王,镇南王的属地,驻有十万直属军。
如果禁军的统领二皇子搭上镇南王,那狄凌志要夺下帝位就会更是困难重重。
"二殿下不是把目标放在北漠那几位女族长的吗?"月白吃了一惊,他自己在都中时就曾为了二皇子的去向作了些安排。
"不是因为那几位太难搞就是因为老四看得太紧吧,北地始终是老四的地域。"狄凌志什么表情也没有。
月白皱眉,"即使如此,镇南王也不该答应二殿下这段婚事。"
狄凌志这才正眼望向月白,"为什么不?"
"因为昭阳郡主她..."月白眉头锁得更深。
狄凌志接下月白说不出的话,"本君不肯娶昭阳,不代表她不能嫁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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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曾经跟琥珀说过,五殿下只算凶,不算坏。
真的,他不算是坏人。
顶多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冷酷无情麻木不仁,除此以外,他大约不算是一个坏人。
记得当年八岁的自己跌跌碰碰心存恐惧地跟着那位主子走,过了好几天都没有人理会自己。只知道他们要赶路到西关上任,那一晚自己不小心烧了接待的县令府那客室,把自己从火海中救出的,就是这位不言苟笑的主子。对被烟火薰成一团黑炭的他没有安慰问候,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然后说,"你,以后叫月白。"
月白不知是不是该庆幸殿下没有为自己更名为黑炭,总之他就是那样开始跟着五殿下学习当一个不多说话,反应敏捷处变不惊的副侍。
九岁那年起,月白开始跟着五殿下到镇南王府作客,只因镇南王是五殿下的舅父而且握有大军。
在那里他们遇上昭阳郡主,那位活泼得让人头痛的小女孩。
大约是缺少玩伴,女孩非常喜欢黏着这对客人四处走。只是五殿下平常都不耐烦照顾自己这位小表妹,通常直接把月白当成人质丢给昭阳了事。也许月白就是在那时起学懂如何照顾孩子,虽然昭阳其实跟他同年。
当自己被各种离奇古怪的酷刑所整的同时,五殿下就跟各路人马联系,因为他们的真正目的可不是南来避寒。这样过了好几个冬季,终于到郡主十三岁那年,镇南王要招五殿下为婿。连月白也以为五殿下达到目标功德完满了,五殿下竟然断言拒绝,说从来没有打算迎娶昭阳。
明明可以雄霸一方的捷径,那位五殿下却冷然的说,"本君不用牺牲一名女子来成就大业,一人做事一人当。"
月白不敢问那之前那些被除去的人命呢?算是什么?还是因为不是女子就可以随便牺牲?
怒极的镇南王下了逐客令,他们之后再也没有上门作客,连本来辛苦耕耘的关系网也一夜被撕破。
在那一道夕阳下,月白最后的记忆就是昭阳邵主躲在门后,那双哭红了而又带着哀怨的大眼睛。
"如果镇南王真的答应婚事,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月白从回忆中醒来。
"消息说老二是打算在立春前搞定,我们只能靠都中的眼线了。"狄凌志波澜不惊,"只是昭阳总要嫁的,即使不是老二也会是其他人。她也已经十五岁,不会耽搁太久,南军迟早会落入其他人手中,本君只盼不是老二老四两人讨了便宜去。"
"那殿下不如娶她回来好了。"月白以事论事,他想起以前。昭阳郡主想要进贡给五皇子的各式可视作毒药的亲制糕点羹汤,最后永远都是由他硬着头皮来消受,习惯下来也觉得那郡主也不是极端可怕了。
狄凌志没有说话。他大概是不想跟月白承认,他不会娶昭阳,因为他不爱她。即使当初明明是昭阳为目标,到了最后还是下不了决心。皇子的妃子是高贵的薄瓷,只要端庄大方地放在一边装饰皇子的生命就好。但狄凌志却无法忘记那天自己在镇南王府的客厢醒来,冷漠地环视自己身处那大床,然后蓦地明白,他的枕边人不该是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