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会。
我现在是一只鸟。
转回头来,我安安静静。
轿子走的极快,只在一个地方略略停了下,大概直接进宫了。停下后早有人来打起帘子,恭迎下轿。萧无声下的倒快,温文雅却顿了下。
不是我见过的路,是条静雅的小路,细碎的石板铺成。路旁丛丛的花枝摇曳,还时不时有点小昆虫什么的。有风吹来,无比自然的所在。
萧无声走在前面,温文雅跟在后面,所以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是盯着前面,盯着一点越来越清楚的东西,觉得什么要破茧而出了。
那是一座高台,高耸入云。全体都是白石砌成,很明显花了惊人的人力物力。再近了,就能看到盘旋的石梯向上,白石栏杆柱头上雕满了精细的花纹。最下层雕的卷卷浮云,再上一层是半开的莲花。再上便是松树仙鹤,蝙蝠灵芝之类。
我们拾级而上,到了最顶层。台中心是个一人多高的雪玉雕像,衣袂翻卷,眉目绝色清丽,竟是个宛然若生的男子。他身前有个白玉底座,底座上四龙吐珠,固定着一个水晶的长盒子。台旁围立了六根柱子,每根柱子上雕着一个人像,我细看了,五男一女,俊逸风华,不一而足。
这时萧无声往前踏了一步,我头一低,突见白石的地上居然也刻着图画。不禁拍翅飞高了些,俯视整个圆台。只见大圆套着个小圆,小圆中刻着居然都是战争场面,刀枪剑戟,人喊马嘶,鲜血淋漓。小圆外被放射型线分成六块,画的是贪官污吏,人民贫苦,种种人间惨事,皆在此处。
正看图,他却用手一引,硬将我拉回肩上,一面躬身道:"陛下,人已带到。"
那白玉雕像后明黄衣袂一动,那皇帝缓缓绕出来,目光只对着我身后。
铁链声微微一动。
温文雅从我身后静静上前来,眉目平稳,嘴唇却有些泛白。
两人静静对视。
"约怜,你记得这里么?"
那皇帝开口。
温文雅不答,但我知道,他不可能不记得。而且他们是很好的旧识,否则,他不会这么称呼。
心有些酸。
"原来你第一次登上这里时,是我伴着呢。"他淡淡的笑,有种沧桑,"真舍得不要?什么都不要?我们,你都不要了?"
温文雅无语。
那皇帝侧身走了两步,轻轻道:"我知道你很聪明,从小,你就是最聪明的。事到如今,我也绝不瞒你什么。"
"我国已与明国订了盟约,明国将凝神之钥交来,我国助其吞灭陵国。如果没有你,这条约就算白签了。"
我差点跳起来,原来他们在背后打这么个主意!难怪明国要急急的送美女给凤自若示好,通常甜蜜的动作后,就是一刀子!
"而且,得不灭之魂,凝神之钥者,可得天下?"温文雅极浅极淡的道。
那皇帝笑了,稳稳的道:"四方要不要平?百姓要不要救?天下要不要统一?如果必须是这样,一定要这样,那为什么要给别人做?"
一时哑然。
他说的,倒很有道理。
"或许你现在已经看习惯了,习惯你脚下的图了!"那皇帝一扬眉,精光逼人。温文雅衣袂一动,那皇帝接着道:"或者你老了,把原来的事都忘了!甘心只庸庸碌碌过一生!你太聪明,所以你想的太多,所以你才会和自己过不去!眼前是什么事,我们就该干什么事!"他一挥手,把一个淡青的玉璧掷了过来,温文雅手一颤,虽然接在手里,却差点滑在地上。
玉璧上有着淡淡的裂纹和血丝,显然有了些年代。温文雅半日没说话,他手心里看似捧的稳重,衣袂却微微的在抖。四周寂静了好一会,啪的声脆响,那玉璧突然碎裂成数块。
三人显然都一惊,温文雅看着那些碎片,竟似痴了。
半晌,他手一松,那些碎片皆尽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轻轻淡淡的道:"好。"
他缓缓抬起头来,眉眼间神色竟似换了个人。修长的右手微微一抬,那水晶盒突然一声巨响,爆了开来。碎片四溅中银色光华流转。待到烟尘散去,只见那足一人高银杖已在手中,精细银莲花盘绕而上,最上一朵含苞中,镶着一块透明水晶。
他双腕上的铁链,无声的碎成一堆粉末。
104
莫名心事
他为什么要答应?
我无声的看着他,心里阵阵的心慌。
仿佛给吊到空中,上不去下不来的心慌。
温文雅静静的站在那里,全身的气势渐渐收了回去。他缓缓回身,抬起左袖,对我微微一笑。
"过来。"
他认出我了。
萧无声的肌肉突然一紧,我能感到他抵触的情绪。
但是我还是展开翅膀,刷的飞到了温文雅的肩上,然后安静的停着。
温文雅淡淡的道:"你们先走。"
萧无声一顿,和那皇帝对视一眼,一先一后默不作声的从高台离开。等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石梯口后,温文雅把目光转向我。
我想称呼他,但声音却像卡住一般。
心里搅的反复缭乱,早不是那师温徒孝的从前。
"思归?"
他轻轻的叫了我一声,我茫然的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有些温柔无奈,轻揉我的头,道:"成了鸟就傻了?"
我张张喙,还是说不出话。
师父...你是用什么心情来看我?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他久久的看着我,垂眸笑道:"好了,思归,我与你说件事。"
我低低的应了声。
他轻叹了下,道:"得到凝神之钥以后,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给他们得到了......思归,你不想被人利用,我也不会让你被人利用。"
我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正对着他的目光。他的眸里说不尽几许决绝哀伤,温柔缠绵。那瞳竟似深湖般,进去了就休想拒绝。
他想干什么?
我突然莫名的慌张起来,猛的扑到了温文雅胸前,第一次觉得这个身体实在碍事!我不能抱他,不能缠着他,不能撒娇耍赖,不能死死的磨着他!
"师父你为什么要答应!你明知道他们为了不灭之魂和凝神之钥,你为什么一口答应,没有一点条件!"
我大叫,顾不得自己是只鸟,拼命在他身前扑腾。爪子扒拉在那胸口的衣衫上,鸟羽纷飞,弄的一团乱。温文雅只是温柔的看着我,温柔又宠溺。
"师父......"我忍不住要掉出泪来,扑到他脸旁拼命蹭。他轻叹一声,左手捞了上来,将我轻轻按在他肩窝里,道:"思归,别叫了。"
我扒了下脚爪,渐渐缓了下挣扎。他静静的道:"我的话,你记住了。安宁天水七日夕,还有殷红已,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至于凤自若,离远点比较好。"
我心里愈的冰凉,他轻轻抚着我的羽毛,抚了会儿,指尖突然在我额头上一点。我眼前顿时一片白光,全身仿佛被什么清凉的东西围绕,只觉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一柱香后,我睁开眼。身体没有什么不适,那异样的感觉也没了。心里正翻转,却听他道:"我已替你解了印。"
我心里一闪。他又继道:"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萧无声。"
"你现在随时可以与凝神之钥合二为一,跟着他们,有机会,就抢了再说。"他淡淡的笑,轻抚我的羽,道,"思归,你如今的身体,倒也很有趣。"
我翻白眼,果然,还是一样的恶劣!
倦在他温暖的身上,迟迟不愿离去。
我逐渐冷静下来,现在也没法管事,等我回复人身以后......
两人都没有说话,都想着心里的事。
我在他心里,还是有分量的。
但是。
师父。
你心里想的人,是谁?
越想越不忿,管他是谁,听他们口气好像已经死了!死了就少挡我路!
我一边紧紧的抓住温文雅的衣衫,一边死命往里面窝。
他极轻的笑了声,道:"思归,该回去了。"
我应了声,身体还是赖在他肩窝里。他绾了袖,协了那银杖从石梯下去。挥开迎接的宫女丫鬟,轻车熟路的走了许多小径,到了一个偏门,萧无声的轿子果然等在那。他本人一脸青气,见我们来了,直瞪温文雅。
温文雅淡淡一笑,看了我眼。尽管不舍,还是扑翅飞了起来,落到萧无声肩上。我一回来,萧无声就冷冰冰的道:"国师大人,在下告退。"然后也不等仆人,一手掀了轿帘便坐了进去。
轿子走的又稳又快,我却有些别扭。萧无声一直沉着脸,虽然没什么变化,仍能感到不似平常。我缩了缩翅膀,居然有些心虚,类似背叛般。
一时无趣,我用喙挑起一点窗口的帘子,好奇的看街上事物。街上人来人往,衣着打扮与陵国略有不同,民风也没很大差别,大概我了解不深吧。只是神权倒真的很重,看的出神殿特多。
正看着,突然熟悉的云绣衣袂一闪而过。我几乎以为看花了眼,紧追看去,见又是一蓝衣小巧身影,才信了自己眼睛,回头急道:"我有事,离开一下!"
105 重新邂逅
我眨眼就从人群中穿过,轿子走的很快,一下把他们抛在后面了。掠过一个小首饰摊,绕了两个粗布衣衫的男子,安宁与七日夕蓦然出现,看着轿子的方向,嘀咕的说着什么。我刷的落在安宁肩上,吓了他们一跳。
"这...这......"七日夕指着我,睁大眼睛道。安宁亦怔,窥得我无害,试着伸手触摸,轻声道:"何处来的鹦鹉?"两人刹住脚步,都盯着我,一时奇怪之极。
我叫了声,街上太显眼,用喙啄住安宁的衣袖,往旁边的小巷里拖。那两人对视一眼,七日夕但笑点头,他们便徐徐随着我来了。
松开嘴,回头看看巷子。外面还热闹,里面愈发的安静了。继续把两人往里拖,一直拖到两边都是青石砖墙,没有别人为止。
安宁直看着我,我跳转身来,昂首轻咳道:"安宁。"
他呆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无论无何也不信轻颦浅笑的他会有这样的表情。转头过去,对七日夕道:"七日夕。"
她呆的也很彻底。
一阵阴风吹来,席卷两人身边。
我悠闲的等着,等他们回过神来。
安宁半晌才道:"你......"我又轻咳一声--不知鸟能不能咳嗽。
"我是思归。"
就这样,好不容易回神的两人又呆了。
"思归思归思归?"七日夕直指着我,眼睛都要跳出来了。我嗯了声,心忖可能没人告诉她。再看向安宁,他一双水汪汪眼睛瞪了我好久,伸出一双纤细玉指把我捧起,半日才蹙眉怒道:"谁动的你,凤自若?"
我摇头,道:"飞鸯和叶欣随。"
可惜了蓝回一并陪葬。
"思归......"安宁还待再问,却给七日夕攥了衣袖,"你们给我说清楚!"
于是不灭之魂,凝神之钥,一路唠叨来,如同讲一个古老的神话。
"哈哈...哈...哈哈哈......"七日夕笑的要倒,勉强撑着道,"那么天下闻名的蓝思归,就这么变成了一只鸟?"
我干笑两声,再抽搐两下,你能不能别说这么大?
安宁抿着嘴,轻抚我的羽毛,又扯两下,道:"思归...幸好你附的是鹦鹉......"言外之意,若我俯到什么鸡鸭鹅身上,就得炖汤。
我继续抽搐。
"你可走的真爽快。"七日夕看着我,抬抬手道,"你就想了凤自若没那么简单动他们,怎么没想到他们气的要反扑?"
不是吧?
大概是看到我头上的问号,七日夕啪的在我小脑袋上一敲,笑道:"笨蛋!他们又不知你没死!天水泠泠和殷红现在已经大怒,开始报复了吧?"
"而且你留了书......"安宁轻轻柔柔的道来,"他们大概只知凤自若掳了你,却不知中间变故罢?"
我傻掉。
好无辜的战争啊......
看我这副模样,七日夕哧的笑了,道:"算啦,我这里有朋友,请他们帮忙捎信就是,省的那边傻瓜打个不休!"我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七日夕在这里也有朋友,足迹真广。
否则不知陵国乱成什么样子。
还没庆幸完,七日夕突然一把拉住我的翅膀,一手一个,往两边直扯。我被迫摆出泰坦尼克号的经典造型,痛的直叫。她哼了两声道:"蓝思归,你好样的,把个林夏天瞒的结结实实!我可是一直惦记着!"我唉唉痛叫,不时以求救目光瞟向安宁,他却俨然浅笑,如春暖花开,鹰飞草长般轻和。
我知趣的收回目光,如今,只有我是被欺压的......
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事,我大叫起来:"有没有搞错,问了半天,你们到萧国来干什么?"
这下松了手,七日夕突然想起般叫道:"思归,你个白痴!温师父被抓,我们一路跟到这里,昨天就盯好轿子准备抢人,谁知今天改了路线,打算它回来再出手,给你一搅,哪还找的到?"
我心情突然黯下来,把事说了说,道:"现在他已在宫里,不会走了,你们别白费力气。"
三人无语一阵,安宁突道:"思归,你现在如何打算?"
我想了想,道:"既然有师父,明国就非拿真的出来不可,我先跟着他们,有机会就抢,然后再逃。"
而且,那样说不定能破坏联盟,他们就不能对付陵国了。
不是我惦记着凤自若...这个举动真的不妥。三国没哪个是腐败堕落的,也没哪个特别突出的强大,更没什么造反呼吁。这根本不是统一的时候嘛,攻击别国只会残杀更多的人而已。
那怎么安排眼前的两人呢?
安宁水瞳一转,轻笑道:"思归,横竖我们也来了这里...就隐在暗处,随时助你一臂之力罢?"我刚想张喙,他又笑道:"我们也可随意看看风土人情。"
安宁还是那么善解人意...感动......
"思归。"七日夕俯下身来看我,道,"你小心点,要死先给我们个提示啊。"
我听前面时感动,听后面时黑线。
106
前往明国
别了安宁与七日夕,我自飞回王府。刚落在窗口,就看见萧无声凝视的双目。
"怎样?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我觉得他颇为奇怪,干脆抢先出声。他瞥了我眼,收神淡淡道:"我与原约怜会直接去明国。"
倒也是个主意,省得明国再耍花招。我应了声,道:"我也跟去吧。"
他顿了顿,又看了我眼,道:"也好。"
又过几日,东西都齐全了,十几辆结实的马车准备妥当。萧无声一边,温文雅一边,其余随从跟从伺候。明国使者另坐一车,看他们那样子,肯定没讨得了好去,要不是凝神之钥还在明国,说不定命都保不住了。
马车晃晃悠悠,我百无聊赖的站在架子上,眼睛不由得瞟向窗外。
后面...是温文雅的车。
想飞过去,又怕太惹眼,让人猜到什么。
架子突然摇了下,我一跳,回转头去,却见随从正放下小碟子。里面的食物很新鲜,新鲜又干净。我望窗口外看看,一阵阴湿的风刮过,仍然是稀软的泥沼,没错啊?
从明国到萧国有片颇为危险的泥沼地,算是明国的地盘,虽然有使者带路,但新鲜水果也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吧?
自觉待遇太好,但不吃白不吃,我眨眼饱了肚子。
然后观察外面的情况,不过除了车下这条隐在泥下结实的路以外,是看不到什么保险的落脚处,车右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软泥,上面有些细长腿的昆虫在爬。车左看似一片青葱草地,可能踩上你就别想回来了。
旅途中实在无聊,回头想找人唠嗑,萧无声正在我背后,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