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苍向任何方侧摆头,挑挑眉毛示意。
任何方了然点头,旋身架起淳于苍,挟着他,背贴到洞壁凹处。
洞内,上药的上药,劝惊的劝惊,悲泣的悲泣,安排子弟安顿的安顿,原本忙乱异常,见得抢了淳于苍回来,眼前却又如此举动,一时惊诧讶异,反而因不知所以而杂乱稍敛。
几百人的目光,落到了任何方一衫青衣上。
看了一眼群雄众人,又看了一眼洞外遥遥的,成林的劲弓枪矛,不等众人开口,任何方淡淡道,"在下暂时借博大侠的弟子一用,不过为防有人暗箭伤人而已。至于今日此番,并非在下所为。"
他声音不大,清晰缓慢。每一字吐出,洞内众人就不由自主静下一分。
刚才一番,任何方不曾趁乱脱身,又抢了淳于苍回来,博一风那一喝,多多少少减了几分莽撞慌乱,心机老到的已经隐隐知道其有内情。何况,他们对淳于苍这得了博一风亲传的,多少有些忌惮。虽从没听说过博一风收过徒弟,但博一风的武功,他的为人,他和各大武林中势力的关系,在那里摆着,眼下,任何方内息无碍,自己拳脚无劲,又是真。
所以,无论如何,谁也不愿第一个发难。
洞内,只余几个尚稚嫩的声音,在低低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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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此事不平不明,尚需要一个解释。
"施主仗义援手是确凿,只是,我等尽数中一丈软之害,施主无异也是确凿,又有洞外之人所言,不知施主可否解释,以自证清白?"德高望重的平空寺住持,玄空上前一步,问。
被淳于苍缩肩暗顶示意,任何方扫了众人身后一旁的三个手下,心下微叹,终究收了到了舌边的奚落声,压下那几分冷然,轻轻开口。
"在下幼时被无辜牵连,身中大内秘毒琼花散。那时机缘巧合得师父所救,传在下本门心法,得以暂抑毒性而侥幸苟延至今。只是依旧命悬于线,生死与在下而言,如同利剑在喉,时时不可测。换而言之,区区青面不过一个着属下抗了棺材当轿子坐,四处游山玩水的闲人。"任何方略带了戏谑的浅笑轻轻传开去,静听的众人不由怅愣。
这番话,亦真亦假,端看怎么注解了。而其间对于山水的喜好,和对于功名的无视率性,却出自真性情,言语间自有动人之处。
略顿了顿,任何方继续道,"各位自问,如此这般,安会有半分功名之心?洞外之人所言,除了挑拨离间,并为真凶障眼之外,恐怕再无其他。至于身无异常,并非在下未中一丈软。在下自幼浸淫药物之间,丹药不离之外,身带三分毒。这一丈软在在下体内,不知为何,并未发作。青面入岐黄之道甚浅,其间的玄妙,尚不可知。"
一席话,说得众人由愤恨先转了然惭愧,了然生死既不可把握,及时行乐那是自然,怎么会再顾及虚名。惭愧自己平日里打架斗殴,或许也有牵连无辜之时......大内秘毒,江湖中人虽不常用多见,奇人异士手中也是有的。
听到后来,凭空添了几分怜惜。只觉得这少年命途甚为坎坷,所遇所受十倍百倍于自己,真正是可怜可叹。观他刚才所为,兄弟照肝胆,临危难而不减镇定果断,又是真正可敬可佩。
虽有人尚将信将疑,却也已经有心肠软的女弟子开始替任何方眼圈红红了。
放开淳于苍,任何方朝众人拱手施礼,道,"青面此番所言如何,诸位推举医道中人一脉便知。"
--他当初都诊不出另两味毒,这些人中,一脉之间,察觉异常已是极限。
况且,即使有高手诊出来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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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鑫面上僵硬,他从来不知道,自家的公子会唱大戏。
他身旁,一个玉龙门的子弟,同情地看看他的脸色,了然安慰地拍拍他肩头。
任鑫表情更加古怪了。
那子弟年纪轻轻,心肠不错,偏巧口笨,讷讷了会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去扯他平时敬佩有加的大师兄的衣袖求助。
于是,玉龙门大师兄,名满南海一百二十岛,外号翻海乌蛟,人如其名,文武双全的桑斌,喟叹一声,朝身边子弟感叹了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及伤心处",给任鑫指了个方向。
--顺他的手而去,是一个暗蔽的,适合弹泪的,小小的角落。
任鑫深深吸了口气,忍下满腹无奈哀鸣,和哭笑不得的冲动,艰难地,伫立原地。
身姿挺拔在此时看来,颇有悲壮之感。
比任鑫好运些,任森靠墙坐地,两臂盘架在膝上,埋了头,双肩微抖不止。
旁人间或见他异常,听了那句"只缘未及伤心处"在耳,也都识趣地不去打搅他。
--原来公子平日耍完我们是这个感觉,难为他都能神色正经。
任骉长长感叹,抱剑而坐,看了看博一风,又看了看任何方。
--嗯,比起来,我还是崇拜公子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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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君盘和廖广峻对视一眼,见玄空亲自把脉,而后点头印证,尤有几分疑惑的众人也纷纷信了任何方,不由安下心来。
石二牛面露疑惑,心知任何方说的这些并不符实。可他绝不相信自己的小师弟会下毒害人,也将这情势看得分明,于是默然不语,低头继续帮忙。江湖中人随身带药是惯常,包扎止血也大多上手,石二牛眼下主要替人拔箭。
那几个改了姓名自立了门户的乞丐镖师,于不着痕迹间交互了个眼神,不约而同想起了当年他们公子的所为来。
正是因为那些岁月,今日他们才得以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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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丈软分十一六种配方,必须知道所用方子才能解。"
"无论怎般的内修,都无法运功逼出。"
"我等虽粗通此间之道,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前不知配方也无药材,故而......"
--无法可想。
聚在一起商议的几个,都是在江湖上有分量的,再就是医道中人。言简意赅,
......
......
"依老衲之间,还需先将伤弱者移入内洞,再从长计议。"
"好在洞内并不缺水。"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方大夫,以你的武修,可能脱出箭阵去?"
任何方摇摇头。
......
......
"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望山下的同道中人,能早些通得消息出去。"
......
......
"方大夫,有我等在,你且先稍事休憩吧。"
"不错,若是杀进洞来,还需多多仰仗方大夫。"
并非什么照顾,不过现实考量。任何方也明白,拱拱手,未做多言。
各人散开忙活去了。
任何方朝里走了一段,弹弹衣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歇了。
"公子。"任鑫他们走到任何方身边坐下,任森忽然低低开口。
--我等护你一程,外面那些人,断断拦不了你的路。
"公子,明天是喝药的日子。"任鑫也开口,任骉点点头附和。
子时已过,月开始西沉了。
"有怯蚀丹。"任何方答。他怎么肯让这三个拿性命送他一程,何况......
眼角瞟到平空寺方丈正满怀感慰地看着这边,任何方恶意顿生,"没有内力傍身的话,光喝水,人不过能撑上六七天。等你们都饿死了,我诈死,外面铁甲尽退,再脱身不迟。"
说得煞有介事。
"......"任鑫三个无语。
淳于苍于被人孤立冤枉的滋味最是了解,又知道任何方性子激傲,此时担心他余气未消,正想开口宽劝些什么,闻言一愣,顺着任何方略略一瞟的目光看去,不由莞尔。坐下,拍拍任何方的肩,遥遥看看洞外,圆月银光下,林立的刀剑,一语不发。
一瞥间他顿时明白,面前这个讨厌被人叫做贤弟,喜欢糕点,性子懒散,随意平和的少年,他的兄弟兼恩人,是个响当当的男儿,却也以捉弄人为生平第一乐事。
那一边,老和尚闻言噎了一口气,呛咳起来,把他一边的小徒弟急坏了,忙忙拍背顺气。
越拍,咳得越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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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
除了警戒的子弟,他们四下众人打盹的打盹。
"淳于兄,我和你下一盘棋吧。"任何方在地上划了一会,忽然轻道。
"嗯?"淳于苍略略惊讶,任何方棋艺一般,也并不喜欢,怎么在这种时候......
他低头往地上划的看去。
一条长划分界,界上寥寥几笔,画了一只麻雀。
一边写了三字:镇西,池。
一边写了两字:齐瑞。
明月青松於菟逢 六
王家大公子不知何时走过淳于苍身旁,见他低头凝思,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地上所划。
这个玉面书生王林,软剑绝世,琴棋诗画绝世,笑更绝世。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即使在此时这般境况下也不见消弭分毫,平日里更是不知掳去了多少芳心。
可此般一看之下,侠名在外已久的王林,脚下立驻,思索一会,敛去了他那抹微笑,肃然正色,朝淳于苍深深一作揖,道,"淳于兄弟心中了了四方,乾坤明朗,王林佩服。"
"不......"回神抬头,淳于苍正想开口说不是在下,余光瞄得任何方不知哪里回来,目露恳求之意,示意他噤声。
任鑫起身相迎,把随身带上山来披风重新裹上任何方。知他习惯藏拙,当然不会再教他回淳于苍旁边歇息,安顿他几步开外,在自己三个那里另择处歇下了。
淳于苍眼见得任何方在披风遮掩里头,对他做了个礼佛的手势相求。任鑫一脸郑重脸色,拜托你的表情,心里好气又好笑,却又哪里忍拂逆了任何方,只得改口,道,"不......敢不敢。在下也......"不明白。
"凤栖山脉为界,往西,乃边陲五省。镇西侯,威武元帅,谭治,精明忠耿。津孝王爷,步长将军,池徵雍,当今幼帝四叔。"王林十分兴奋,一礼之后立时蹲到淳于苍身边,脸上笑容愈盛,自顾自指着地上所划说下去,没有注意他们这边眉来眼去,"往东,乃先皇所封异姓藩,世袭二代,齐瑞王,白袤开。治民有术,四省富饶,民间素来知齐瑞不知皇帝......"
"谭治镇西陲以军威法纪,与江湖中人素来不交。池徵雍出身皇室,与武林中人不如水火,也是隔岸。"跟在王林身边同行的一个白衣公子收回落在任鑫他们这边的目光,悠悠接口。
"齐瑞王白袤开则门客众多,广结好友,喜出门云游。"王林再继续,"故而此番......"
"此番武林覆灭之难,定不会袖手旁观。" 白衣公子结论。
"不错,不过......"王林想到什么,皱眉。
"不过谭池两人也好,齐瑞王也好,都也兼冲着洞中瑰宝而来。"白衣公子小声微叹,"只怕倒时候分赃不均,无端端生出许多是非麻烦。"
"怕什么,洞里头不是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么!"一个大汉笑骂道。
"他若是知道了没有宝贝的消息,还会来么?"
"若果真有人相助,我等自然欠上了他一份大大的人情。"
"这人情白白错过......齐瑞王白袤开精明有为,哪里肯。"
"不错不错。"
......
......
王林声音不曾记得刻意压低,一旁几人被他们两这番对话惊醒,听到此处,纷纷接口。
一时洞中渐渐欣喜之声四起。
淳于苍因这份远见卓识,和起初那番搏命相救众人,加上他和博一风瞒不过的师徒关系,被各家各门奉为少侠,允成上宾。他心下渐渐通透,任何方是不愿扬名,乐得置身事外,却也是助他成事。
在诸多周旋行礼客套中,淳于苍找空顺势往任何方这边一看,只见一团深靛披风窝在任森任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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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翻了个身,把披风拉上,遮了脑袋,捂住耳朵。
--好吵。
朝不知谁那一边偎了些。
--嗯,暖和。
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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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森慢慢睁开眼睛。
眸色清明,分明不曾入眠。
看看任何方枕在他大腿上的脑袋,合上。
不会会,又睁眼。
看了看重新安静下来,情绪却已经明显不那么悲凄绝望,甚至带了些兴奋的众人。
再看看洞外隐隐射进来的些许青白色晨曦。
最后,看了看在对面洞壁上,插在石隙间的火把,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腿上。
大半个脑袋埋在披风间,蜷了身子,鼻息绵长,任何方显然酣眠正香。
任骉略撑起一条眼缝扫了扫身边的任森,不动声色地合上。
过了小半柱香,任骉在睡梦里懒懒略调了下姿势,背朝了任森。
淳于苍早被众人请去,不在几步外歇坐了。
他们此处不着光,近处也并无别人。
任森略侧头看看任鑫。
任鑫脑袋歪向外侧,正睡得好,也遮了外头的人往这边看时的视线。
犹豫了下,任森撩起任何方几缕散发把玩。
任何方暗地有修剪头发,从来只留过肩,到恰好能梳理着簪的长度。发质普普通通,倒也算得上顺直。
可此时,衬在习武人带了老茧和细伤的长指上,映在幽暗的,火把带了淡淡黄红的弱光下,竟似乎有如玉的温润色泽。
眩了人的眼。
纵志侠肠凌云许 一
日出时分,守着的弟子忽然来报。
众人得信往洞口走了些,张望。
只见洞外柴草无数,正有条不紊堆进洞口。
羽羽铁翎,森森长枪,巍然林立,大有只等人出来,便是马蜂窝的势头。
几个时辰之间,这步长将军密密严严守着洞口不提,竟还能令麾下军士收集上几千担的林中木枝,落叶枯草。
时值秋季,刚好前些天并无雨水,林间所收集的柴火易燃自不必说。火攻其实无法推进洞太多,故而火燎不可怕。但有可怕的烟熏,能令人窒息而亡。众人现在并无内力,屏息是不用提的了。
有人不禁哀骂,"天绝我也!",也有人连连顿足。
一时又开始乱了。
素有名望的几个聚到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令子弟冲杀出去,突围是不可能。若是以破坏火攻为目的,则必是有去无回,且只是拖延得一刻的下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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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补眠正香,被众人越来越大的动静吵醒。他平日里也少有起这么早,顿时倒竖了眉毛,坐在一边生闷气。
"公子。"任鑫撕了些中衣袖,去洞里头浸湿了,替任何方擦擦脸,接着,捧出一些糕点,一个半空的水袋,"将就了当早膳用一些吧。这水也干净,是昨日山瀑那里接的。"
任何方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披风,又看看丝毫不曾压挤变形的点心,任鑫手上的水袋,旁边见了些底的点心篮子。
昨日那般的情形,他们居然没有拉下一件杂碎行李。
--嫌不够危险吗?
摸索摸索,任何方四处找东找西,却没有合适的。
放弃努力,他曲起食指,赏了任鑫一个栗子,"不吃!"
"再过几个时辰这些点心就出炉满一天了。"任鑫苦着脸,缩缩脖子,"公子,琪琳糕什么的是四味斋的,还有和南街头老水井那个铺子卖的小芝麻香葱烧饼。"
任何方眨巴了下眼睛。
"我们几个都用过些了。不过......"任鑫欲言又止。
"嗯?"不过什么?
"不过都没有吃饱。"任骉笑嘻嘻伸过手来,"公子不饿的话......"
任何方啪一下敲开任骉的手,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只是抱过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