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那人硬得很,这么一番刑用下来,居然连真名都没有问出来。和他一起的另一个一开始就咬了舌,他偏偏不肯自杀,只趁着有力气,将所有武林中人骂了个遍。
筷子伸向蘑菇,却被任森不着痕迹拦住了。
"公子,小心堵食。"
任何方叹了口气,起身拨开众人,走到那人身边蹲下,定定看着那人眼睛好一会,黯然道,"我手上有一味丸子,好是好的,可是很难配。只是今天这般的事,也只好给你用了。"
那人只是没有吭声。
抬手示意,任森应了一声下去了。
"那味丸子,叫做情人问。"
--情人问,问情人。温言软语间,尽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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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问......
相传,有一聪慧痴情的女子,怀疑自家郎君在外有染。偏偏那良人每每都推得一干二净,煞有介事。
后来,怀疑得以确认,那女子制得情人问,暗中让她的夫君服下。
一问接一问,问得柔肠寸寸断,问得芳心片片碎。
问出了十四个先后交好的女子姓名。
她在那男子的心口刺了十四刀,写下一封血书,誓和郎君恩尽断,情尽绝,天上人间,永不相见。
从此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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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是任鑫任森一起拿上来的。
"公子。"任鑫弯腰轻声问任何方,"这药好不容易凑了药材,十制九炼,只配成了两颗,试掉了一颗,剩下仅有的这一颗,真要用在这小子身上?"
语气颇有不值之意思。
"滋事体大,给他用了吧。"任何方起身,"若再拷打,他嘴硬开不开口不好说,恐怕也撑不住。"
当初在北边给人看病时做成的这药丸仗了机缘巧合,以后怕是难得了。故而任鑫念念不忿,想,江湖人多的是吊着人命再折腾的法子。撑不住么,就先医好些,再用刑,总有招的一日。
可他一看那人的样子,顿时明白了八九分。
公子不是不能,而是不忍。
于是跟到了一边,不再言语。
任森哪有任鑫那么多话,早已经弯腰捏开那人下巴,灌了他小半口水以备喂药。见任鑫没法劝公子改变心意,也是意料之中。心里暗叹不说,朝那人嘴里丢进拇指指甲大小的一粒媚红色丸子,送下喉去,静静退到任何方身后。
"此药半柱香即生效。"任何方抬眼看了看外头白晃晃的日头,只觉得有些晕眩,"到时候各位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了。青面略有不适,先行告退。"
这事和津孝王爷有关是板上钉钉了的,可经过细节,幕后其他人,却不明不白。此刻众人都盯着那人,只等这药生效,挖出此番的里里幕幕。看出任何方动了怜悯之心拿出这么个宝贝来,自己这些人无端受益,当下也不好再拦他,只是多多说了几句客气话相送。
"阿弥驮佛。"
身后隐隐传来老和尚念法号的声音,不知是明空还是明玄。
礼别而辞,任何方没有回头,没有顿步,一径出了厅子,出了院子,出了别府。
纵志侠肠凌云许 四
街,还是那样的街。
店,还是那样的店。
人,还是那样的人。
任何方踱步走过,茫然不知去哪里好。
任鑫任森任骉默然跟在后面,无从劝起。
--他们,还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公子,会悲春伤秋。
胡乱走,无意见到街边小摊上。
一对老夫妇,粗布木簪,在用午饭。
一人一个麦面馒头,中间一碗豆浆花,两个勺子,翁一勺,媪一勺。
都是上了年纪的,手上未免不稳,倒有不少给撒了。
七八张四方小桌子的摊子,吃饭的不少,小二却把那些人都迎到别桌去了,留他们两个在角落里安安静静慢用。
而后有个粗仆打扮的人,和一个田里干活的把子,拎了不少东西,坐到那张桌子边。
任何方的耳力,都能听到。
那给人当差的是弟弟,他新嫂子不日就过门,他哥哥来城里买些东西,牛车顺便载了爹娘来逛逛。
神色一温,有些事也就不那么堵心了。
"公子。"任骉唤。
任何方回头。
肩上同时被人重重一拍,眼前赫然一个坛子。
"喝酒?"廖君盘从坛子后面冒出来,剑眉一挑,问。
一边,廖广峻静看着他们。
"好。"任何方一笑,答。
将门的酒,应该是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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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门的酒,或许不一定烈。
但将门的酒,醉人是一定的。
这不,廖君盘喝了没一会,抱着他自己那坛,脸上似笑非笑,歪在一边,靠着树根,轻声打着鼾,已经倒了。
任何方举坛,看了看他这个二师兄,摇摇头,就了口。
廖广峻解下身上披风,甩到自家小弟身上,半无奈,半好笑,"前几天才知道小弟......家父和二弟,都是海量。"
"山上的时候,没见过。"任何方接口,目光落到小坡下,看向远远的城门路。
那时候,只有年节,二师兄才沾沾杯中物,也不过敬敬师父们。
偶尔再喝,就是独自一人,一小壶,一整夜,冰凉谅,慢斟慢饮。
能醉才怪。
"醉不醒......也是幸事。"廖广峻低低喟叹,猛然喝了一大口,一碰任何方的坛子,"干!"
"干!"任何方回碰了下,仰起头,捧了坛,直接灌。
既然各自都有要醉的理由......
拼酒,何必问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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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门客栈,原来那个小院里。
房间还没来得及退,眼下么,自然继续住。
"公子,任森任骉送他们回去了。"任鑫拿了根干巾,给任何方擦擦头发,"这秋雨凉,公子淋了不少,叫个浴汤吧?"
"恩。"任何方倦倦应。
东西很快备好了。
任鑫往里面加了些宽神的药粉,从屏风后出来,道,"公子,可以用了。"
"好。"任何方走到屏风后,伸手试试水温。
任鑫熟知他不喜这种时候有人在屋里,退了出去。
看着袅袅的热腾雾气,任何方出了一会神。
而后,解去衣衫,滑坐桶中,由着水没到下巴。
雨云铺满了天,门窗都关了,屋里光线昏暗。
满腹的酒意被热热的水一泡,慢慢升腾上来,任何方打了个哈欠。
窗外的雨渐渐有些转小,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
任何方懒懒翻了个身。
......再泡一会。
就是好像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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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猛然一个喷嚏,任何方吸溜了下鼻子,四下看看找可以擦拭的东西。
"公子,眼下已经掌灯了,你在水里睡着了,泡过了时候。"任森弯腰把任何方起身间露出来的肩裹回被子里头按回去,拿了旁边的巾帕递给他,"任鑫在熬汤,任骉采买些东西还没有回来。"
--所以我在这里。
"换洗的衣服呢?"任何方两只手钻出被子,扯过巾帕捂了鼻子长长一省,利用完毕丢到一边,手往回缩了缩,十根指头扣着被沿往上拉了拉,问。
"鑫哥说了,公子你得喝了汤才能下床。"任森看着任何方的样子,眼里略略莞尔,蹲下身和他平齐,道,"先躺一会,就了手炉把身子捂热了吧。"
"可是......"任何方扭头侧翻了身看向任森。
--里衣亵裤总得给我吧?
"内衫外衫都烘着呢,等呆会一起换吧。"任森细瞧瞧任何方还有些发白的唇,微不可见地皱皱眉,"现在都还冰冰的带了几分湿气,公子你揭了被子又难免着了冷风。"
"哦......"任何方对此并不执意,他的眼神已经溜到了桌上。
盘子盖着的饭菜依旧将几缕诱人的热气轻轻缓缓地吹了出来。
任森回头看去,了然。
既然任何方一醉一浴一睡间,把那些无奈悲悯伤怀忘到了一边,他当然求之不得,这点小小的要求,还是应得起的。
起身过去,连带托盘端回来,搁到榻边,自己也倚了床柱坐下,一个个揭了盖,道,"公子的晚膳还没用,这是刚叫小二送来的。"
任何方立即眯眯笑开,从头到脚裹紧在被子里,蠕动着,翻身团坐了,往任森那里挪啊挪,朝饭菜凑过脑袋去。
他怀里抱了手炉,那黄铜手炉烫人,裹在了一大团巾毯里头才能入得了怀。此时连人带炉,把厚厚的被子撑成圆滚滚一团。偏偏这团东西上头些的地方还露出一个脑袋,头发又是包在暖长巾里的,看上去模样分外滑稽。
任森看得清楚,任何方目光先是落在糖醋排骨上,再看向菜秧炒山菌,又溜到贝丝瘦肉白菜羹上,最后盯住了鳝丝笋条豆腐丝,于是替他夹了鳝丝,和了一小勺白米饭,喂到他嘴里。
终究还是忍俊不禁,破例弯起唇角,勾出抹笑意。
任何方略有不平地白了他一眼。
--是谁说得捂着的......
下一刻,吸吸鼻子,循着香气,任何方乌溜溜的眸子又盯上了旁边一屉细面梅贴,清香四溢的小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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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任骉推门进来。
脱了蓑笠,换了衣服,放下些药材,拎了包小小的吃食,上了楼,刚刚到外屋,止了步。
"这个。"喜滋滋。
"恩!"好吃。"这个。"
清脆的微响--勺子碰到碗的声音。
"呜呜!"嘴巴没空的时候能发出的最愤怒的指责。
"抓仔那揩!"有些听不清。
"扑棱扑棱......扑棱......"枭拍翅膀,"蓬!"
"啪嗒!"某种半固体掉到地板上。
"掉了......"很沮丧的惋惜。
"算了吧,还有。"
"哦。"注意力立刻转移。
"阿呜!"......"嗯?"
"公子,那是我手指。"
......
......
眉毛一跳,微微一笑,任骉折了回去。
正好碰上任鑫端了姜汤上来。
"别去了,正吃饭。"任骉道。
"驱寒的药汤还没喝。"任鑫回答,又走了两台阶。
"羹菜都是热的。"任骉道,"而且......"
公子肯定不喜欢。
任鑫顿住了,"也是。"
点点头,返身往回走,一边喝了一口,"你的在炉上。"
纵志侠肠凌云许 五
清晨的院子,阳光投在地上的影子还有一人来长。
"任骉,手上的劲不要强求。力到,势就到了。"任何方站在檐下,指指任骉递招而出的右臂,"这剑招本就不刻意凌厉,随心而已。心到,力自然会到。"
"是,公子。"
任何方看看一边的任鑫任森,微微一笑,"本门的内外功夫,你们都已经成形了。不错,不错。这才半年不到呢。"
"承公子教导。"
"这是在和我客套吗?"
"不敢,公子。"任鑫左看看任森,右看看任骉,讪讪,岔开话题,"公子早膳想用什么?"
"早饭啊......"任何方抬眼瞅瞅天上飞来飞去的燕子,摸摸下巴,"早饭......"
正在踟躇,却有小二来通报,"客官,前头有姓白的公子拜访,说是给客官送个小礼。"
"小礼?"任何方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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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此人是十六年前应家余孤,后得人收留,被挟恩以报,兼遭蒙骗?"
"不错。偏偏玄空玄明两位大师劝说颇费,他却不肯皈依佛门。他既非主谋,又兼无辜,众英雄怜他身世,只是废去了他武功,无礼之处亦不多做计较了。他虽口出不逊,对方大夫倒也不曾有毁。商议之下,妙手青面,仁心怀德,还请收了他,施以教化,以免各门各派不懂事的弟子再节外生枝。"
这话说得轻巧,其间争议定是不小。江湖人给他个痛快已经不容易了。
白袤开既然把人带了过来,那些便都是他处理好了。
任何方沉默。
昨日血肉模糊的人,今天收拾得干干净净,躺在单架上。
起身,蹲到他身侧,揭开一角薄被,把上他的脉。
丹田尽毁,筋脉皆废,连个乞儿都打不过,自保是不可能的了。
"应小雨废人一个,不过累赘而已,方大夫给个痛快便是,何必学那些假惺惺?"
"我身边少个人试药。"把了一会,收回手,任何方淡淡道," 你意下如何?"
"岂敢岂敢,听凭方大夫。"应小雨笑容讽刺。
任何方心下微叹,起身回座,看着任鑫任森抬他进去安置了,拱手谢过白袤开,"多谢齐瑞王。"
"不敢。"白袤开回礼,"昨日,博大侠、淳于少侠、两位大师,还有几位医道中人,才是苦心相怜。白某和应小兄弟并无仇怨,不过举手之劳,顺水人情而已。"虽有自谦,倒也是实话,"白某府中有事,不日便回召城了。方大夫云游四方,若有路过,还请抽身寒舍一叙。"
"齐瑞王实在客气,这番好意,青面不敢借口而推。"
白袤开起身,两人辞过。
送到院门,临别,白袤开忽然回头,道,"方大夫侠骨肝胆,妙手仁心,白某倾叹。只是世间无奈颇多,男子汉大丈夫,尽力而为即可。此之以外,何必自扰。"
"尽力而为......"任何方微愕。
白袤开一笑拱拱手,走了。
满院绿意,花木繁盛。
阳光温热,任何方与此间自问,豁然开朗。
--不错不错,前世今生,我皆已尽力。虽机缘遗憾,问心却无愧,亦不须自扰。
多谢。
一旁,厅内。
任鑫释然,"公子放开了。"
"比起读书万卷的,我等还是口拙了些。"任骉接口,若有若无地看了眼任森。
"我去催了早膳过来。"任森抱剑倚着墙,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听得两人议论,淡淡道,而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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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今日重阳,我们上街,你也可以走动了。"任何方抱了一叠衣物进了马车,"那,都是全新的哦,自己挑中意的换吧。"
应小雨冷冷看了任何方,没有接。
任何方耸耸肩,放下东西,"快些快些,我们四个等你一个呢。"
说完,揭帘钻出车去了。
任鑫在一边指着他脑袋,"我家公子如此对你,你不言谢感恩倒也罢了,没人希罕,可待人接物的礼那?!你爹娘怎么教的你!"
应小雨撇开头。
任鑫骂完,愤愤然也出去了。
--车外头。
"任鑫。"
"公子?"
"应家当年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他那时才四五岁吧。"
"任鑫鲁莽。下次必记得忌讳了。"
"怒伤肝。"
"......"
"这么气他,做什么给他煎药熬汤。"
"管教归管教,汤药归汤药。"
"他不比你小吧?"
"明理为师,公子比我等都年少呢。"
"......一人吃瘪一次,平手。"
......
......
说话声渐渐远了些。
--车里头。
应小雨呆呆坐了好久,猛然抹了把眼睛,慢慢转头,看向那叠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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