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完了,和衣扑到床上,梦周公去了。
墙上。
四行从左倒右,竖着排的七字句。没有用多少内力,入墙不深。
--众人皆醒我独醉
风花雪月未曾拥
来来往往徒心悴
哪如世间为游鸿
游鸿两字右旁,画了两圈螺旋圆。圈圈周围,朝外划了七八根短短的道道。
权做署名?
明月青松於菟逢 一
八月十五,天气清朗,秋风高,白云淡。
栖凤山半腰。
任何方在斜穿山路的溪水里洗了把手,折出石阶路,拨开长草,循着往上游踏去了。
"公子?"任鑫疑惑。
"去这水的上游瞧瞧。"任何方答,忽然想到自己拉下了什么,回头看看同行的淳于苍,有些不好意思。
"方大夫自便就好,我先行一步上山。"淳于苍微笑摇头轻叹,俯身掬水稍喝了口,道,"这水凉意悠柔,清明澄澈,源头必是不凡。"言语间,颇有若不是另有事情在身,恨不得一起同去寻景问幽的意思。
任何方呵呵一乐,拱拱手致意,也不和他客气,就这么径自领着三个手下钻进小径去了。
--他本就是看看热闹来的。不过一个刚刚显了些名头的小郎中,场面上有博一风,有各派各门各家的掌事,有那些风流倜傥颇具盛名的少侠撑着,他迟点早点,谁会注意介意。
天图藏宝,必定争得天昏地暗,可以想象的无聊场景,哪如山水好啊。
这边,淳于苍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隐没在满山初显红黄的深绿中,直到不见,一时不由忡愣。直到陆陆续续上山的江湖客里有人和他搭话,他才醒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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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拨草而行,走走看看,看看走走,眼见前面林子越来越密,任何方抬眼望望高大的山木--为了争取阳光,它们的顶冠枝桠都在一个差不多的高度向四方舒展,挨得密密实实--道,"我们从上头走吧。"
说罢也不怎么提气,点地一跃,横横斜身踏着树干,蹭蹭蹭三踏,忽一下落到了枝桠间。
任鑫他们也跟着上来,落稳身姿,正看到任何方和面前细枝上一只灰松鼠,鼻子对着鼻子。
任何方看着小家伙迷茫的样子,伸出两根指头捏住它抱着的松塔,轻轻一用力,那松塔顿时碎作片片鳞片,里面三角形长着薄翼的种子随山风四下飘散。
粲然一乐,任何方身形陡然拔高,逆着层层遮蔽下隐隐约约的水流,轻踏冠顶枝条借力,飘掠而去。
黑背枭再也忍不住,从任森肩头一跃而出,振翅赶了上去。
"游鸿。"任森低低吐了两个字。
任骉任鑫互看一眼,相视一笑,施展轻功,紧紧跟上。
他们身后,那只松鼠从那双和栗子一样大的黑色透彻的眸子中回过神,疑惑地转转脑袋,看看自己两个小小的灵活前肢间的空空如也--咦,我的松塔呢?
不过松鼠这种家伙的记性向来不好,它立刻又被隔壁树上满满的野榛子吸引了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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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四人寻到了那水的源头。
一根上了年头的黄杨木横跨悬崖两岸,这头略低。那水就是从它已空了的树腹中留过来的。
任何方踏上树干,掠过十几丈。
这一边,树干从树根处断裂开时,不知是风力,碰撞之故,还是其他原因,移位了丈许。旁边正是一条从高处淌下的小溪。本来流到崖边,化作一线飞瀑而下,水汽打散在空中,就此消散。不料被这中空的树干接了些水送到对岸去,引来了任何方他们四个。
四人相视而笑,都知道源头不远了。
山风吹过,崖边已经没有了人影。他们早已再次没入郁郁葱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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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得两刻不到,踏着脚下溪流,穿过一道三人宽的天然夹道,他们眼前霍然开朗。
面前,一里左右方圆的岩腹凹地,浑然天成。
一潭三四十丈长,二十来丈宽的瀑底池,藏在左边几块大石后,落在四遭丛生的长草里,掩映在围立的树木下,静若画中仙境。
瀑布因为近几天没有天水,流得不急不凶,衬在两壁藤蔓间,宛如轻纱薄帐。潭水幽幽绿绿,上头浮了金黄深绿,褐褚暗红的秋叶迟花,更显清澈如碧。
溪水,正是从它一角流出来的。
四人正看得屏息出神,忽而有一只猴子模样的动物,从瀑布顶探出脑袋,朝他们招呼,"来啊,来啊。"
任何方闻声望去,那是个须发沾满了山泥腐叶,看不清颜色,破衣勉强遮体,眼睛明亮,老脸皱如橘皮,笑容却灿烂若孩童的老......乞丐?
"臭小子,说你呐,戴着面具的那个,来啊,来啊,莫非不敢见你爷爷?"见任何方只是打量,老乞丐渐渐有些不耐。
任何方一笑,伸手甩了面具,拍拍肩上枭,叫它自个找乐子去,跃过几块石面,在潭上稍点枯枝借力,掠近到瀑布地下,一踩浮萍,长啸一声,"老--泥--猴!"腾身而上,径直落到那老乞丐面前,"我来了。"
"赫!"老乞丐往后缩了缩,目露华彩,点点头,飞身跃向另一边,崖头树梢之间须沾即走,一边时不时朝任何方喊,"臭小子,来啊,来啊来啊!"
任何方也不说别的什么,直接追上去,喊,"老泥猴--来了来了!"
任鑫他们互看一眼,到潭边找了个地方歇了,转着脑袋看他们在此地绕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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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如此一追一赶了好几圈,老乞丐忽而落到任鑫他们面前,指指带上来的食盒,摸摸肚子道,"臭小子,你爷爷我饿了,有东西藏着掖着做什么,拿出来,孝敬孝敬吧!"
"成,不过先要--"眼看老乞丐伸手去揭那食盒,任何方踢掉鞋子,伸出脚丫子,轻轻一脚将他踹到了水里。
"臭小子,谁教你怎么对你家爷爷的?"老乞丐水狸般扎出几丈远,在没胸的水里站定,甩甩脑袋,破口大骂。
"老泥猴,眼下吃这些酒菜点心,难不成每一个都拍了个黑乎乎的印子入口?旁边没水也就算了,明明有水么!"任何方三下五除脱了衣物,只留一条亵裤,紧紧发带,俯身叠手压肩,重心前倾,脚下微曲慢蹬,崩到蓄力满时,骤然爆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流线,滑入水中。
那是前世所学竞技游泳的标准动作。
老乞丐一时看得忘记了吵闹,更不用说任鑫他们几个。
如同水蛙般自在划水,不过须臾,任何方已经游完了潭宽,到了对岸。
仗着内息吐纳之法,四五个夹蹬后,才可有可无地,懒懒冒出水换口气。
"如此好的水,就教你这么糟蹋了!"老乞丐一边笑眯眯看任何方游,一边竟然能吹胡子瞪眼,怒骂道。
"水土水土,来自土归于水,这怎么算是糟蹋。再说,老泥猴你身上泥灰明明比我多了去了,硬要说的话,糟蹋这两字的功劳,也是你占了大头呐。"任何方一个团身蹬壁,划拉划拉两下,又游了回来。听得老乞丐的话,一手叉腰,一手扶住岸边青石,哈哈一笑,丝毫不留情面地给他顶回去。
"你这小娃儿,看招!"老乞丐嘴巴呐呐一动,回不上来,干脆唾了一声,张牙舞爪,朝任何方拳脚相向。
"阿呀呀,说不过就打,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那。"任何方慌忙拆招,嘴上却不曾闲着,"还有以大欺小,倚老卖老,都是要不得,要不得的啊,老泥猴!"
他如此放肆,不过看准了这个老乞丐的性子,知道对方并未动真怒。
掐架,有时候乃是交情的一种。
"臭小子!"
"老泥猴!"
"......"
"......"
任何方和那老乞丐,棋逢对手,将逢良才,一忽儿施展轻功踏萍草,踩浮枝,在水面上来往,一忽而扎到深处,在潭底搅起泥沙。
岸上三个开始还并排站着,看得有趣。见他们越打越起劲,没有停歇的势头,不由纷纷摇头。
任鑫找个舒服的树荫坐了,远远观望。任森盘腿歇到水边大石上,撑了下巴看他们出招。任骉找了个不错的角度,两臂抱胸倚了任森坐着的那块大石,重心支在一条腿上,
"森哥。"
"你也看出来了?"
"嗯。"
是同门。
可公子的师祖不是只传了一脉子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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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来时辰。
任鑫提了食盒点心过来,打开,慢条斯理取了四样菜,一壶酒,白米饭胖馒头,摆到石头上。
三人看看日头,轮流就着壶嘴喝几口酒,开始用午膳。
那边,老乞丐原本占了些许上风,此时嗅嗅空气里多出来的糕点甜香,酒香菜香,分了些神,反而被任何方时不时沾了衣角,踹了一脚去。
"不打了,不打了,吃饭最大。"老乞丐不知瞟了石头上那三个家伙多少次后,终于耐不住,一个闪身晃开任何方,蹿到任鑫他们身边,大咧咧一坐,也不拿筷子,直接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最大的一块松子里脊,美滋滋仰头送入口中。
任骉的筷子戳了个空,任森只觉得手中一轻,酒壶已经到了老乞丐手中。
任何方笑嘻嘻跟在后头游回岸上,随手套了扔在岸边的外衣外裤。
任鑫起身,探臂从大石后,小石间拎上食盒,一一把里头刚才留出来的东西给的任何方摆好,又将他脱下的湿衣服找个石头摊了晾了。
摆出来的,是和他们在用的,一摸一样的一壶酒,四样份量减了大半的菜。另外有一份脆皮蟹黄丸子,一小碗水晶玲珑素饺子,一小碗三鲜凉粉,一碟四味斋的月饼。
老乞丐眼睛一亮,三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他已经凑到了任何方的点心盘子前,伸手朝脆皮蟹黄丸子一抓。
--任鑫三人忍不住心里哀呼,完了完了。
却不曾想到,老乞丐的指法精妙无边。一夹就碎,须要用勺子小心舀来吃的脆皮蟹黄丸子,他竟能随手抓上三四个,吃炒蚕豆似地一扔,完好无损地丢入口中。
"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任何方也不拦他,端起饺子碗,夹了个,慢悠悠道,"三珍楼的老厨子要气死啦!"
"呃......"老乞丐一僵,"不过果腹之物而已,我饿了么!"
"哦--"任何方拖长了调调应了一声,筷子送了饺子凑到嘴中,不再言语。
占了口头上风,老乞丐得意洋洋,又伸手抓了一把。
不过这回像是小孩吃糖球,一个一个送入口中,悠悠细尝了。
明月青松於菟逢 二
"喏,吃你一顿,给你这个,当饭钱啦。"老乞丐搔搔脑袋,晒在大石头上,昏昏欲睡。想起什么,掏出一个蘑菇状的东西,一个鸽子蛋大小石头样黑乎乎的玩意,抛给任何方。
"诶?"任何方斜斜躺在一边,闻言接住,用心看了一下,"我说,老泥猴啊,你知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放到山下卖,天价呐。"
"千两金万两银一档价码竞价吧。"老乞丐翻了个身,趴成大字形。
"哦,知道啊,那我就谢过啦。"任何方把东西远远砸到任鑫怀里,由他收了。
"臭小子,当你家爷爷无知小儿啊!"老乞丐舒舒服服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骂了句。
"确认下而已,好拿得心安理得。"任何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承认错误,"小子罗嗦了。"
--将千年的幽洞灵芝,和不知岁月的巨蚌黑珍珠,送得收得这么......
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对了......"老乞丐消了气,良久没有声音,貌似睡着了,却又递给任何方一卷东西。
"啊哦?"任何方接过,翻看了下。
"我家师父师公也不知道还是师祖师祖爷或者师祖爷的师父师公......攒下的游记。"老乞丐声音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去,"前几年我用了几张,包肉包子酱牛肉什么的了,还有几张用来......你也知道,那个人有三急......"咳了下转回话头,"结果闹得到处一塌糊涂。放心,剩下的这些,没人会觊觎的。也就你这小子还会喜欢。"
--所以就送你啦。我带着也累赘,扔了又舍不得。
"老泥猴,你说的几年,不会是三十年吧?"任何方随口问了句,根本不求回答,兴致勃勃地翻着那堆质地纷杂,大小不一的羊皮纸之类,索索一爬,凑到老乞丐脑袋边,在几张东西上点来点去问,"这个地方真的长成这样吗?这个山真的回音成曲吗?还有......"
"闭嘴,臭小子。"老乞丐一掌拍上他脑袋,"你自个看去,我要睡了。那里头还有张方子,你能用到,别给忘记了。"
"......你不说,我还真忘记困了。"任何方把东西揣到怀里,揉揉额头,打了个哈欠,扑通,也趴到一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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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刚过。
任何方一觉睡醒,老乞丐已经不见了。
"老泥猴走了么?"略略顿了下,并不惊讶,任何方问任鑫他们。
照理说他们并未睡着,应该知道,当下却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
"踏水无波,行而不察,这就是出神入化一层的游岳荡吗?"任何方回头看了重新平静下来的潭水,喃喃自语,"还是,已经天人合一?"
"公子?"任骉轻声问。
"不错,他应该就是你们的师祖,我的师公。"任何方答道,微觉异常,细细一查丹田内,竟然多了一股精纯伏贴的同门真气。
任何方想起老乞丐那一拍。
--这便是,师公送的,用来助自己抑毒的见面礼了么。
"天色不早了,公子可还要上山?"任鑫拿出帖子开口问,大有不去就处理了这玩意的势头。
"去看看吧,毕竟师兄师姐都会去。"任何方兴味索然地道,又挑挑眉接上一句,"此地有言,落日坡风景双胜,一是落日,再就是明月夜了。"
"是,公子。"到底是为了看景,还是为了看英雄会?
一行人远路返回。
过了崖,任何方回头一望,转身,朝对崖深深作揖。
他身后,三个手下也依样画葫芦。
而后,任何方跃起,腾身重踏到树干中央。
杨树应声而断,坠下悬崖。
任何方借力而返,落回原处。
--师公摆的引人幌子,就不劳他老人家呆会再来清理了。
--下次若再来,必轻身过此险。
﹌﹌﹌﹌﹌﹌﹌﹌﹌﹌﹌﹌﹌﹌﹌﹌偶乃神奇的切换线﹌﹌﹌﹌﹌﹌﹌﹌﹌﹌﹌﹌﹌﹌﹌﹌
任何方并不急,四人也就收了轻功,只是沿路踱去。到得峰顶时,已经酉时过半。
趁着众人不注意,任何方合着任鑫他们三个在众多子弟人堆里悄悄挤了。奈何有人不想这么放过他,那边几位家主掌门尚在议事,这边寒家二公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命人迎了他们入了内场,并送上一匝木盒,盒内是一棵几百年的老山白参。
"久仰青衣妙手。方大夫治咳血,平恶疮,医术精妙,令人佩服。鲜花美人,宝剑英雄,在下机缘巧之下得了些老药材,当然该由歧黄高手得之,还请方大夫笑纳。"
这番举动,显然得了寒家家主的默许暗示。以寒家在江湖上的地位,此番话一出,任何方想做隐形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收,今日便是站在寒家那边了。
不收,白欠了个人情,恐怕也脱不干净关系。
这药材,又的确是难得的好。
如此......
任何方收扇,顶开半寸盒盖略略一看,眼角扫得大师兄、二师兄和淳于苍那里并无不妥的示意,又将另几位有些名头的擅医之人,各自不同的脸色收入心里,当下朝寒家二公子拱拱手道,"不敢不敢,区区青面,歧黄之术尚不过入门而已,妙手二字亦是江湖朋友客气给的面子,何以当此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