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两世为人,到如今也不过孑然一身。
......
......
客栈前头忽然传来一些响动。
嘈杂声不大,只是在夜里份外分明,顿时断了任何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公子,是安国寺的玄明高僧和几位弟子前来,在此投宿。客栈里早已没了房间,平空寺的方丈和七剑门掌门正令门下弟子腾出几间上房。"任鑫顿了顿,继续道,"公子可想见一见?"
任何方轻轻摇了下头。
任鑫看看任森一边安静守着,顾着茶,微施礼,下楼忙他的去了。
恰逢一阵凉风席卷,对开的木窗立刻随风而动,"啪啪"两声拍阖上,又"呼--碰"一下被劲风推开。
抬手扶着窗扇外沿,稳住一扇,看了眼另一扇犹兀自不停来回摔摆的,任何方将目光投到窗外。
山城天气多变,此时,皎洁的月,满天烁烁的星河,最后一丝光亮,统统正没入低压压的乌云后。
良久。
任何方低低吐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四方云起但图宝 三
八月十四。
山城名头响亮的三珍楼内。
二层,临窗雅座。
任鑫替任何方续了杯茶,任森将三拎四味斋的点心放到桌上,一一打开。
"白莲蓉,双黄莲蓉,乌龙茶蓉......山薇,芍药,荷,梅......荔枝,芋头,凤梨,芋头,乌梅......五仁,八香,三彩......"
任何方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尚在忙碌着打开纸包的任森,"这么多......我吃什么好呢?"
"公子说每一样都要五个,四味斋的规矩是逢双而卖,所以属下每一样要了六个。一共三十六样馅色。"将其中一拎纸包中的最后一个打开,饶是任森,也不由轻轻松了口气,坐下道,"这里是三十六种,每样一双。"
任何方摸摸鼻子,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再从右到左看回来,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拿哪个开刀。
他倒不担心吃不完,一者因为这四味斋的月饼每样馅又分大中小几色,任森显然买了最小号的。
另者......没看到街上那么多乞丐么?
"斋里卖点心每人限斤两,任森你排了多久?"任鑫心下暗笑,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保持对公子的尊重,却也不得不借口找了个话题,别开眼,不敢看任何方。
"一趟而已。出了些银两另找了两个替排了。"任森回答,将目光从任何方那里收回,到底忍俊不禁,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消失,凑向任鑫,低声打了个招呼,"我去寻个方便。"
任鑫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任森起身下了楼。
任何方哪里有空管他们这些,犹自在那里踟躇。前世不是没吃过精美的月饼,自有更稀奇古怪的花样,和更漂亮鲜艳的外表,可......这般花样繁多,纯手工,纯天然,精料细作的......想想,每一口咬到的,每一块皮的米面都是新的精挑的,每一味馅料都是几道十几道的工序挑拣加工制作而出的,另尚有老道的手工艺,不高不低的火候凝聚其中......这其间的精粹,值得的回味......哪里只是在吃月饼呵!
任何方微合起眼,皱起鼻子,深深吸了口气。
三十六种香味他只能马马虎虎辨出三四种,却已足以让他顿觉人生无限美好,失意一点不重要。
廖君盘?
廖君盘是谁!
酒未醉人,人自醉。
--说的就是任何方这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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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森跟小二问了地方,走到后院,却只是抱臂发呆。
他不过借口出来而已。
酒楼后院说不上整齐,墙边柴棚角尚有野草低低矮矮生着,是最常见的那些,车前,狗尾,蒲公英,山猫皮......
任森眼神悠远了一瞬。
他想起了自己十三岁那年,被楼上那个埋在月饼堆里的公子,老神在在地买回去的时候。
想起了后来几年,入了门,兄弟们合力猎了很大很凶猛的野物,下山卖了回来,说着东村姑娘西村闺女,自己却只能在一边沉默的时候。
但不过因为,他,那些少年热血,模模糊糊的梦里,见到的不是哪家姑娘......
所以他用心练武,用心习技,把心思都密密实实压到底下。是借以打发,更是为了日后可以请留,不至于让公子看出什么,也不至于让公子嫌他累赘,有借口遣他走。
只是,那时候,他就明白,有些事,不可能。
那时候,就已经......
情未至深,心先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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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森回到雅座里的时候,任鑫正替任何方将挑出来的几样不同馅色的月饼,各个切了四分之一,摆到一个盘子里。
任何方捧着一杯茶,在一旁眼睛亮亮,笑眯眯地看着。
这个时候的任何方,看上去,的的确确只有十四岁。
任鑫将盘子放到任何方面前,任森落座,任何方朝他们两个努努嘴示意各自随意用,放下茶杯,把盘子里那八块馅色不同的细细端详了一遍,合上眼睛又深深换了几口气,就这么闭着眼睛伸指一点。
睁眼一看。
--浆皮枣泥馅。
嗯,皮薄馅厚,枣香浓郁,甘甜天成,分毫不腻。
细嚼慢咽,品完了,就上口茶,任何方好生喜欢,戳戳盘子,盘算着入口的下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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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口上来一行人,是四个精干的汉子。
临窗已经没有空地,四下打量一番,为首的一个指指一张靠近任何方他们的桌子,小二忙不迭迎了他们落座。
"明日落日峰有聚,今个就在这提早过中秋了。"
"那,大哥,破费一回,午膳好好点几个?"
为首的点了下头,"当然。"
"小二,把你们这里拿手的,实在的,应景的菜,上六个,你看着配吧。"
"成,客官,包您满意。可还要些好酒?"
"不必了。"
"啊,客官,当小二我眼不好,眼不好。啧啧,这酒可是......"小二恍然,拍着自个脑门下楼忙活去了。
"酒我们带了,菜也快来了,可这月饼......"
"还不见踪影。"
"四味斋早上新出炉的,早就卖光了。"
"大哥,二哥,四弟,你们看那位公子。"
"是妙手青面方大夫......好多。"
"不知他可否肯割爱些许。"
"不会是缺银子的,或许我们可以拿这酒--"拍拍坛子,"换几包?"
"嗯,若肯自然好,中秋月饼是最应景的了。"
"我去问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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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青面,方公子方大夫,我们兄弟几个,想拿这几坛酒,换些四味斋的月饼。都是过节应景么,不知意下如何?"
"三弟,看你猴急的。"咚一拍脑袋,啪啪两声掸袖,一拱手,"冒昧打搅,还望方大夫不要介意。我们是威远镖局的四兄弟,胡大虎,包二豹,蔡三才,江四郎。如我家三弟所言,公子可能割爱些个?"
任何方半口紫菜鳐柱馅的月饼噎在嗓子口,看着面前两个,再看看那边坐着的两个。
--糊打糊?抱两抱?踩三踩?僵死了(liao)?
他不记得任品、任晶、任犇和任众有这种别名啊......
他更不曾想到,都已经放出去了,这些小子还有脸来讨月饼?
以前是他在买给他们没错......
可那是下山开始做"买卖"之前的事啦......
木木地点点头,任何方指指没有动过的一拎。
任森任鑫再自然不过地起身,接过四坛两手捧大小的好酒,将一拎月饼递给任晶,两边客套几句,施礼,回桌的回桌,落座的落座。
他们送过来的,一对是酒香芬芳浓郁,口味甘绵,劲道悠长的高梁酒。
一对是香气清柔纯净,入口绵甜,回味怡畅的三花酒。
都是几十年的陈酿,倒是难得,难得。
--看来任犇这小子没有忘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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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安静下来不过一会,另一边的楼梯口又上来三个锦衣公子般的人物。
一个一身兰衣,一个一身红衣,一个一身黄衣。
都是一个式样,带了银灰镶边的深色劲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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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江湖客的窃窃私语,暂时从天图藏宝,得者为王之类的话题转移到了这两拨人身上。
"威远镖局,远威镖局,似乎不怎么对盘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同行是冤家,虽说他们一个南,一个北,可谁叫起了这么两个名字呢。"
"也是,巧不巧,都是今年初新出头的两家,又是这么两个名。"
"那你说,这威远镖局的虎豹豺狼四大镖师,和这远威镖局的兰黄红三旗,哪边厉害呢?"
"嘿嘿,兄弟,这还真不好说。他们可还没有交过手呢。"
"看这势头,不过早晚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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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手边多出来的一个木盒,又看看桌上刚刚还有两拎月饼,现在却空荡荡了的地方,任何方咽下最后一口月饼,挖挖耳朵,叹了口气。
而后,在心里,把任品、任晶、任犇和任众,连带后到的任磊、任劦和任淼,骂了个狗血喷头。
四方云起但图宝 四
"任兄?"淳于苍诧异地看看独自枯坐在院中的任何方,瞧瞧桌上并无不妥的简单酒席,再抬头看看月色,虽提早过中秋,月色不如十五十六,但也不差了,又想到任何方的性子,不会是自寻烦恼之人,"何以面色不霁?"
"......别提了。"任何方恨不得抱头呻吟。他早该想到剩下的那五个不会轻易放过他。
--用完午膳,匆匆逃出酒楼,半路上先是遇到任猋那个性子疯野的,竟然成了个乞丐,衣衫褴褛,浑身脏臭,毛发看不出原色,还有脸拉着他衣摆"月圆节好,老爷福气,可怜可怜,赏口饭罢......"一边抖抖嗦嗦接过月饼,一边塞过几条消息--倒是蛮有用的。
而后碰到任焱、任皛,两个在大街上半醉半醒,狂言乱语,自诩情圣,却又明不见经传的少年侠客,打架。打就打罢,他没看到就是了。却打得围着他转悠,摆明了要殃及他这条池鱼。
他只好做和事佬,五个人去喝了会酒,把那两个彻底灌倒,送了他们回下脚的客栈。
于是月饼又少了两包。怀里多了个小小的玉盒,里面是半株上了年头的茯苓,连他也一时半会看不出长了多久的那种。
最后是任垚,原来竟入了八卦楼,刚刚穿了身王家家仆的衣服,替三师姐送了口信过来,讹诈了他最后三包月饼里的一包,留下一个三珍楼老板亲自掌勺做出来的食盒,一大包裹上好药材,冠冕堂皇地从正门走了。
"咳......"任何方长叹了口气,指指桌上最后一包馅样不重样,一共八个的月饼,"淳于兄,你将就吧......"
"四味斋的点心呵。"淳于苍微微惊喜,略略带有些诧异--依任何方的性子不会只买一包。倒也不至于介意,反正还有酒菜。坐下,挑了一块白莲蓉馅的,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四下看看,"你的手下呢?"
从来不离身的,怎么现在一个也不见了?
"他们在理些东西。"任何方现在一看到自己当年亲自起名的某个,就反射性想要顾着月饼--他可还没有把三十六种味尝个遍呢--所以赶了那三个袖手旁观的混帐回房里面壁去了。临出来,看看任骉缩在一角一副我没有尝到的可怜相,只得把剩下的两包又分了他们一半。
他们三兄弟,也有私下的话要说罢。自己又不是小孩,哪能真离不得人伺候。
"对了,廖家不是遣人送了帖子过来么,任兄你不去?"淳于苍稍稍怅然,问。自己的母亲远在他方,此番为了旧事不得相聚,
"哦,回了。他们是旧识的家宴,多有不便。"将门廖家幸存的少主,和遁隐的旧部,这样的家宴,不好掺和。更何况,有些事,不是放下便放下了的。八年等待,八年策划,八年蓄积,八年因诸多事务,停驻在将萌未萌的暗中情愫,尚需要些时间淡了去。
任何方,不是决定了,放手了,却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人。
拍开一坛今天新收到的三花酒,任何方替淳于苍和自己满了酒,举杯祝道,"年年今朝。"
"借尔吉言。"淳于苍微叹,心中也喜也伤怀。他生平,能这般不需遮掩和一个人同邀明月,还的确没有。
持杯平举,轻碰,两人一干而尽。
大致了然淳于苍所感何事,第二杯,任何方起身,朝明月高举,"天上月长明。"
而后一扬手洒到院中。
淳于苍宽慰一笑,给自己满上,同样站起来,朝地奉酒一揖,望了眼院内院外远远近近的灯火,"人间灯朗清。"
而后环身浇到地上。
--月长明,灯朗清,虽不是白昼,黑夜中有亮,便是有生机。即使苦,即使恨,也有乐,也有喜。
两个都不是讲究规矩的性子,若说淳于苍为了母亲还可能把那些风俗上演一遍,任何方,头上三个师父都是那般的,他今生,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此类拘束。
现在,这般,对这两个而言,便是祭过上下神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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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慢饮,有一搭没一搭随口说着些江湖旧事,山野趣闻。
酒至半酣,任鑫终究放不下心,扯着那两个出来,一起在旁边坐了,顾了他们的公子。
虽说任骉有些和淳于苍不对盘,可那不是针对他眸色而生的。淳于苍当然知道他恼的什么,他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几分羡慕几分好笑之外,并没有什么芥蒂。加上这般的时候,哪里会无聊到搬出旧疙瘩来堵气。
何况,酒这个东西,本就是人多兴致高的。
当下,五个人喝得酣畅。
其间任何方提起白首峰,信誓旦旦早晚一定要去。淳于苍便接了口,把那山里能落脚的地方,野趣的幽景,多毒物的危险之处,一处一处给他们几个数来。头一次不用忌讳对方问及"你如何晓得"之类的问题,将山野草漠上自己熟悉的东西讲给通情晓谊的人听,这对淳于苍而言,是极其愉快专注,又带了几分自豪的体验。
说到后来,两人干脆约好了英雄会过后,商量个时间,进山去。只是眼看秋末了,年前怕是赶不上爬山涉林的好时节了。
因为第二日有事,亥时过了几刻他们便散了席。
"任何方。"淳于苍走到厅里,正拐向自己房间,忽然出声唤,没有如常称呼他为任兄。
"何事?"任何方闻声回头,一手把玩着手里半截青铜面具,一手刚刚轻敲了下自己的肚子,打出来个酒嗝。
淳于苍看他如此,摇头朗朗而笑。
任何方微恼,却也无奈好笑。
淳于苍笑完,正正经经作揖,道,"幸甚。"
--得遇尔,吾身幸甚。
任何方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笑,同样正式地还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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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摇摇摆摆上了楼梯,进了房里,任鑫见他如此,端出一杯醒酒茶。任何方哪里肯喝,躲来闪去。任森任骉看在一边,又怎么可能真地捉了他灌下去。好在他们见任何方脚下稳扎,明白过来他只是意醉,倒也没什么必要勉强他。只等他发完酒疯,伺候他睡了。
"呵......"任何方在卧房墙上瞅来瞅去,"怎么没有画呢......我来!"
左右看看不见笔筒,笑着摸摸自己头发,发觉系发的只是布带,于是从旁边三个人随手逮了一个,拔了发簪,也不管是哪个倒霉,握笔在墙上大力涂鸦,刷刷刷写满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