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方说完,歪歪脑袋,想了想,自己是哪里看到这些资料的?
百科全书?动物世界?好像都不是......
任森点点头,而后,他动了。
那豹子压着嗓子低低吼了一声,迎了上来。
承认自己的记性有些退化,任何方习惯性地耸耸肩,跃上树杈,查看那具尸体。
不是他不管不顾任森,而是实在没有必要。
那头畜生若不是自知跑不过任森,恐怕早就溜了。
眼前这具尸体被那豹子开膛破肚将心肝等嫩滑的内脏吃了个干干净净,大腿上臂等处也撕咬得一塌糊涂。任何方翻了翻此人尚算完整的手掌,断定这是个练家子,而且是有几分功夫的哪种。细细查看了一遍,又捻亮火折子再看了一遍,却无法找到影响他自卫的伤在何处。
有一点是肯定的,豹子不啃死尸。此人重伤后又遇到了猛兽,故而这般下场。只是本地山里人多少知道些威慑野物的法子,不会这么鲁莽。
正蹙眉思量,却听到身边一阵压抑下去的作呕。
任何方稍愕,没有看任森,道,"我们继续往上游走找找,面具不是这个人的。"
话音未落,他率先下了树。
不是头一次见死人。只是被野兽作为食物的人尸惨不忍睹,有这样的反应也正常。若不是当年有解剖尸体的经历,自己也会差不多。
任何方淡淡想着,沿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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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走了两三里,爬上一个小瀑,在古木下的长草中找到了那个人。
那人看上去已经昏迷,另半个面具依旧扣在脸上,露出的部分并无什么丑陋可怖的伤疤。
伤势很重,粗略包扎过了,倒是简陋的条件下能达到的较为妥帖的处理。
任何方扫了眼四周,安抚了下愈加不安的枭,蹲下身子,切了会他的脉,而后揭开他面具翻了翻他眼睛。
"回去报个信。"任何方吩咐,一边捏开那人下颚,取了颗回春丸丢在那人嘴里,而后顺着他咽喉让他咽下去。"本地的事,叫马场上的人处理。"
"是,公子。"任森应,因为刚才的失态,尚有些自觉失职的愧然。
"记得和他们预先打个招呼,别把人给吓到了。"任何方又道,而后掏出随身的伤药,开始重新处理那人的外伤。肩胛上一箭因为运气不错,未伤及筋骨,虽然前后穿透,拔了倒也无大碍。不过胸前一刀,左腿一刀比较严重,另外尚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十来道。
分明是被人追杀的。
他身后,任森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别吓到了,就是说反应过剧算是正常的......
--公子这话,在安慰人么?
无奈江湖无奈入 一
马场。
独立的小院,算不上豪华但舒适大气的客房内。
任何方坐在桌前,时不时轻敲着桌面思量,专注地写着一张方子。
炕上,那个被救回来的男子缓缓从昏睡里清醒来,和前几次一样,头一桩事是伸手去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这里没别人。"任何方吹吹写完的方子,上头的墨迹还没干,头也不抬,"只是还是戴着吧,他们差不多该送晚膳来了。"
男子小心地撑坐起身,因为长时间的卧榻有些体软,不过同时,精神恢复得不错,"在下淳于苍,多谢妙手青面救命之恩。"顿了顿,补充了句,"母亲娘家姓淳。"这便算是解释了。
两天来,头一次郑重的道谢。
这意味着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一定状态,足够让他相信对方的确在施以援手的状态。自然,起码已经重新具有了一搏之力。
他这两天不是昏睡便是灌药喝粥。
药,是任何方亲手诊的方子,寒家家用的药材。粥,是马场上的好厨子拿新鲜料理按任何方吩咐的药膳法子熬的,里面少不了参芝之类。虽不是千年的奇品,也好歹是寒家供给任何方用的东西。北地深山产多此类物,寒家业大,又占了地利之便,一般品级的补药珍材少不了多多库存。
任何方咀嚼着他姓氏里可能有的曲折,颇觉兴味地瞥了他一眼,"客气了,交换而已。"他把方子递给一边的任鑫,后者接过出去了,"于家二公子过几天会陪寒三小姐来马场上透透气。"
"寒家马场的客房,不止这一间。"淳于苍僵了僵,沉默了会,回答。
"当然不止。"任何方微笑,眸中异光贼贼一亮,正要说什么,忽然眼神一深,咬了牙关。
"方公子?"淳于苍犹豫着问。
"无碍。旧疾。"任何方挥挥手,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休息便好。"
"方公子的医术......"淳于苍不由疑惑。
"区区青面,不能治的疾多了,刚好有一样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任何方满不在乎地自嘲了句,伸手去揭帘。
布帘却先一步而起,任骉表情僵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任何方倒跳了半步。
他知道门外有人。三个手下总是留了一个在他身边照看,任鑫去摆弄方子,看着下人煎药,任森任骉便会立马替上一个。只是他没有想到任骉忽然有如此行为,被吓了一跳。
"公子旧疾在身,不可操劳,请公子回房歇息。"任骉语气硬梆梆的。
任何方瞄瞄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的属下,摇摇头暗叹,咕哝了句什么,迈步回房。
任骉虽有些鲁莽,他现在却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任骉斗嘴。其实也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换作任鑫,再不满,也肯定不会莽莽撞撞吓着他;换作任森,无论怎么,也绝对不会废话多多。
这些想法匆匆略过不提。现在,丹田内,因为那三味毒,游岳荡的独门心法真气虽没有乱,也有些不稳和乏匮。所以首要之急,是调息。
任骉在任何方身后慢悠悠扫了淳于苍一眼,才放下帘子。
他对这个被公子捡来,又亲自救治的人没有什么好感。身份来意不明暂且不说--反正这天下没有公子吃不消的人物--重要的是,连累公子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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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苍看着任骉放下帘子,转回头,长长松口气,苦笑了笑。
不过他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敌视,倒也不会太上心。
屋内静静,只余桌上刚刚用过,尚未收拾的笔墨。
淳于苍的目光落在那支狼毫上停留了一会,复又收回,阖眼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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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低低的虫鸣,一忘无际的草场在风中的微响。
恬静悠悠。
任何方在这宜人的吟唱里醒来,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人其实很容易满足。特别是当你刚刚摆脱了身子的不适,又没有什么要急着担心操劳的时候。
任何方现下就是这般的状况,所以他还没有完全睁开眼,就忙不迭地先乐上一个。至于这笑容看上去怎么样,值不值得欣赏,是不是粘了眼屎,会不会吓到人,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公子。"在外面候着的任鑫听见任何方起身洗漱的响动,推门进来。
任何方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公子,今天是喝药的日子。"这句话恭敬关切,却是判断句,没有留讨价还价的余地。麻利地布下清粥和几样开胃小菜,任鑫道,"药已经熬好了,公子先用些米粥么?好垫垫肠胃。"
任何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手把过肩的发理到脑后,用了根和身上淡淡三青色的衣服同料的带子束起,一边冲镜子里的任鑫点点头算是回答了问题,想了想,又道,"今天没什么事,我出去溜达溜达,上山没有玩够。"
"是。任鑫去和他们打个招呼。"任鑫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又停步回过头来叮嘱了句,"公子别忘把药喝了。"
"去吧去吧。"任何方在桌边坐下,扶碗舀了一勺粥试了试味道,颇为满意,"对了,昨晚这次是谁守的我过夜?没睡够的,有事忙的,就都别跟出去了,不过溜达而已。至于--"瞄了眼一旁用密密实实盖了,在铜盆盛的热水里温着的药盏,"任鑫,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任鑫没有忘。任鑫呆会就拿过来。"现在怎么能拿出来,要是拿了出来你还不在喝药前先把它们给解决光光了......
"......哦。"任何方偷眼看着任鑫退下,在他出了门后耸耸肩,吸吸鼻子闻闻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甘甜香味,露出一丝捉弄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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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是想骑骑马,还是想去集上?"任鑫折了回来。
"骑马。这附近好玩的地方似乎不少。"任何方用过了早膳,捏着一张不知哪里挖出来的土方,坐在窗边细看。
"他们两个昨儿都没守多久,也没什么好忙的。公子,药差不多可以喝了。"任鑫掏出一包什锦糖,取了盆里温的药,一起放在托盘里端到任何方面前的小几上。
"任鑫啊......"任何方边举起药盏边道,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了药汁里。
"公子有什么吩咐?"
吞下最后一口黑苦黑苦的东西,任何方拈了颗糖丢到嘴里,随手抄起一边的檀木镇纸,大幅度敲了敲任鑫的脑袋,"这糖你早买过啦。"
任鑫缩缩脖子挨了这不轻不重的一下,手里多出了个小本子,一边翻一边振振有辞委屈道,"公子,这上面没有。"
那本子里蝇头小字,每行抄的都是一种零嘴的名字,旁边附着一个日子。
"你那玩意我们医完了白家才开始记的,骡桥那晚的第二天,你说,你买的是什么?"任何方得意洋洋地回道,又敲了一下。
"......张记什锦。"任鑫看看纸袋,上面的图案漂漂亮亮,四角点缀了小小蝙蝠,正中一个圆润端正的张字,叹了口气,刷刷刷,在小本子上写了笔。
搁了镇纸,任何方笑眯眯地拈了块糖,不经意地看了眼一边药盏碗底一抹尚散发着苦香的药渣。
--这张古方子,二师父怎么说是最难喝的,明明很不错,很不错呐......
无奈江湖无奈入 二
任何方几人走到偏厅时,正碰上于家二公子。
于宕刚刚到马场,正坐下歇息,一边还看着厅外下人做事,时不时吩咐上几句。很快有人进来给这未来的小姐夫婿上了茶。
"方大夫。"于宕一回头见任何方,立刻起身拱手见了见礼,看了眼任何方身后的手下,问,"这可是要出去跑马?"
"随便溜达而已。"任何方回了礼,笑答,"于二公子可有兴同去?"
"好......不过在下尚有些杂务,恐怕到下午才能脱得开身。"于宕乐呵呵应了,话头却忽然一转,眼神亮亮地闪烁了下,面上浮现几分局促,"方公子且先纵马去吧,在下呆会一定携酒来助兴。"
"杂务?"任何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下厅外一干仆从小心搬弄的器具,看得出都是些精致的闺房之物,"于二公子怜香惜玉之情,天下的风流书生怕是都要自叹不如。"
"......不怕方大夫笑话,曼儿她......所以......我提前来......"当初虽有一番莽撞,后来见任何方的药一到便见效,于宕早已心服口服,为那事郑重倒了歉。此番受了些些善意的戏谑,他哪里发得出什么脾气,脸上竟然更见羞赧,话也说不顺溜了,慌慌张张胡乱找了个借口,"下人笨了些,总是难免有不妥的地方......"
寒于两家嫡子女身边伺候的小厮婢女,哪里会不够伶俐?
"那,于二公子忙着,在下就先告辞了。"任何方心下暗笑,辞过,迈向门口。
"方大夫慢走。"于宕微松了口气。
这大夫看上去不过二十而已,不知为何,自己每次见了都多少有些不安紧张,总觉得从那半截面具后露出的一双眸子,像是能看清自己的肺腑内脏长什么样似的。
倒是有几分像是见了父亲。
想到自己的爹,于宕小小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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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匹马前前后后,跑在绿丛间。
任何方自如地控着缰,放任胯下坐骑跟着前头领路的寒伯弓。
"方大夫,饮马石泉就是这里了。"寒伯弓领路跑上一个小丘,指指另一边坡下凹地中间,"这泉,泉眼在池下,水质清冽,四周多杂色的石头。说来也奇,那些石头竟比水还轻,能浮在上头。"
"浮在水上?"任何方纵马小跑,近到水边,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鞍上一扔,快步走了过去,"这倒有趣了。"
那是一塘十几丈方圆的天然池,四周张了些矮树灌木。水清可见底,略去水面的波纹不计,隐约可看出塘中有由下而上的水流走向。
难得有出得地面地下水呵。水质好也是应该的。任何方蹲身划了划水,四下看了看。
池面上近岸处的确浮着些石头,上头大多已经长了苔藓青草之类。还有些有些半沉半浮,和芦苇水草之类纠缠在一起的。
任何方伸手想取一块来仔细研究研究,不料却差了几寸。眼看脚下已经踩到了水边,任何方起身转头四下张望,打算弄个长条的物件来够。
一根马鞭甩了出去,卷了那石头回来。任鑫抹掉上头的尘泥苔藓,又拿衣服下摆擦了擦石头浸水那面的湿腻,这才把它递给任何方。
任何方看着任鑫慢条斯理地动作,忍着几欲昏倒的冲动,接过来,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石上。
半个手掌大小,咖啡色的石体,看上去沉甸甸,拿到手里却几乎没有什么份量。
任何方粲然微笑起来。
火山浮石。
而且,这么深沉纯净的咖啡色,很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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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夫,这些石头......"带回去做什么?
"把玩而已。"任何方捧着一小兜挑来的火山浮石,若有所思地眺望了一眼远处连绵的群山,目光停留在其中最高的那座白首峰上。
"公子,交任森拿着吧。"三人刚才去水边洗了手,任森先行一步起身回来,见任何方捧着不肯放,伸手,将他捧着的东西接了过去。
"方大夫喜欢?"寒伯弓看看任何方拣出来的,色泽美观,形状漂亮,又看看池边水面剩下那些看上去体大笨重的,和岸边小小一堆被挑剔出局的,不觉有几分莞尔,"山里,这种石头也有不少。"
"哦?这番有事耽搁了,过几天可要再去探探。"任何方听得此语,拍拍空了的两手,眼睛一亮。
这般看来,本地流传着瑞池仙水的传说,未必完全来自杜撰。绝大多数的可能,白首峰峰顶之上面便是火口湖,就如同长白山的天池,奥勒冈州的Cat Lak,凯恩斯的Lak acham一样。
如此,怎么可以放过。
微抿起唇,任何方的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
那是养马人见了好马,喜酒人见了陈酿,大厨见了珍材,剑客见了名铁的笑意。
那是登山者望着高峰的笑意。
任森腾出个盛干粮的包裹皮,将那些石头装了在马上安置了。一回身,看到的便是任何方这般的神情。
收回眼神,再看看任鑫任骉,那两个也是静静候在一旁,不曾出声打搅。
任何方自己不知道,他此时一身半旧半新的衣衫,垂手而立,略略抬了下巴的脸庞上,是露在唇边的,清淡笃定的笑意,是映了远山的,透彻锐利的眸。垂垂随意束在脑后的,乌黑韧直的半长发,于风中微微扬起几缕发丝。身量未长足,却已不掩那份挺直卓拔,那如松如柏般的劲立。
那样的背影侧影,如何叫人不追随,不靠近。
以及,据为己有。
"方大夫--"
远远有人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