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殇 古犹太篇》
第一章
人生如同一条不知何时才走得完的隧道,当尽头的光倾泄下来时,便是生命的终点。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光──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三月的迦南(今巴勒斯坦),是年,再次迎来了从地中海方向吹拂而来的湿冷季风。一路沿尼罗河行进的商队在穿越了埃及边境,并横穿西奈沙漠後,便抵达了这片“流奶与蜜之地”。
“好慢啊,老爹……还没到吗?”蜷缩在马车的帐篷里,一个光著脑袋的少年仅仅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脸蛋,冲著前方挥舞鞭子的男子这般抱怨道。
被叫成“老爹”,其实不过才三十出头的男子有点不情愿地撇了撇嘴,头也不回地说:“还有半天就可以到耶路撒冷了,要麽换你来赶车──但以理?”
名唤“但以理”的少年呲了咋牙,露出两枚可爱的犬齿──冲著男子做了个鬼脸,调皮地说:“才不要咧,外面好冷……”
“哼。”摆出一副“原来你也知道冷啊”的不屑表情,男子缩了缩肩膀,忽然感到裸在寒风下的手背一阵温暖,诧异地侧头──便看到方才的少年已经做到了车辕前、同自己并排的位置,柔软的掌心就覆在自己的拳头上。
“还冷麽?亚伯拉罕。”少年甜甜的笑容就挂在嘴角,那宛如天使般纯真的表情让男子一时看得愣住了,回魂的时候非常不好意思地抽回自己的手,把头低了下来。
虽说是没落贵族的子嗣,可好歹也算大卫王的血裔,总和自己这个家臣没大没小地亲近──难怪但以理会被他的兄长们刻意疏远……
“咯!!”
失神的间歇里,忽然车体激烈地晃动了一记,旋即蓬帐便向前歪了──
“糟糕──”亚伯拉罕跳下了马车,查看了车辙,不禁叹道:有一边的轮子陷进了石罅中,这下可麻烦了,如果很深的话要好多人才推得出……就算推出来,磨损的轮子恐怕要重新换ぉふ獍闳サ揭啡隼涞男谐瘫焕ぃ峙略谔旌谥坝纸涣顺橇恕?BR>正想叫几个商队的夥伴过来帮忙,帐篷里突然传来呻吟声,但以理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拍脑壳嚷道:
“啊呀,差点把那个人给忘记了。”
亚伯拉罕表情难看地回过身,知道少年指的是什麽,眼看著他吐了吐舌尖,一甩大围巾衣宽宽的襟摆便飞快地钻进了蓬子里。
我……还没死麽?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蓝蓝穹顶,就像加沙的天空那样干净。
房廷张了张嘴,却感到喉咙就像火烧一般的疼痛,握了握手掌亦是无尽的绵软。
能看得到、能感受得到疼痛与无力……原来自己还活著麽?
昏迷之前的种种经历,正在点点滴滴地回归到意识中来──房廷回忆道:
在那次恐怖的以军“定点清除”之後,自己被激愤的巴勒斯坦人围攻,然後在遁入眩晕之前……就像是被推进深不见底的黑洞中,仿佛永远都不会到达尽头……
最近房廷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什麽要来这里。
若说当自己第一次飞抵耶路撒冷时,所看到的是那被万千信徒描绘为占据天下“十分之九”的美景(世界若有十分美,九分便在耶路撒冷),那麽待他转站到加沙时,当初在国内还满怀憧憬的心思几乎在踏上这片土地的同一刻,便化作了一碾零落的尘埃。
“欢迎来到人间地狱。”
这是在加沙已经工作两年的女记者卓昱,到机场接自己时说的第一句话。那时这个年近不惑的女性面上流露出了一种既无奈又戏谑的神情,房廷以为她这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可是,不到傍晚他便明白──那句话并非是句玩笑,因为自己已然感同身受:
城市里各处的墙壁被涂鸦了各种煽动的话语,街道很混乱,机动车与非机动车、甚至还有驴车拥堵在一起,即便有红绿灯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到处都看得到手持枪械的军人,当然……其中还包括一些携有武器的平民,每每从身边擦肩而过,房廷便止不住地心头一阵发怵,很奇怪卓昱怎麽能完全满不在乎直接在人群中穿行。问她,那好脾气的女人便道:“时间呆得够久,人都变得麻木了,只要他们不朝你射击谁还会在意这些?”
即使她这麽说了,自己仍不能假装对眼前看到的一切熟视无睹──密布弹坑的房屋,以军轰炸过後的残砖碎瓦,裸露的钢筋笔直向天,满地的碎玻璃和坦克碾过的履带印记……何其惨淡的景象,却随处可见──虽然在国内也曾看到电视里播过类似的场景,但是身临其境的感受就是截然不同的……这种情况下可不是能以一边吃饭一边用筷子指著电视机笑谈巴以局势的态度去面对。房廷不禁在想……就算自己不是巴勒斯坦人,可是走在街上,或是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保不准随时都有可能从天而降的炮弹,会在下一刻夺去自己的生命。
而後,到达旅馆的的房廷在他来到加沙的第一个夜里,於枕际,聆听了一夜的防空警报和炮弹轰鸣。最厉害的一次似乎就在附近,那震荡的激烈程度不亚於一次强力地震──战战兢兢熬到了临晨时分,轰炸终於停止了。房廷起身发现停电了,玻璃窗上也有裂痕,走到街上便听说距离旅馆不到五百码的一家电厂被炸毁了。
这个时候,作为接替前任战地记者驻加沙继续留任采访的CFN通讯社成员──房廷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
隆隆炮火下的加沙,真的就像一个无尽的梦魇。
清醒之後,仍兀自出神地瞪著天空发呆,忽然头顶上冒出一张少年的面孔,房廷神经过敏地缩瑟了一下,少年却冲著自己友善地露出了笑颜。
“你醒了麽?”但以理这般问道──一日前在濒临地中海的戈壁救下了一个全身覆土、奄奄一息的男子……替他洗净了面庞却发现并不是犹太人或者埃及人──虽说也是黑发黑眼,可那张好像少年般略带稚气而憔悴的面孔,拥有一幅柔和的轮廓,也不似迦勒底人的粗蛮或米底人的英挺──可以说,那真是难得一见的奇特长相,至少在沿地中海到新月沃地,还没有见识过类似的人哩。
“你叫什麽名字?从哪里来?为什麽会在迦南?”实在是很好奇呢,所以但以理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眼见著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年嘴唇翕张个不停,房廷则是一脸茫然地瞪著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麽。
怎麽回事?我不是在加沙麽?为何听不懂这个少年在说什麽呢?这既不是英语或阿拉伯语,也并非任何在自己认知范围内的语言……
“亚伯拉罕──”这时候少年突然叫了一声,应该是某人的名字──房廷侧头,看见一个带著缠帽,肤色微黑的男人掀开帘幕一角爬将进来──看相貌的确与一般的阿拉伯人无异,可当他们交谈时,房廷仍是听不懂所说的内容……
但接下来,房廷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单词:
“耶路撒冷”。
虽然音调怪怪的,不过他还是辨识出了,确实是那座圣城之名──
等等……亚伯拉罕,这个名字,应该是犹太人的名字吧,房廷记起:在《旧约》中,“亚伯拉罕”被称作以色列的“众人之父”……阿拉伯人,喜欢把他念作“易卜拉欣”。
这麽说──他们是犹太人咯?这样推断也不奇怪──毕竟加沙有诸多犹太人定居点,只是他们使用的语言……为何自己是如此陌生?
好奇怪呢……啊──难不成,他们所说的是──那被称为“已经死亡的语言”──希伯莱语?!
早先房廷在去到耶路撒冷观光的时候就曾听说当地有种说法──如果三千年前的大卫王、所罗门王今天漫步耶路撒冷大街,也能听懂他们子民的交谈……便是指的历经千年仍无太大变化的希伯莱语,上世纪犹太复国运动过後,希伯莱语渐渐在流传中慢慢复苏──若是在此处遇到一、两个使用古老语言的犹太人,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不过,若他们听不懂英语或者阿拉伯语的话,自己恐怕就无法和他们顺利交流了──很伤脑筋呢……
“嗯……”艰难地支棱起身子,房廷一开口便觉得喉咙撕痛得愈加厉害了──但是他还是咽了咽口液,试著用并不流利的阿拉伯同他们沟通:“……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我是从中国来的记者──请问……能不能借用一下行动电话?我想和我的同事取得联系──拜托了。”
刚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受伤的额头被简单地包扎过,衣服也换成亚麻制的袍子……这麽对自己施於援手,应该是友好的人士──只是自己的身边也没带能表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就连被视作记者生命的相机也於混乱中不知被什麽人夺走了。
听到房廷说话,但以理同亚伯拉罕神情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少年耸了耸肩,移身过来在他面前边说边比划著手脚,可惜一番努力下来──两方仍是无法顺利沟通。
“这家夥连我们说什麽都听不懂呢!我看他也许是个海客或是哪里逃跑的奴隶……带著他回耶路撒冷也许会惹上麻烦的──还是赶他走吧,但以理?”
亚伯蹙著眉这麽说,少年却嘟了嘟嘴,道:“耶和华教导我们要有仁慈之心,难道老爹你要见死不救麽?”
这时候居然还拿上帝来压自己……亚伯叹了一口气,道:“到时候後悔可别怪我当初没有提醒你。”
说罢,径自卷起帘慕出去──但以理扭过头看到房廷一脸的茫然,笑道:“亚伯拉罕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呢,只是外表冷酷内在温柔──你不要在意啊。”虽然这麽努力地解释,房廷还是听不懂,不过虽然有著语言的鸿沟,他仍能感受到少年的诚挚与热情。
这边两人分别以阿拉伯语和希伯莱语有一搭没一搭、就像鸡同鸭讲地说著不著边际的对白──车身於此时再次晃动起来。
“呀,他们是在推车呢!我们也下去吧──”
说著但以理便主动来抓房廷的手,示意他跟随自己下车。刚刚从昏迷状态中转醒一时头脑还有点眩晕,尽管步履不稳,房廷还是跌跌撞撞跟了下来──
好刺眼呢……
眯起了眸子,四下望去──一片无垠的荒芜土地……稍稍眺望南方便能看到地中海蜿蜒海岸线──很古怪,这里都不见人烟……以往房廷在加沙城内就能看到的景致此时却全部消失无踪──就算是出了城,地貌也不该有如此大的改变啊。
没有辎重车,没有坦克,没有铁丝网,也没有驻扎的军队──房廷放眼甚至都找不到一辆现代化的运输工具,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被三月冷风吹得呼呼作响的陈旧蓬马车所联成的队伍──还有那几十只懒洋洋、或卧或站的单峰骆驼。
这里……到底是什麽地方?
有一种恍恍惚惚、仿佛梦境般的不真实的感觉蓦地袭上房廷的神经──
几个带缠帽大围巾衣的异族男子们正朝自己这边聚拢,众人合力推著轮子陷进戈壁石缝的马车──却还是推不动,间或听到急躁而大声的叫嚷,应该是在咒骂。
听不懂的语言、消失的城市……宛若置身电影里的古代场景──房廷越来越奇怪了:自己昏迷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麽?为何一醒来,仿佛都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麻烦了……如果车队没在日落之前赶到耶路撒冷的话,就进不了城了呢。”但以理搓著手,冲著掌心呼了口热气──看到房廷似乎还是没有听明白,便尴尬地笑了笑,露出一对犬齿:
“我去帮忙了哦,你可不要到处乱跑──如果再迷路的话可能真的会没命的呢。”
刚跑去众人聚集的地方,似乎又不放心房廷,折返之後以一副热络的姿态将他拉至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少年才再次加入推车的队伍……
“嗯……是轮子卡住了麽?”房廷看到众人努力非常却仍旧无法顺利讲车子推出的辛苦模样,暂时将自己的疑惑收起用阿语问道──可是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说什麽,亚伯拉罕在看他的时候再度露出嫌恶的表情,却没有说什麽。
即使语言不通,可房廷还是能感受到亚伯的不善,真无奈呢──不过自己也不能计较什麽:犹太人的民族意识是非常强烈的,作为一个外国人处在他们中间难免被排斥。
可是照他们这个法子推车,真是被浪费力气呢。房廷看著眼前一帮徒有蛮力的男人,有点奇怪他们怎会如此笨拙?
朝周遭环视一周,发现其他临近的车上有管状的铁器,房廷便过去抄了一把带柄的锹──
“你要做什麽?!”发觉他有此异动的亚伯挺起了身子,冲著房廷叫道──房廷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模样,知他误会了,便打著手势做出轮子和撬起的动作。
“他一定是想来帮忙啦──亚伯拉罕。”但以理轻轻扯了扯男子的衣服,鼓著腮帮替房廷辩护。
“谁知道呢?可你也不能总对人这般轻信──会被欺骗的!”没好气地用力揉了揉少年柔软的蜷发,虽然是责备的语气,男子的面上却刻满宠溺。
“啊──抬起来了!”
骤然而起的欢呼声从背後冒出,惹得亚伯和但以理急急回过头:
只见轮子此时已经浮了出来──
方才房廷顺著轮子的碾痕在地上铲出一些砂土,然後把锹的头端插入槽中──然後就著枕在长柄下的石块,凭一己之力将陷入缝中的後轮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