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这时门外传来扶苏他唤我的声音,“您要的东西我给您送来了……”
元行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的体温一下子降下来,本来一径颤抖的身子僵成了一条冰柱。我贴在他颈窝上,笑眯眯恶狠狠向他脖子上吹冷气道:“现在知道怕了?按你刚刚说的那些……你一百年前那么处心积虑的害过我,一百年后还隐瞒着凑到我身边装作老实的样子……你坦白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我会怎么对付你呢?”
元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凑近了都能听到他牙齿轻轻互磕的声音。也不知道他脑中想象的慕秦肖大魔头,对他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我叹口气左手单手结印运起五行搬运法,朝虚空中一探,将门外扶苏找来的东西抓在手中,传音给扶苏道:“辛苦你了,下去吧。”
然后重新揽住元行,抓着他的腰与他拉开些距离道:“我既不喜欢被算计,也不喜欢受骗。害怕的话,不想被我整治的话,就要说实话,你懂么?”
元行的喉结上下飞快地滑动了一个来回,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我彻底放开他,向后退出一步。可以在元行眼前展开从扶苏那里取来的东西,柔声道:“别说谎话啊,远师兄。说说为何将我幼时笔迹临摹多年可好?是因为在下字迹尤其对您的胃口,还是说……模仿我的字迹可以造就什么别的阴谋?”
元行望着在他眼前展开的旧帖,许久说不出来话。
其实在看到他字迹的时候就该想到,遇到个同是穿越同胞的几率有多么小,我又何苦将事情推测得那么离奇。元行字体的特异之处,最大的可能可不就是:他见过我的墨迹,而后受了影响么。
而当年我在鵁族的学堂里,又是曾经帮过不少小妖怪誊抄作业的。
我展着自己的墨宝,等待元行回话。因为耳力好,所以可以听得到元行心脏发出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的砰砰声。
最后他终于垂下头说:“这个没什么阴谋……我、我当年做那些事……不过是嫉恨元虹罢了……还有、还有……我希望你能记得我……”
希望我能记得?
我心中一恸,蓦然想起昨夜推开主动挨近我的元行时,他说……
他说,“一次也……也不成吗?没有……元虹的脸……蛟龙的气息……只是我的话……您……只是看着我……就一次不行吗?”
记得你、看着你,如果元行你求的只有这么点,那真的都是极简单的事而已。
竟而至今未能如愿。
这……这都要怪你自己个儿识人不明,所托非人。
我卷起那被元行哥哥当做宝贝的、自己从前写过的、并不那么当得起字帖作用的泛黄宣纸放在一边,将手拢在元行眼睛上,叹息着道:“远大哥,你知道吗?我在鵁族偷过无数次豆腐和佐料,可是酒……真的就碰那么一次。”
手心一片湿润,非要自找委屈受的远大哥悄无声息的流他的眼泪。我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不久前当我从鵁族回来后,便已经布置下人手去查元行的底细。可惜没等我看到我想看的报告,鵁族便飞快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得到消息的最初,配合着我在鵁族偷听到的那些话,其实已经对这个神奇的反转半信半疑了。
要说元行最初的供词尚算合理吧。可是到后来他说,“我轮值守夜时,曾发现你会去厨房偷些豆腐调料和酒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我的确都偷过,可是因为当初我瞧不上这里低纯粗酿的白酒,所以……真的只有一百年前我被元虹开膛破肚的前一天晚上,有过那么一回的不良记录罢了。
再加上,之前扶苏对元行一百多年往事精准的概括,“本名刑远,因年幼失怙其母不肯追随生父殉情被家族剥夺了姓氏,单号一个“远”字。后其母改嫁族长,更名为元行。”
很多年前,那个羞涩的、不太受同龄伙伴待见的少年;
还有那个沉默却值得信赖的侍卫大哥;
以及后来认识的叫元行的妖怪……
我不过是不知道他们都是同一个家伙罢了。
不是忘记了。
55.当时只道是寻常(1)
眼泪这东西和洪水差不离,通常都是不澎湃则已,开了闸就收不住势。
在有人在耳边嘟嘟囔囔安慰的时候就尤甚。
所以我没多说什么安抚自己助人为乐做好事不留名的恩人,只是将他从铁链上解下来,半拖半抱推到丢在前面的太师椅上,蹲下身扶着元行的腿,握住某个因为情绪原因回软但其实还精神着的地方,拇指在顶端轻轻画了个圈:“喂,我说你们究竟怎么想的,想我帮你们的话,救我一命的事不搬出来说事,偏偏要编个奇怪的仇来……”
元行默默摇了摇头,水珠落在自己缓回势头的尖端,估计是温度的问题,自己把自己吓得一颤。
其实也不是不理解元虹元行他们爹的如此煞费苦心拿自己的命来布局的意图。
他以为我没有灭掉鵁族是因为爱慕元虹,一直不搭理元虹是因为没法忘记被背叛。于是推出一个告密者,把自己性命做筹码,将这个族群分成有罪的可以被牺牲的、以及无辜的有希望被保全的,令元虹和玄狐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同病相怜的受害者,来增加他宠爱的小儿子的生存指数。如果我真的那么喜欢元虹,不计旧恶为他放过了迫害过自己的仇人,又在他有危险的时候现身,一百年都没办法忘记对他的爱恋……
此时有这么一个人工的可以寄放怨念的告密者台阶,不顾这个告密者真假,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情圣直接就坡而下的可能性确实不小。元行哥哥不幸中奖,友情出演这个炮灰中的炮灰。
我就是不明白,这个角色为何一定要元行来出演。元虹的情加上元行的义,这样难道不是更有把握?
最大的可能就是元行不单没同我提起过这段,同样也没向他那不浪费一切资源的爹提过。
圈圈画了一个又一个,也没听到元行开口。
“又不想说了?”我真服了——明明好像很乖,又似乎永远都学不乖。将手握住元行那极容易撩拨的地方,上下的搓动两下,“我觉得自己总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元行手腕上的镣铐还没有解开,此时哗啦啦响着伸过来按住我的手腕,哑着嗓子说:“我没不想说。”
我仰头诚挚地望着他等待答案。
元行低声说:“我算什么救过您?我当时……我当时明知道……却不敢直接去告诉您的……你说你总爱遇到忘恩负义不忠不信之徒,我明明受过您的恩惠……我当时什么都没说,又怎敢拿这事请求您的帮助。”
我拉着锁链提开元行的手,上上下下的动着爪子道,“你受过我什么恩惠?”
“您……您救过我娘……”
元行有些情动,在椅子上不安分的动了动身子,说话不连贯时的喘气声低沉而撩人心弦。我加快了手上动作,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时候?”
“我……我爹死后……娘生了重病……族、族里分战利品又总是不足……我去后山找吃的……遇到过您……”元行不再试图纠缠我手的问题,两手无意识的去找椅子的扶手,又因为镣铐之间铁链的长度不够,只一只手扣住了,另一只抓空,只好按在自己腿上,“您说……鱼抓多了……”
想到刚了解不久的妖怪的习俗,不由得我不黑线,于是手上劲道一时没控制好。
喀吧一声元行按着的无辜扶手遭了殃,没招谁没惹谁被揪了好大一段下来。元行低低的哼了一声说,“回去我做给娘吃……她明明已经……已经挺不过了……可是吃过后就好了。”
我惊讶,什么鱼有如此妙用……拼命回忆,然后被自己的猜测连带着当年处境惊出一身白毛汗,手中动作都停滞了,“元行可还记得,那是什么鱼?”
“我自然记得,是鲤鱼……”元行抬起汗津津的头来,本是皱着的眉头忽然舒展了开,噙了丝笑意道,“你相信我……我从没向别人提起过……”
我愣愣地看着元行。
在鵁族的那些日子,我很少自己在后山玩,捉鱼也只捉够自己吃的。
要说有例外,也就只有刚开始练习这一技能的初期吧……
谁都有菜鸟的时候,笨得能被河里的随便什么绊倒、脚上割出口子还没一点自知的起步时期,就算英明如我也难以避免。
不是我不小心,关键是那时我哪里知道自己的血肉值钱的很引人垂涎的很,与唐僧肉相比也算个简易版呢。
还以为这点上自己运势很旺,早年完全没有遮掩的意识,这么多年却是除了同宗的岩朔从没被人发现过。
好吧,我只能说:人不脑残枉少年,至少……咱也青葱过。
56.当年只道是寻常(2)
我不知道元行将我的底细猜中了几分。他说他娘是生了重病,可如果真的能用我的血肉医好,我琢磨着更大的可能……应该是中了点毒。
不过这算不得什么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元行他帮我保守了一个大秘密。如果那时我偶遇的是另一个足够聪明但没有那么多善意的小孩,就算依然能够挣扎着活下来,估计也是带着很大的童年阴影如同另一个……岩朔。
并不是说岩朔有什么不好,不过他确实活得不够快意洒脱。
而为我保守秘密的这个家伙……他为我做过的事,如果不是我逼问的话,根本不曾想要令我知晓,却又并非怕我杀“妖”灭口。
因为这只妖怪可以很坦率的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脸上如常的表情变得有些维持不住,我只好站起身来弯下腰,揽住元行,沉默着加快手中动作的频率。没有我的发问,元行他也跟着沉默起来,直到我的手上撒上了些带着他体温的液体。元行在余韵里垂着头弓着身子,蜷缩在椅子里喘气,紧实光滑的脊背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我不知元行此时在想什么,反正我是在努力的消化和整理关于他的许多往事。
此时,如果元行抬起头来,大约可以看到我盯着他的后背发呆;如果他试着逼视我,没准还能有幸目睹我难得一见困窘表情。
你看,当那些……我原以为,只有在传说故事中才会存在的情节出现在眼前时,我总是要花费许多精力来维持住自己宠辱不惊的风度——这些情节比之如背叛,还有眼下这种。
圣经里说,爱是持久忍耐,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就算我自己于情爱中修炼的理想方向是进退得宜、取舍自如,还是不得不承认,其实最能令人动容的,恰恰是这种没有任何回转手段的执着和愿意倾尽自己所有的狼狈不堪。
不管多么感慨,我到底反应过来。先递给元行一块手帕,尽量简单的说:“擦干净。”
元行低着头,拖拖拉拉的接过来,想要擦拭又有些放不开。我抓住他的手腕,将镣铐除下来,抽出套衣物,将外衫披在他身上,剩下的放在他腿上,想了想终于还是摸着良心坦白了一句道:“我很高兴。”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
“你帮我保密了这么久,我很高兴。”
于是我补充了句,然后说,“穿好衣服,我找人带你去看看你娘。你要是愿意,我安排你同她暂时住到一个院子里。至于你们同玄狐的事情……”
元行闻言,紧张抬眼将我望着。
“我如今实在有些算不清咱们到底谁对谁有恩、谁又亏欠谁的报答,但既然原来我们认识了这么长时间,又互相帮助你来我往的横跨了一百年,怎么看都是不浅的交情,再一笔清一笔的算着实没什么意思。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你这个家族,不过既然元行你这次倒霉,我就不该袖手旁观……”
元行愣了愣,不知为何眼圈又有些泛红,却没有错开眼神,极郑重地打断我说:“我本就不想这件事牵扯到您……只求您保下一两个孩子,令我们这族不至于就这么没了就好……至于别的,不论为谁,我都希望您能不要再多插手。”
这话……虽然语气客气,可内容参详起来真是极其强硬。
不论为谁?也就是说,即便为元虹也不要的意思么?我没听过元行如何同我讲话……不由瞪目。
而元行,他说完后一直直视我等待着答案,将手中的巾帕攥得死紧。
我想了想,终于笑着点头道:“好的。我保证不多加掺和鵁族和玄狐间的恩怨,你放心……”
说完我背过身去收拾动过的东西,将元行被抽碎的衣物捡起来丢到火盆里烧干净。没必要留着这些东西让其他人猜测刚刚发生过什么。
悉悉索索的声音消失之后,我正好消灭最后一片罪证。穿戴整齐的元行看起来精神比进来前好了不好。
在唤人进来带他走前,我手把着囚室的铁门推开,在晨曦里回望元行,他察觉了,抬起头来时下意识弯了弯嘴角,露出个不怎么熟谙却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只妖怪,只要我愿意,表达出一点小小的恶意或者善意,就可以极简单的左右他的情绪。但他自己,却未必习惯哭或者笑。望着他跟在下人身后离去的背影,忽地有些感触……
敢把囫囵个儿的一颗心交到慕秦肖这种家伙手中,元行你是真的勇士……
说要管理着鵁族将它整个交到报仇归来的玄狐手中,其实说简单不简单,说麻烦很麻烦。
元行走后,我召集手下管理层,召开会议研究相关问题。要保证他们一只也无法外逃,最好的方法当然是限制自由。但他们这些妖怪虽有不少达到辟谷境界,到底还有不少孩子需要一日三餐的消耗——也就是说,我要是完全将他们关起来不许踏出村子一步,就得提供食物白养着。
因为我不想,所以要安排人员等级,选择有家眷的壮年由我家妖怪监督着外出狩猎……安排和完善这些细小的地方着实更麻烦,几乎花去了我一天的时候。
傍晚时,我派去关照着元行娘亲的属下来报,元行他娘想面对面与我说几句。于是我放下手中已经可以告于段落的工作,欣然前往。
元行妈妈的精神尚且不错。
我轻轻叩门之后进屋时,元行躺在床上闭目熟睡,她抱着小儿子坐在床边,垂首温柔地抚摸着元行的脸颊。
见我进屋,那女子抬头,和气甚至略带腼腆的笑笑说:“我想与您单独谈谈,所以便先让行儿睡一会儿。”所以说……在妖魔的世界里,以貌取人是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