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湣嘴角勾了勾,无非又是喊着阿娘。
他只把袍子往上提了提,一捞手将这软乎乎的幼弟抱在怀里。
天寒地冻,有个暖身的,又有何不可。
世间万般苦楚,未有到头的时候。
这一行人逃了四月,总算到了强弩之末。几十个死士群起围攻,这等四面楚歌的困境之下,世子湣也只拉得住小公子杀出重围,余下的护卫皆惨死箭下。
兄弟二人骑马狂奔,直将那马儿活活累死,也不敢停留半刻。
后来勉强寻得一处破庙,这才稍作停留。
那高高在上的世子如今一身狼狈,一边的小公子也好不了多少,可即便是世子也受了些伤,他倒是全须全尾,一点稍重的擦伤也未见。
这一路靖公子受了惊吓,世子将他扔下后又坐于一旁不言不语,小公子缩在边上半日,实在饿得不行,才小小声问:“阿兄,赵将军他们……”
一句话仿佛平地惊雷,世子湣蓦然暴起,揪着公子衣襟怒喝:“为何!为何死的不是你!带着你有何用!你活下来又有何用!到底有何用!!”
此番话,究竟说的是这无辜孩儿,或是自己,亦无可知。
只见小公子一愣,两眼瞬即雾茫茫,直瞧得世子心头打乱,狠戾双眼直盯着那稚嫩脖子——
终是一死,既然如此,又何须跟着他受苦,不如……
“阿兄……”
一声叫唤,世子忽而松手。
靖公子睁大眼:“阿兄!阿兄!”
便看世子双膝落地,一手捂着腰腹,又有血渗出伤处。
小公子忙扶着阿兄躺下,见他汗流涔涔,一张丽颜血色尽失,便慌得眼泪直掉。可到底不是办法,靖公子擦干泪,挖空兜囊,找了最后一颗金疮药,让世子服下。
伤要擦净止血,这破庙后头还有一口未干涸的井。小公子冒着寒打了水,提着进屋里,撕下阿娘裁的衣袖,浸水后捂热了方轻轻擦着那道血淋淋的伤。
许是佛祖开眼,刀伤虽狰狞,却未伤及筋骨。
“阿兄,喝、喝些水……”
清水从世子嘴角溢出,一点也未吞下。
靖公子想起幼鸟哺食,便效仿之,含了清水,再小心地以嘴渡之,随后守着世子躺下,紧贴其身,唯恐阿兄将之丢下。
世子几次懵懵睁眼,也不知清醒与否,只伸手环抱身边之人。
苦楚不尽,人来人去,谁知到头来,唯身边人尔。
第11章
人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兄弟二人皆是天之骄子,失了庇护,犹是难行。
“五两。”
那掌柜一副尖酸嘴脸,信口开河,两只眼却紧盯着眼前那块“破玉”。他们这个行当的见多识广,跟前这一位单薄寒酸,行事遮掩,看样子正是急用钱,只怕这五两还给多了。
那掌柜心中一番算计,却未看到台子下一双手默默攥紧……
“五两,不二价!要当不当,别妨碍……”掌柜忽而止声,许是觉得那双眼凶煞得很,教人忍不住背脊发寒,“我、我做…做生意……”
眼前那双目微敛,瞧瞧,价值千金的玲珑血玉,落到这市井里,不过值区区五两,他若是没了世子的头衔,在他人眼里,和那叫花子又有何区别。
世子湣由当铺走出,边上的小公子便迎了上去。
世子话也不多说,便拉着这幼弟去买了吃的。
靖公子攥着包子,这吃的还热乎的,胃里也不晓得多久没暖和过了。
世子看了看身边的小少年,青城夫人确实将他养得极好,先前见他时娇娇嫩嫩如一团粉玉,便是女儿家也不如这般精致,可惜跟着他不过数月,巴掌大的脸便生生瘦了下去,只余那双眼澄澈如初……
“你吃罢,我不饿。”说罢便站起,哪想小公子却追上来。饿归饿,小公子总算还惦记着旁人。他把这大包子分了两半,自己拿了小的,遂声细如蚊地道:
“我吃不了这么多的,阿兄……帮我吃点。
这一路躲躲藏藏,若是自己一人也就罢了,奈何身边却随着一人,偏生这幼弟乖巧懂事,从那一日后便不再哭闹,便是偶有将气出在他身上,小公子亦是默不作声,直搅得世子心神不宁,视线一离那少年而去,便一刻难安。
本想忍一时即可,未想路途遥遥,莫说命悬一线,连要口吃的都非易事。
二人辗转来到一座边城,郑国尚远在他方,他兄弟已是山穷水尽。
身上绸衣俱已典当,只看这一大一小粗布麻衣,灰头土面,谁能想到这二位竟然是青城公子。
来到市井,小公子不由看着肉铺出神,这两日只有一块大饼果腹,早就饿得胸贴后背,只是他向来懂事隐忍,从未出口求过什么。倒是世子眼尖,他牵着幼弟掌心,想当初抓着时还有些嫩肉,现在好似只剩一层皮包骨……
那卖肉的正在吆喝,忽而见一叫花子走来,本来出口要赶,谁知这肉贩还生了一双火眼金睛,定睛一看,蓦地直了眼,鬼使神差地伸手将那刘海儿拨开一些……
“……”少年将脑袋一侧,躲开那只手。
肉贩促狭笑笑,假意赶人,世子却看看那巷子,那儿一个小少年蹲坐于地,饿得两眼发怵。
靖公子等了又等,迟迟不见阿兄归来,扭头一看,见阿兄和那肉贩俱不见人影。
小公子慌忙站起,四处寻去。
“阿兄!阿兄!”
难不成,阿兄不要他了?
小公子慌怕不已,只比先前刀架脖子时恐惧更甚。
好在找到另一条巷子末端,突然就撞上一人,小公子抬头一看,便惊喜唤道:“阿兄!”
然而喜悦之情不过片刻,他就见到世子身上血花溅开,两手更像是在血里泡过一样。
“快走!”世子攥紧钱囊,把人提起便跑。
小公子看着后方,只见到一只没了鞋的脚,腥红血洼渐渐晕开。
这一行,磕磕绊绊走来,转眼又是一年大雪。
兄弟二人来一好心人家过夜,此处只有一对夫妇,见这对兄弟孤苦,也不收取银钱,还做了荤食款待二人。
那妇人尤其爱护小公子,还裁了衣裳,给他做了件衣服。
兄弟在此地住了数日,直到初雪消融。
是夜,夫妇与世子长谈。
“……小儿体弱,不宜远行,贱内一直未能生育,早盼能有一子,我看令弟同我们极是投缘。”
“若令弟能长居于此,毋需风餐露宿,敝人家中亦有些薄业,来年送令弟读书,日后安稳娶妻生子,做长兄的亦再无牵挂,何不算两相成全。”
这对夫妇亦不白白要人,还答应送上五十两纹银。寻常人家,五十两可供数年花用,这对夫妇确实有心。
一道薄墙,靖公子一宿未眠,也不知那头谈了多久,他咬紧牙关,只怕自己哭声惊了他人。
忽然,寒风灌入。
小公子一扭身,就被人拖抱而起。
“阿、阿兄…!”他不是,要将他送走么?
世子拖着弟弟在雪里走了几步,猛地就将人紧紧拦在怀中,那力气直恨不得把这少年揉碎了,嵌进血肉里。
“谁说你能走!”
他们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将这少年留在此地,他便再无拖累,待些时日,这孩子便会忘却前尘,来日上私塾、考功名,接着娶妻生子,一生和乐安稳。
然而——凭什么?
阿兄……
小公子吃痛,茫茫抬头,却看世子满目猩红,似要将眼前的少年扒皮挫骨,血红双唇寒声道:
“你听好了,我若生,你便可生;我若入地狱,你便随我入地狱!”
这句话分明教人毛骨悚然,靖公子却觉悬着的心着着实实地落了地,安了。
第12章
当年,世子湣携着幼弟流亡他方,日子虽过得极苦,但也总有和乐的时候——
深夜,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小公子翻了又翻,一只手突地捞了过来,把这不安分的小子往怀里一带。五指梳过发梢,靖公子打小头发便长得多,就是疏于打理,摸着也极软。
“跟烙饼似的……”
听到世子嘟哝,小公子咽了咽,刚才才吃过的,怎么又饿了。
这倒也是,少年这会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是,阿兄总把吃的先留给他。
小公子想得简单,先前还傻傻追着世子问:“阿兄……为何要带着我?”
那双厉眼瞅了过来,你说为何……
小公子眨眨眼,他想想,阿兄说了什么来着了?——对了,阿兄说:“自然是饿了,在路上就把你烹了吃了。”
这话不过一句玩笑,小公子倒是认认真真道:“那我喝多点水,长胖一些,阿兄就能吃饱了……”
大雪消融,兄弟二人来到街上,边陲之地一座小城,临到过年,市井亦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逛到庙前,小公子也跟着人凑前去,似模似样地拜了一拜,无非就是求佛祖保佑阿兄平安长寿,他心里想着什么,嘴上跟着说了出来。世子听他稚嫩之言,暗觉好笑,脸上也跟着微微扬起。
出了庙堂,转角一条街全是半仙。
那些香客求了签,便在此处求解,如今快要过年,这些江湖术士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只稍伸出掌心,就能将你三生三世胡诌个遍。
靖公子也是头次见到,不由多看数眼。世子便带他坐下,探出手掌来。
那头一个法须斑白,碰了一碰就捋捋须,所说不过是公子吉人天相,奈何命中有几个劫数,亟待化解。到了下一个,是个口齿伶俐的道长,一张嘴就吉言不断,只道公子人中龙凤,这生顺顺遂遂,富贵逼人,胡言乱语听得人脑子发热,不等他说完,世子便带着公子起来。
正欲离去,忽而一声音喊住二人。巷子尽头有一瞎子半仙,看着如叫花子也似。
世子还未伸出手来,那半仙就道:“这位公子命格非凡,但是贵中带煞,非常人所有。公子若非出身侯门,必成枭雄。”
转而又望向靖公子,半仙语滞,连呼三声怪奇。世子皱眉,已有几分怒意:“你想说什么!”
“公子莫怒,小公子福缘极厚,只是……”
这命数何其迥异,明明是福禄双全之命,却是早夭易折的面相。
世子扔下三文钱,便扯着幼弟离去。
走到半道儿,小公子不由看了看兄长脸色:“阿兄不信他们的话么?”
“尽是些江湖骗子,有何可信的。”
“可……我信第二个的。”
“为何?”
小公子眨眨眼。
——因为,他说阿兄一生富贵,百事顺通,长命百岁。
这样的日子,虽然短暂,对靖公子来说,却弥足珍贵。
然而,佛说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别离五取蕴,人们往往忘了最后一条——求而不得。
这流亡的一年半载里,他们避开了无数次的追杀,数次都命悬一线。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不知到底是前世作恶过多,或是天意如此。
靖公子自幼体虚,过去有亲娘细细呵护,当女儿般精养,这才养得结实一些。这些时日同世子流浪在外,硬生生将底子都抽干了去……
靖公子闻到药味,睁开眼来。他见着旁人,喃喃唤了一声“阿兄”。
自从公子病倒,世子亦不眠不休地照看着他。
世子一手执着药碗,将少年扶起,他平生从未伺候过人,如今一勺一勺喂着少年,竟是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小心。
小公子也懂事得很,这药味令人作呕,他眉头不皱,全喝了下去,纵是毫无效用,也觉得是阿兄一片心意,怎敢浪费。
看弟弟喝完,世子打开油包,捻了一块松子糖。便是自个儿挨饿,也舍不得看他吃苦。
世子问:“甜么?”
小公子默默颔首,只把自己往世子怀里凑了凑。
炭火虽足,也不如阿兄来的暖。
“砰!”
一声巨响,那大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看眼前这恶徒亮出刀子,架在自个儿脖子上。
“快救他!什么法子都好!给我救活他!”
只看床上,少年瘦骨如柴,两眼深陷,已是病入膏肓之征。
这倒霉的大夫全身抖颤,这、这……究竟该怎么救啊?便看他双腿发软,颤颤跪地,竟给世子磕头来:“小人、小人确实无法,这位小公子,怕是——”
……没救了?
世子一怔,刀剑落地,那大夫一见,连滚带爬,忙头也不回地逃离此地。
破屋又遭连夜雨,这世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毅公子坐探满天下,无孔不入。
风雨之夜,世子带着幼弟连夜出逃。
追兵紧随在后,世子背着少年逃进林中,一刻不敢缓下。
危在旦夕,双脚已经无知无觉,背上的少年睁开眼:“阿兄,我好冷。”
世子只将人裹紧一些,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道:“快到了。”
——快到什么地方?无人知晓。
他只觉背上重量越来越轻,好似无物,风雨之中,只有少年絮絮的喃喃之声。本以为他又唤着娘亲,未料仔细一听,皆是“阿兄”……
——总要一死,当初,又何必带着他?
若当时把他抛下,许是还能保全一命。
不……
这少年便是要死,也当在他眼皮之下、在他手心里!
君生吾亦生,他日归尘土,吾亦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