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生气流失,血无生气推动,便瘀朽腐烂。
如衣物腐朽,当弃之换新。
——人皮,自然也一样。
刀刃过了火,那执刀之手苍白泛青,便是手刃无数性命,依然纤尘不染。
剔透的刀身上,映出那一张昳丽容貌,一双厉眸却空空蒙蒙。
世子姬湣师从郑国侯,郑国侯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刀,唯有世子尽得真传。
刀身扎进幼弟皮肉之中,世子一颤,那神色之苦,好似这刀子割在自己身上,亦或,更甚于此。
何谓苦中之苦?
究竟是生死别离更痛,还是明知此路是劫,仍要万劫不覆。
世子心肠之狠,不单单是对他人,他对自己,其实比谁都狠。
亲手将最亲之人皮肉分离,再去剖下另一人时,已是死劫里走过一回。
而接下来所见所闻,恐怕亦是此生最为云谲波诡、怪力乱神之事——
僧人将女子的皮覆在靖公子身上,血原先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接着肉眼就见那颈脖之下,皮肉渐渐相融,半柱香后,便严丝合缝,光滑如新。
“借寿之法,有违道法,且非人人可行。”
“公子乃是紫气帝王命,世间最贵,无可匹及。”
“以公子一甲子之寿,再辅以真龙气运,想必勉勉强强,可为令弟延寿十年。”火折子点燃,映出这阴暗室内二人面容。
那声音回荡于室:“人死后,入坟前需点燃青灯,并非为生人领路,而是引死者往生,入七七四十九轮回。”
只看僧人手里握着一个鎏金灯器,那器具雕刻繁复,看似平平无奇。
“公子易皮,生气存在,可维持十年之久,而这盏长明灯,便是逆天之法根基所在。灯在魂在,若是灯灭——”
——若青灯长明,生魂不去,待十年期至,油灯烧尽,便灰飞烟灭。
“公子,贫僧的故事,也说完了。”
一声惊雷,靖公子往后退了退,脸色青白一片。
那面善僧人端坐于眼前,动也不动,双眸幽幽森森,似妖似鬼。
忽然,邪风大作,吹开四面窗扉!
耳边风声极响,好似有人在笑,又似有谁在哭,凌乱之中,还有由远而来的马蹄之声——
靖公子周身一寒,便没命也似地跑到后头厢房。
“阿离!”
那女子仍坐在床上,靖公子忙拉着她,惊慌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
荒山野岭一座破庙,里头的纵算不是鬼,也是吃人的魔!
靖公子牵着女子,也不顾外头风雨,蓑衣不戴就带着她由庙里逃出。
可是,此地也非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风雨滂沱,泥流滚滚,靖公子带着女子走了不过半道,他忽觉手里寒凉轻盈,握之如无物,这一回头,直把他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就见女子在雨里,像是泥做的人一样渐渐化开。
靖公子踉跄跌下,眼睁睁地看着“阿离”倒下,却见她五官全糊在一起,仔细一瞅,那居然……居然是祭祀所用的纸扎人!
雨势渐小,寒风猎猎。
这连番惊吓,靖公子也不知眼前是真是假,只觉荒唐之至,久久回不过神来。
而教他最难以置信的,却在后头——
天色本该是极黑,可偏偏就有一束模糊月光,靖公子扭过头时,让他瞧清水洼之中自身倒影。
他颤颤抬手,摸到额头,那里光洁一片,当初鞭笞留下的那条疤痕,已无迹无踪……
瞬间,千头万绪,满腹疑问,都有了解答。
原来……
真是,如此。
第16章
独坐片霎,这二十二年间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想是并蒂莲心,靖公子抬目时,就望见了那一道人影。雾浓露重,来者身影茕茕,仿佛这天底之下,独有他一人。
也是……这修罗之路,确确只有他一人走得。
可是这人满手腥血,宁为天下人所惧所恨,到了日暮途穷万劫不复,几乎粉身碎骨犹不肯回头——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
那人一步步走到眼前,他身上拢着湿寒之气,两手掌心皮开肉绽,长睫都结了薄霜。这一路马不停蹄,也不知到底寻公子寻了多久。
靖公子两眼殷红,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失魂荡魄道:“原来,一切罪孽,皆因我而起。”
长睫下那双眼朦胧如雾,看不清是惊是慌,是怨是恨,又似乎这些都没有。在那双眼里,狭隘得容不下这天这地,到底也只容得了眼前之人。
城主不问公子一句话,而是解下氅衣,展开来披在靖公子身上。
冻如寒木的手指抬了起来,挣扎一瞬,终究还是情难自抑,小心拂开公子鬓边落发,深深望着他,喑哑问:“你何错之有?”
当年,世子姬湣宁逆天改命,也不肯让弟弟身死。
世子也曾心中惶惶,不知眼前人到底算人算妖,亦觉是自己负了弟弟,是这天下负了他们,几番纠结,那些年方对公子冷漠疏远,只恨不得形同陌路,才能各自安好。
讽刺的是,就在兄弟二人渐行渐远之际,姬湣心魔却生……
城主待公子如珍似宝,哪怕是亲生兄弟,恐怕也远不及此——而又有谁知,氤氲水汽中,当少年宽衣解带时,一扇屏风后,堂堂一城之主悄然而至。少年未曾有半点察觉,衣衫褪尽后,便踩入热腾腾的浴池之中。暗中的一双眼便紧随那玉白足踝,徐徐地延绵而上,最后停留在公子的嫩白后颈……
欲孽如藤蔓滋生,曾几何时,他竟早已情根深种。
人人皆以为青城城主过得恣意随性,却不想他是日日如履薄冰,忍到极处,方能制住自己莫将世间最珍重之物毁在他手里。
一年又一年过去,靖公子仿若常人,并无异样,直让城主错以为,那易皮换命之事,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梦。
直到,那一日——
暴雨中,城门大开,青城城主快马加鞭,带着郑国来的神医回到城主府,没想到,还是迟来一步。
“城主!城主!”靖公子的贴身奴儿连滚带爬,一脸瞿然,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公子、公子他——”
靖儿……靖儿怎么了?!
说来也是极怪,靖公子前些阵子还好好儿的,这病来得毫无预兆,且极其凶险。不过数十日,就呈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谁想到,城主这才离开不过一炷香,靖公子居然——
城主赶来西苑时,就见层层帷幕后,靖公子静静躺在床上,脸上遮掩着白布。
几个下人颤颤跪着,脸色并非哀凄,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惧……
城主轻轻掀开薄纱,一步步来到床侧,也不知到底是震惊太过或是如何,脸上神情怔然,看着那身子足有一阵,这才探出手,一举将白布揭开!
这一看,连城主都倏地生生退了一步。
床上之人确是靖公子无疑,可那张脸皮竟以肉眼可见之速渐渐腐朽,透出皮下狰狞烂肉。这等诡异之象,这怎生能让人不心生惧怕!
小奴慌忙跪下,犹有后怕地道:“小人、小人起初以为公子睡着了,谁知……谁知……”
活人猝死,一宿不到便腐朽化骨,小奴想到什么,愣愣抬头:“莫非,公子是——”
——公子是什么?
话未来得及出口,眼前陡然寒光一闪,就见脖子渐渐渗出血,越来越多,那奴儿两目圆睁,直直倒下。
“把这些人,都给孤抓起来。”城主一声令下,大门关上,将惨叫声阻隔在外。
屋内,火折子一点。
刀刃划过焰尖,前后三回。
暗光中,那锐利刀尖慢慢扎入小奴尸身皮下,随着淅淅沥沥的声音,就见那一层皮一点一点从骨肉剥离下来……
最后,将新皮覆在另一具腐尸身上,看着皮肤和腐肉一丝一缝、一筋一骨慢慢贴合,如穿上新衣也似,一时辰后,完好如初。
城主执灯而顾,如打量瑰玉般,掌心细细抚过公子那一身崭新肌肤,随后轻抚公子玉颜,喃喃道:“这一回,委屈了靖儿……下一次,阿兄定给你找一个更好的。”
由那时起,青城城主便喜好肌肤细腻白滑之女,但凡有一身滑腻肌肤,便可在城主面前开脸,夺得圣宠。
只不过,那宠爱却持久不得,转眼又看城主搂着他人。
至于先前的美人……无人知道,她们究竟去了何处。
而靖公子,则被城主软禁于府中,谁也见不得。
城主杀人取皮之后,便将人尸烧炼,所得尸油就添在暗室里的那盏鎏金妖灯里。
十年之期将至,灯火趋弱,无论尸油填得多满,都会迅速耗尽,这说明,代表公子寿命将尽。
最初,城主本只需一月杀一人,渐渐地,变成半月一人、十日一人。
到后来,每隔三日,城主都得杀一美人,为公子换皮延寿,直至今天。
当年的一念之差,终铸成大错,可他究竟后悔了么?
悔或是不悔,又有何重要,姬湣只知,这人醒着、笑着、哭着、累着,都是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在他怀里,他够得着,碰得到,就算心里何其清楚,眼前的靖公子非人非鬼,也要将其困在身边。
不是魔,胜似魔。
入魔的并非靖公子——而是他。
“万般罪孽,这些冤业,由我一个人来扛。”城主捏住公子双肩,目中缱绻不再掩饰,只声声质问道:“你告诉我,你何错之有?”
人间世,世间人,一切纠缠,不过执妄一场。
若非当初的一念之执,靖公子早已客死他乡,许是便无后来之事,兄长不会性情大变,亦不会嗜杀成魔……
靖公子怔怔望着他,如梦呓般喃喃:“早知这样……”早知这样,他当年便该和阿娘死去,何苦要留下来,连累了他、害了他。
未想话音刚落,唇就被粗暴地狠狠堵住。
这个吻,如若石子击穿湖面,巨大涟漪卷来,不似一场亲密,更似对这十年隐忍的一场宣泄咆哮。手掌捏着脆弱颌骨,只是碾磨吸吮尚嫌不够,舌头长驱而入攻城掠地,直至尝到血腥堪罢手,这时情丝绞缠,改为轻啄浅吻,怀中之人本不知情为何物,这一纠缠,方知自己情愫暗生。
城主紧紧将人搂住,这一次,竟语出哽咽:“你听好了,我若是生,你便可生……我若是入地狱,你亦不能幸免!”
原来,这一些,阿兄都还记得。
此时,黑夜之中,一盏明灯晃晃。
一道孤影由暗中而来,兄弟二人一道看去,就见那僧人手中拿着一盏鎏金灯座,灯中芯火已经烧到尾处,却如夜中明珠,光耀灼目。
清风中,传来一声和尚笑语:“那么这座灯,贫僧就收回来了。”
青城城主为防妖僧来抢人,将靖公子和长明灯藏在府中,命无数术士日日夜夜把守。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僧人派妖物将公子引出,而那盏灯,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花开花落,生老病死,乃是万物法则,一旦走偏,便难以回头。
城主本欲将和尚追回,却看那僧人转身过去,那道光越行越远,凡人莫追。
一阵邪风之后,山头上那座破庙,随着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雨停歇,天际处初阳冉冉升起,城主携着公子下山。
雾气散去,地上稀稀落落地开着野花,靖公子走得极慢,城主便屈下身来,说了声:“上来。”
靖公子轻手轻脚靠了上去,城主稳稳地站起,背着他走。
“重么?”
“你少时好像还更重一些。”
靖公子闻言,耳尖微微泛红。两手环着兄长颈项,道:“是阿兄那时候说,等把我喂胖了便煮来吃,我喝了好多水……”
身后之人份量若纸一样轻,好似一夜之间便形如枯槁。
二人一言一句,所说的话,竟比这十年加起来还要来得多。
靖公子咳了数声,望着兄长脑后,不由用脸轻轻贴了贴他,小声问:“阿兄,我……写的信,你都看了么?”
城主步伐滞住,也不回话,只是伸手将身上带着一个锦囊取出。
靖公子打开锦囊一看,就见里头枯花已碎,那曾是一朵盛开的梧桐花。
君生吾亦生,他日归尘土,吾亦与君同。
靖公子也曾想,当年,如果换成是阿兄身死,他又当如何?
……怕也是,会走一样的路罢。
青城元武七年二月,城中暴乱,城主姬湣出兵以镇叛乱。乱中,姬湣忽扳兵回府,后遣亲兵三百人出城。
据他人道,曾见城主一行入灵鹫山中。灵鹫山乃魍魉之地,擅入者凶多吉少。
自此,再无人见到青城城主,少城主姬靖亦不知所踪。
姬湣无后,城中无人主事,数公子争位,青城君位数日一易。
十月,郑国出兵伐青城。
丁末,青城灭。
《鬼僧谈·青城篇》完
第17章 《鬼僧谈之青城篇》 外篇
梧桐凋零,人死灯灭。白骨成灰,一转眼便消散于风里。
红衣人站在悬崖边,在他一步之外,是深渊万丈。他将那朵枯干的梧桐夹在衣中,贴紧自己的心口。
这世间,魍魉横行,遍地污浊,那孩子去了也好。鬼僧曾言,生魂滞留人间,受血气所染,再不得入西方极乐,想必是在地狱黄泉里等着他了。
靖儿……红缨般的唇无声呢喃,末了,竟微微地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