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小姐还有何事?”望着闫金花编好的发髻,楚瑾将夫人二字吞入口中。
闫金花掏出随身铜镜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瑾爷身边可有楚瑀一人?”
楚瑾一直以来的疑惑顺着小倌只言片语的线索串成线,心下立刻有了猜测,怒火从心头升起,他尽量语气平和问道:“正有,闫小姐该不会想说——”
“楚瑀是,和闫小姐一起杀死李树的帮凶吧。”
“看来,您并非不知道楚瑀和李树的事,”闫金花弯眼笑道,“我也从他口中听闻对这位少年的觊觎,二来,也猜到楚瑀在您心里地位不凡。”
“能将李树骗出来,还要多亏了楚瑀小兄弟。”
“闫小姐和我谈这些,”楚瑾心下已经有把李树拉出来鞭尸的想法,面上仍温和笑道,“是想用这枚筹码做什么?”
“真没想到,”闫金花反倒愣了一下,“您居然会承认和这样一个少年有关系,我以为男子多是薄情,看来也只是我识人不清。”
“闫小姐不说我也能大概猜到,”楚瑾向外望道,“你想将李颖托付给我?”
“闫小姐钓的这条鱼,原来一直都是我。”
“正是,请瑾爷不要追查李树的贪污,我不愿走后,我的儿子因从不过问他的父亲被打入奴籍。”闫金花被猜到目的也不惊讶。
“哪怕你不说,我也会的,”楚瑾移步到闫金花身后伸手替她整理好发髻,“这未出阁女子的发髻和闫小姐更相配,不过还差了一点颜色。”
他掏出怀中一只金钗插入闫金花发中。
“这是,”闫金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摸着头上的金叉神情恍惚,眼里的泪克制不住奔涌而出,她几近失声道,“这是,我离家那天放于家中的钗子。”
李树最拮据时,她曾经将这只金钗送他周转生活,他带她走时,又将钗子留下还给闫家,说是用一只金钗换她。
“我的朋友带来口信,闫老说,他曾用这枚金钗换走你,”楚瑾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如今,用这枚金钗把你换回来。”
“爹……”闫金花闭上眼泣不成声。
原来她并非无家可归,原来她回头就能得到拯救。
“闫小姐,换件漂亮衣裳,去府衙吧。”楚瑾将帕子递给她。
闫金花出来的时候,头上顶着闺中少女的发髻,身上穿着未出阁前的裙子,她的容颜已经饱经风霜如枯草朽木,而灵魂却在这最狼狈的时候春意重发。
李颖因痴傻被留在一旁无人看守,他见闫金花出来,立刻跑过来扯着她的裙子叫道:“漂亮,娘,漂亮娘!”
“颖儿乖,”闫金花蹲下来抱住李颖,指着旁边的楚瑾默默流泪道,“以后就跟着这位瑾哥哥,知道吗,不要不听话,知道吗?”
“娘,娘,不哭。”李颖伸手去擦闫金花的泪,发现怎么也擦不干,自己瘪嘴哇地一声跟着一起哭了。
“娘要去很远的地方,很久,等颖儿长大了就回来,”闫金花轻轻亲吻了一下李颖的额头,柔声说道,“娘的颖儿啊,快快长大吧,那样娘就回来了。”
她走时眉眼温柔,腰背从束缚中挣脱挺直,楚瑾突然想起这位小姐的闺名。
金花。
玉策难移,金花不落。
年轻时是多么美丽的女子才能取名为金花,这般颜色艳丽,难以凋谢的花朵。
楚晟回路时低声问张清英:“闫小姐这桩,要怎么判?”
“毒杀亲夫,”张清英顿了一下,“凌迟之罪。”
“凌迟?”楚晟惊呼一声,皱眉道,“一点余地也没有了吗?”
“历朝历代,谋害亲夫都是凌迟,”张清英摇摇头,“律法条例,从来无情。”
楚晟一时心头哽咽,垂下头不再说话,张清英察觉他的失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帮着录完闫金花的口供后楚瑾基本是马不停蹄立刻返回楚府,他喘着气推开书房大门时,楚瑀正乖乖地练着字。
楚瑾压抑住内心的怒火,一步一步走近他勉强笑道:“小瑀。”
楚瑀发觉楚瑾逼红的眼眶轻声问道:“怎么了?”
楚瑾伸手抱住他,楚瑀心里一阵疑惑,楚瑾的声音艰涩响起在耳边:“对不起,我总是说要好好保护你,但却一直忽视你,对不起,对不起小瑀。”
“没事了,”楚瑀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拍着楚瑾的背道,“我没事,主人,你把我保护得很好。”
“他碰你哪了,就算是尸体我也要将他挫骨扬灰。”楚瑾手指抚过楚瑀的脸哑声问道。
“哪也没有,”楚瑀握住楚瑾的手安抚道,“我也能保护自己。”
楚瑾心中的自责还未结束,浅秋的声音突然在书房外响起。
“少爷……别院传来消息,说是伊小爷殇了。”
伊翠本只是一小童,楚瑾在他死的那天强行遣散了别院所有人,大家族里从没有为小童守灵的道理,楚瑾坚持为伊翠停灵七天,并且穿上了一身白色丧服。
楚晟劝他:“你本就身体不好,若要守灵就让别人代吧。”
“我不配为他守灵,”楚瑾望着灵堂里的蜡烛垂眸往魂灯里填上一些灯油,“我只是替了他爱的人守灵。”
出殡那一天大雪纷飞,楚瑾谢绝所有人同行,同抬棺的人一同到了郊外,在下葬了伊翠之后他将那块刻有瑾字的玉佩埋到一旁,并在这衣冠冢前立下一块墓碑。
他不知道原主对于伊翠的感情,也不知道原主愿不愿意同伊翠埋在一起,所以只能将他们埋得很近。
大雪逐渐掩埋了两座坟墓,从远处看去就像只有一座坟。
埋葬了两个有情人。
满天鹅毛雪像是替谁述说,他愿意啊。
一念负生死,两不疑,随君去时雪满地,魂滞人间七七里,也算曾为白头同穴殪。
他执伞立于雪中,看着眼前逐渐合二为一的坟墓,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孤寂油然而生,墓碑上楚瑾之墓四个字不断提醒着他是外来者的事实。
忽然间他松开手间的伞,冰雪落于他领口,楚瑾偏执地感受这清晰的冰冷,寻找自己真正活在人间的证据。
可是,他真的活着,或者说在替自己活着吗?
他默立于雪中良久,白茫茫的大雪吹进了内心蒙蒙一片,伸手不见自己,也看不清前路在何方。
头顶的风雪突然止住,楚瑾呆愣半秒才扭头看过去,楚瑀撑着油纸伞站在他身后,鼻尖冻得通红,他眼里倏地透露出慌乱,伸手向自己的脸摸来。
“别哭。”
楚瑾想安抚地勾起笑容,却觉得唇角似挂千斤沉重。
“是因为他走了,主人才这么难过吗?”楚瑀低声询问。
楚瑾一步一步走向那已经被雪埋在一起的两座坟,楚瑀亦步亦趋替他遮挡着雪。
“你知道他为何而死吗?”楚瑾问。
楚瑀摇摇头。
楚瑾轻轻道:“他爱的人死了,所以他也选择离开了。”
伊翠所爱,楚瑀心中困惑,他虽对情爱毫无经验,也称不上了解,但也能看出伊翠对楚瑾的感情。
“你看,”楚瑾蹲下身拂开墓碑上的白雪,语气悲喜难辨:“这是他爱的人。”
楚瑀定眼瞧去,墓碑上只有四个大字:楚瑾之墓。
他迷茫地皱起眉。
楚瑾脸上挂着温热的泪,心里结成了凝固的冰。
“他爱的是楚瑾。”楚瑾垂着头说,乌黑的长发遮挡住所有的表情,却让楚瑀觉得一阵悲伤。
“我是楚瑾,他是楚瑾,可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
楚瑀愈发听不懂,怔怔看向楚瑾。
楚瑾站起身往楚府走去,楚瑀立刻起身跟上。
他走得很慢,步伐沉重似镀铁。
“楚晟要仰仗的是躺在坟墓里的楚瑾,窦青要效忠的是那个楚瑾,陈叔照顾看护半辈子的,也是那个楚瑾,我是谁呢?”楚瑀听到楚瑾这样说。
楚瑾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也是楚瑾,但好像没人知道我是楚瑾,我披着那个楚瑾的皮囊活着,人人都以为我是他,总有天或许我也这样觉得。”
“我像寄生于他人躯壳里苟过一生。”
“活着,但已经死了。”
“我替他活着,接受着别人对他的好,扮演着别人眼里的他。”
“从没人知道我的存在。”
“那,主人究竟是谁?”楚瑀问。
“楚瑾?是,也不是,”楚瑾突然笑道,“一抹孤魂,更恰当吧。”
“是一抹孤魂吗,”楚瑀轻轻说,“我倒觉得,更像是天上为我送来的神仙。”
“一抹孤魂做你的神仙,你倒不怕,不怕我何时索你性命?”楚瑾扯出笑意转头看他。
“那便来取,”楚瑀抬手拂开楚瑾肩头的白雪,“用这命换这些时日风光,我愿意。”
“我从未见过以前的楚瑾,”楚瑀轻声道,“我只见过我面前的,我的主人,楚瑾。”
“那予我饱食暖衣,予我认字习书的楚瑾。”
“也是在夜深里赠我汤面,暴雨里替我撑伞,玉河下救我于生死之难的楚瑾。”
“我认识的,从来只有眼前这一个。”
“或许我的认识对于主人来说微不足道,”楚瑀的眼睛里翻涌着的是一片最真诚的灼热,“但也许这能证明,主人并非在替别人而活。”
楚瑀突然感觉到楚瑾停下了脚步,下一秒风雪的寒冷坠入他的怀抱,两只瘦削的手臂不断在缩紧。
温热的泪顺着衣领缝隙流到他的心口里。
“谢谢你。”他听到楚瑾声音里全是颤抖。
楚瑀伸手紧紧回抱住楚瑾。
“有我在呢。”
楚瑾抬眸见来时路留下的脚印被大雪逐渐覆盖,慢慢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本该是这茫茫大雪下一串很快就被掩盖的脚印,却被人在来时路上撅开厚厚的雪层找到泥土,在其中埋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待到春天冰消雪融,种子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顺着时间的浇灌长成参天大树,不必告诉整个世界,只需要告诉楚瑾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认定他的灵魂而非容貌、声色、地位。
那一刻才觉得,这人间真正有谁记得他来过。
他活着。
在今日,闫金花的判决下来了,与此同时楚家报上的贪污一案证据确凿,已将相关贪污人员关押,欠钱的还钱,坐牢的坐牢。
楚晟一大早就到了县衙门口看告示,衙役刚贴完他就费力推开人群挤了进去,还没等他看清楚便被看热闹的人群推了出来。
张清英扶住楚晟站稳道:“你若想知道结果,问我不就行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楚晟眼巴巴望着张清英:“那,结果是……”
“鉴于李树生前有逼良为娼的行为,改闫金花凌迟,”张清英故意卖了个关子,见楚晟瞪了自己一眼才轻笑道,“流放。”
楚晟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虽然流放也是极刑,但人不死比什么都强。
“你不是说历朝历代都判凌迟的吗,”楚晟推推张清英,“不是律法无情?”
“律法无情,”张清英见楚晟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抬手拍拍他的头,“人有情啊。”
日子还长,只要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作者有话说:
魂滞人间七七里,七七的意思是人死后的第七个七天,因为《地藏经》里说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会跟随业报投胎,所以是魂滞七七里。
(●''●)完美的结局指路26章番外
第25章
“少爷最近身体好像好了不少。”陈焕亲自把汤药撤下去,站在一旁瞧了瞧楚瑾的脸色。
楚瑾温声道:“这人啊总是吃药还是不行,是药三分毒,以后这汤药就少端些吧。”
陈焕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往日里一贯喝药少爷身体也不见好转,倒是大病之后这几个月四处走动看起来健康了不少,他应声刚要退下,楚瑾又道:“对了,陈叔,我私库里还有支老参,您拿去吧。”
“这怎么使得?”陈焕立刻摇头皱眉拒绝。
“怎么使不得,”楚瑾起身将陈焕手中的汤药接过,“往后这些就让丫头做便是,陈叔为楚家多年,就是我的长辈,小辈孝敬长辈一根老参,不是天经地义?”
“那就…多谢少爷,”陈焕眼中泛起浑浊泪光,他悄悄伸手抹了抹红眼眶有些心酸干涩道,“少爷莫笑话老奴,只是自束发后啊,少爷已经许久不曾和老奴说些话了。”
陈焕出膳厅后见小厮端着乳鸽汤要进去,伸手拦下道:“凡味道寡淡的饮食,以后少给少爷端去了。”
小厮迷糊了:“少爷不是之前招呼小厨房偏爱这些吗?”
“人啊,”陈焕拂过热气腾腾的汤面,长叹一声,“是会变的。”
“快过年了,从库房支些银子给府中人添新衣裳吧。”楚瑾用膳时对楚晟说。
楚晟一边翻账一边点头,两眼下挂着青黑,就差把账当成饭塞进嘴里。
“你啊,又不是算不完就不给你工钱,我可指望你给我当个二把手的,可别提前告老了。”楚瑾舀了一碗高汤推给楚晟。
楚晟打个哈欠疲倦地笑笑:“玉衡这么信任我,我自然更竭力才行。”
楚瑾摇头内心叹气,楚晟放到现代恐怕会沦落为资本主义最钟爱的韭菜,还有傻子主动007的。
也罢,左右庄家是他,还能护着这根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