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人来人往,各个影子清晰。
奚将阑愣了愣。
晏玉壶为他解答:“师兄昏睡这三个月,玉大人已将恶岐道搬到此地无银城,当时还在十三州掀起轩然大波,最近几日好些了。”
奚将阑皱眉:“此地无银城的城主也愿意?”
“玉大人给了城主天生没有灵根的小公子一副天级相纹。”
奚将阑了然。
两人离开此地无银城,乘坐小行舫朝南边而去。
中州和北境的分界处是一座连绵不绝十万里的山脉,宛如一条巨龙横卧,隔开两境。
奚将阑孤身坐在行舫游廊的栏杆上,双腿悬在木栏外,单薄身躯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
他抬手将凌乱长发随手一理,行舫恰好穿过一片看不到视线的乌云,幽幽飞到重峦叠嶂上空。
晏玉壶敲了敲门,轻轻道:“师兄,到了。”
奚将阑一愣,垂眸往下看。
晏温山苍翠欲滴,郁郁芊芊,秋日的斜风细雨将翠绿山间衬得雾蒙蒙一片。
熟悉又陌生。
奚将阑茫然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撑,整个人从万丈高空纵身跃下,绯色身影好似一滴血,落入茫茫山水画卷中。
等到晏玉壶将行舫停落在晏温山入口,遥遥看到上千层山阶上,奚将阑正一步步往上走。
明明能御风而上,奚将阑却未动灵力,淅淅沥沥的微凉秋雨落在身上,连羽睫都蒙上一层薄薄白雾。
每一层山阶陌生而熟悉。
漫漫小雨中,奚将阑绯衣翻飞,指间储物戒和腰间玉穗相撞,如鸣佩环。
恍惚中,奚将阑好似在一步一步迈上山阶间,颀长身形逐渐矮小,迈着的步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奋力。
黄鹂站在翠绿山间,扑扇翅膀震得叶上凝结的雨水簌簌落下。
滴答。
晏温山千层山阶上,身着白衣的半大孩子欢快地往上爬,气喘吁吁,额间一滴汗水顺着雪白脸侧往下滑,还在眼尾红痣处停留一瞬,倏地掉落。
“阿月!”
十岁的孩子高兴地朝着下方招手:“我快到了,你又要输啦!”
不远处的翠绿树荫,比他小几岁的孩子爬山阶爬得脸色苍白如纸,恹恹道:“师兄,真的……跑不动了。”
晏聆笑他:“没用!我先走啦!”
晏月急了,忙手脚并用往上爬:“师兄,师兄。”
晏聆大声笑着,小短腿奋力迈着却在比他还小的师弟面前强撑著作为师兄的高傲,酸软着双腿终于爬上千层台阶,到了晏温山顶。
“哈哈哈。”晏聆站在最后一层台阶上朝他笑嘻嘻,“快点快点,娘如果知道我又跑出去玩,肯定又要揍我。这回你输了得替我顶罪,否则我……”
得意洋洋的狠话还没放完,一旁有个温柔的声音道:“否则怎么样啊?”
晏聆没反应过来,得意地说:“否则我就倒打一耙,说是你年纪小总闹着我出去玩。”
说完后,晏聆笑容一僵,单薄的小身板猛地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僵硬着回头看去。
朝夫人一身白衣,墨发挽成松散发髻,嗔着笑注视着晏聆,不知道在这儿听了多久。
晏聆小脸都绿了,干巴巴道:“娘,您怎么在这儿?”
朝夫人淡淡道:“我不在这儿,该在哪儿?”
“九重天当仙女呀。”晏聆惯会说甜言蜜语,只僵了一瞬立刻从善如流地笑嘻嘻哄娘亲高兴,“怎么屈尊纡贵来我们这种破地方呢。哎呀娘您今天的发髻真好看,那簪子也漂亮,坠了两个紫珠珠,特别衬您的衣裳。”
朝夫人笑起来,伸出纤细如葱白的手指轻轻抚摸晏聆的小脸,一股药香迎面而来。
晏聆冲他乖巧笑嘻嘻。
朝夫人手指猛地揪住晏聆的耳朵,眸子弯弯、下手倒狠:“这丑发髻是你爹给我挽的,簪子也是你爹挑的。你们父子俩的美感倒是一脉相承,丑上天的东西也能夸出花儿来。”
晏聆哀嚎不已:“娘!娘饶命啊我知错了!”
朝夫人手指又扭了半圈:“你自己出去玩就算了,为何要拉上阿月?”
晏聆要哭了。
“疼疼疼!娘,娘我知错了,下次再也不带阿月了呜!”
朝夫人见这小骗子眼泪都下来了,没忍心地松开手,幽幽看他。
朝夫人教训晏聆的空当,晏月终于气喘吁吁爬上来,小脸惨白如纸却还乖顺地行礼。
“师娘。”
朝夫人唉声叹气,拿着帕子给晏月擦了擦汗:“你们去哪儿玩了?”
晏聆在后面朝晏月挤眉弄眼。
晏月没看到,乖乖地回答:“回师娘,师兄带我去那边的山顶,说是能看到中州的乞巧市。”
朝夫人柔声道:“那看到了吗?”
“没看到。”晏月摇头,“雾有点大,什么也没瞧见。”
朝夫人偏头看了一眼心虚的晏聆。
晏聆闷闷道:“我、我就想看个热闹嘛。”
朝夫人无奈叹息:“这么想去?”
晏聆窥着他娘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就、就一点点,没太想。”
朝夫人拿他没办法,失笑着道:“等会我们坐行舫去中州城看乞巧节,如何?”
晏聆晏月一愣,差点直接蹦起来。
“当真?!”
朝夫人点头:“我哪儿像你,只知道花言巧语。”
晏聆高兴地围着朝夫人转圈,欢呼道:“好哎好哎,娘亲真好!娘亲是仙子!”
朝夫人拍了他脑袋一下:“快去准备,把你这身衣裳换下来。”
晏聆忙不迭点头,拉着晏月开开心心去换衣裳。
中州南境中间连绵山脉,山峰何止千千万,千年前此处山脉灵力浓郁,曾出过不少名扬天下的大门派。
但自从天衍降世后,山脉上的门派逐渐没落,剩下的只是一堆小门派——说好听点叫门派,难听点只是没什么前途的散修。
晏温山弟子凋敝,偌大山峰上如今只剩下晏聆一家和收养的小晏月。
晏聆飞快换了身衣裳,拉着衣襟还没系好的晏月蹦着跳着去晏温山的行舫。
那是门派多年前留下的,古朴精致,一绺灵力就能支撑飞到中州城。
朝夫人和晏寒鹊已等候多时,晏聆抱着晏月蹦上去,高兴得眉飞色舞。
“走啦出门啦!”
行舫缓缓飞起,越过巨大山脉,半日便到了中州城。
晏寒鹊沉默寡言,哪怕在行舫上也只是打坐修炼,晏聆在他身边爬来爬去,吵吵闹闹也充耳不闻,只当他不存在。
终于,行舫停落。
晏聆在高处时就瞧见中州城似乎比往常还要热闹,四处张灯结彩,还未入夜焰火噼里啪啦放个不停,瞧着不像是过乞巧,倒像是在祝贺似的。
晏聆蹦下行舫,拉着晏寒鹊的手双眸放光往外跑。
“爹,那是什么?”
“爹,爹,我能买来玩一玩吗?”
“爹啊!”
晏寒鹊低头瞥他一眼,丢给他一块灵石,让他自己挥霍去。
晏聆抱着他的胳膊笑个不停,不再捣乱地道:“爹,今年乞巧怎么和前几年不太一样,阵仗如此之大?”
中州长街上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大概是看到孩子问,旁边有个男人好心地为他解答。
“是中州城那位奚家的小少爷过生辰呢。”
晏聆好奇道:“奚家?”
“是啊。”男人笑着说,“奚家本不是太大的世家,天衍的天级相纹也没几个,素日里倒是安稳。但今年奚绝十二岁,刚好是那位纨绔小少爷觉醒相纹的日子。听说是奚绝小少爷自己提出要大肆操办,奚家将他宠得无法无天,哪会拒绝?”
晏聆一听是有天衍灵脉的世家,便乖乖地不再说话。
哪怕没心没肺如他,也知道有天衍世家和他们是云泥之别。
就在这时,长街上人群往左右街边散开,让出一条道儿来。
晏聆被人群挤得差点跌倒,想要探头探脑地看却又因个儿矮根本瞧不见。
晏寒鹊默不作声将他抱起来。
晏聆终于看到热闹。
长街上有好几只独角兽驮着一座精致华美的行芥,悬挂着灯笼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奚”字。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撩开雅致窗帘,露出一张恣睢张扬的小脸来。
——那是奚家小少爷,奚绝。
骄纵的小少爷唇红齿白,一看便是常年养尊处优琼堆玉砌才能养出来的贵公子,奚绝横扫周遭密密麻麻的人群,眸中全是高傲。
晏聆扒着晏寒鹊的肩膀,高高兴兴看热闹。
无意中,纨绔小少爷奚绝目空一切的眼神和晏聆对了一下。
晏聆疑惑地眨了眨眼。
奚绝嫌弃地收回视线,哼道:“乡巴佬。”
晏聆眼尖地看到他的唇形,顿时气得往后仰倒,差点从晏寒鹊怀里翻出去。
目中无人的狗纨绔!
第75章 灵级相纹
乞巧热闹非凡。
被骂了句“乡巴佬”,晏聆不悦一会,很快又没心没肺地同晏月疯玩起来。
长街上皆是人,夜幕降临。
两个半大孩子玩了半天,终于知道疲倦,蔫哒哒坐在长桥边的石凳子上,托着腮看着人来人往。
晏寒鹊不想给儿子花钱,却花重金买了一支鸳鸯钗,持着朝夫人的手,垂着眸将钗插在松散发髻中。
晏聆笑嘻嘻地说:“那钗真好看呐。”
晏月瞥了一眼花里胡哨的鸳鸯钗,心想哪儿好看?
朝夫人唇角抽动,也心想:“可真丑啊。”
但晏寒鹊那张常年冷若冰霜的脸上隐约浮现一抹期待,朝夫人沉默好一会,才夸张地扶着丑发髻,熟练地敷衍他:“真好看,我喜欢,寒鹊的眼光果真不错,真配这个发髻和簪子。”
晏寒鹊难得被夸得飘飘然,眸中闪现淡淡笑意。
晏聆偏过头,学着朝夫人的模样深情地对晏月说:“真好看,我喜欢。”
晏月抿着唇笑。
耳畔隐约有木轮滚落地面的声音,晏聆还以为有卖好吃的小摊车,忙高高兴兴转头就看。
却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孩子推着轮椅嘴中口中在说些什么,轮椅上温温和和的孩子眸中全是无奈。
让尘淡淡道:“你觉得那个奚家的少爷能觉醒什么相纹?”
横玉度摇头:“不好背后议论他人。”
让尘只好问:“你的生辰不也快到了,那你想觉醒什么相纹?”
“我什么都好。”横玉度笑着说,“像我这种废人,无论觉醒什么怕是都没什么大用,不如没有的好。”
让尘蹙眉:“不许这么说。”
横玉度笑笑:“那你呢?”
让尘想了想:“我也想不出来,总归玄级天级就差不多,灵级就别想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离开。
晏聆见不是吃的,失望地移回视线。
晏寒鹊和朝夫人在谈情说爱,晏聆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发现坐在路边听各种人的声音好像很有趣。
万物百态,只是从路边而过的几息就能看到无数人一生的简短碎片。
这种感觉极其奇妙。
晏聆见一时半会回不了家,索性兴致勃勃地托着腮看着路边路过的人。
人群中,一个从头到脚被黑袍遮掩的小孩奋力地蹬腿,在路人狐疑地注视下,怒气冲冲中还带着哭腔嚎道:“我不要逛!我要回家——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啊啊娘求求你!”
晏聆没见过不想出来玩的,好奇地盯着他看。
乐正鸩余光一扫,咆哮骂道:“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我揍你个小矮个儿!”
晏聆:“……”
晏聆还没来得及生气,婉夫人伸手揪着乐正鸩的耳朵,把他一路惨叫着薅走了。
晏聆这才消了气。
没一会,人群中鬼字纹墨白袍的孩子呜呜嗷嗷地从旁边跑过,兴奋地道:“这有哥哥示爱哎,爹!快来看!快跟着学着点!”
晏聆忙探头探脑。
示爱?哪有示爱?!
酆聿他爹脸色阴沉地走过来一把捞住他的腰身,看起来想要把他带回去杀人灭口。
丢人的玩意儿!
晏聆看热闹看得直乐。
“师尊!”腰间别个小木剑的小剑修一身正义,“咱们什么时候回南境?徒儿要练剑!”
柳空厌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好玩。”
柳长行只好努力去玩。
晏聆看着两人离去,眼前突然闪过一抹黑影,似乎又有一个人走过去了。
什么玩意儿?
晏聆没多想,继续看。
就在这时,耳边有人轻声道:“你们爹娘在那儿?”
晏聆疑惑偏头,就见一个身着蓝衫的孩子正站在他们身边,眸中满是温润和煦之色,担忧地注视着他们。
晏聆茫然:“啊?”
“乞巧人多,你们是和爹娘走丢了吗?”盛焦轻轻问。
晏聆这才反应过来,忙指了指不远处还在浓情蜜意的晏寒鹊和朝夫人:“我爹娘在那儿呢,没跑丢。”
盛焦笑了笑:“那就好。”
他说着,转身就要走,晏聆却神使鬼差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盛焦回头。
晏聆抓住后自己也懵了,木木地和盛焦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讷讷收回手。
“对不住。”
盛焦疑惑看他,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块桂花糕递过去:“吃吗?”
晏聆今日吃了太多东西,撑得走不动,但嗅到淡淡桂花香犹豫一下,还是乖乖伸手接过:“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