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雕梁画栋,风雅至极,和外面恨不得把“我很有钱”写成个牌匾挂起来的暴发户风格全然不同。
推开雕花门,房梁之上悬挂着数条墨迹白纱,随着开门灌入的风轻轻一拂,桂香溢满房间。
玉颓山本来只是打算来看一眼就走,但刚撩着珠帘走进内室,敏锐地察觉到一股熟悉的神魂灵力波动。
他一喜,忙快步跑上前。
偌大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隔着层层床幔隐约能瞧见他的侧影似乎在熟睡。
将床幔撩开,露出一张熟悉的昳丽睡颜。
秾艳五官精致漂亮,眼尾一滴红色泪痣好似要滴血。
是奚将阑。
他一身红衣躺在榻上,呼吸均匀,好似已经睡了许久,浓密羽睫上都凝成薄薄白霜。
玉颓山前几日过来时,奚将阑还像是个死人似的面容惨白灰败,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弱得听都听不到。
今日可倒好,终于有活人气儿了。
玉颓山坐在床沿,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拍奚将阑那张俊脸:“喂!醒一醒!活了没啊?!”
奚将阑瘦了一圈,脸庞上一层寒霜都被他拍得裂开,融化成水痕顺着脸颊滑落至耳后,好像在哭泣般。
没有反应。
玉颓山完全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强行抓住奚将阑的肩膀猛晃。
“我可花了一半天衍灵力救你啊,要是真死了我可亏死了,快醒来!否则我把盛焦叫来,他现在可对你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
不知道是不是“盛焦”这两个字起了作用,睡死过去的奚将阑终于有了点反应。
先是浓密的羽睫动了动,随后垂在一旁的指尖也跟着微微一颤,一点点找回僵硬已久的躯体。
玉颓山耐着性子等了半晌,差点都要睡着,才猛地听到一声急促呼吸声传来。
奚将阑已经睁开眼睛,但眸光依然涣散聚焦不了,呆呆盯着头顶的床幔,迭声喘息着,带动着僵硬的四肢缓缓恢复知觉。
大半天后,奚将阑神智回笼,眼神也一点点聚焦。
迷迷瞪瞪恢复视线后,举目望去便是玉颓山那张欠揍的脸。
奚将阑迷茫道:“哥哥?”
“嗯。”玉颓山将爪子放在奚将阑眼前晃了晃,“乖,这是几?还认得清吗?”
奚将阑病恹恹偏过头,彻底清醒了,有气无力道:“起开。”
“你醒的还真是时候。”玉颓山懒洋洋地将床幔撩着挂在帐钩上,淡淡道,“再过几日就是你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哥都能给你弄来。”
奚将阑浑身僵硬,翻个身都没办法,怏怏道:“我想你帮我翻个身。”
玉颓山一抚掌:“准了。”
说着,伸手将奚将阑单薄的身躯扶着,真的帮他翻了个身。
奚将阑精疲力倦,强撑着精神道:“温孤白呢?”
“死了呗,连渣都不剩了。”玉颓山随口道,“对了,那个大乘期的雷谴可真是不得了啊,要是你这小身板挨上一击,怕是当场毙命,我都没法子救你。还好你小脑袋瓜聪明,知道用“梦黄粱”来欺骗天道,让温孤白替你背全部的黑锅,哈哈哈我看祂得气死了。”
奚将阑含糊敷衍了一句。
“别睡了。”玉颓山晃他,“你不想去见盛焦了?当年不是乐颠颠要找人家合籍吗?”
“你好烦。”奚将阑恨不得自己聋了,没好气道,“我好累,你能不能让我安静睡一会,醒来再去。再说了你不是告诉盛焦我没事吗?”
玉颓山一愣,心虚地干咳一声。
奚将阑何其了解玉颓山,猛地睁开眼睛,不可置信道:“温孤白不是死了吗?我不是说计划成功了你就告知盛焦真相吗?你忘了?!”
“我生气。”玉颓山冷冷道,“他竟然拿剑架在我脖子上,上一个架在我脖子上的人……”
奚将阑气得一脚将他蹬了下去。
玉颓山:“…………”
玉颓山也不装了,坐在脚踏上干巴巴道:“我最开始是记仇,后来想通了就去獬豸宗找他了啊,但却根本没见到他人。”
奚将阑脑瓜子嗡嗡的,怒道:“那你去告诉其他人啊!”
玉颓山垂头丧气地蹲在床边,满脸都是“我错了”。
见奚将阑气得四肢都能动了,他欠嗖嗖地从怀里拿出来一块私藏的糕点,讨好地朝他一递:“吃吗?”
能让玉颓山这种护食的狗脾气分食物的,奚将阑是唯一一个。
但奚将阑却不稀罕,怒火中烧地伸手要打他。
玉颓山赶忙往后一退,奚将阑一个没坐稳直接朝床下摔了下来。
玉颓山一把扶住他,小声道:“我伪造出来的堪天道完全不受我控制啊,当时把你魂都给劈了一半,神魂重创,你被雷谴震伤了神魂,我又不能保证你一时半会能醒过来,就、就耽搁了。”
奚将阑气喘吁吁靠在枕头上,眉目恹恹根本不想理他。
玉颓山见他真生气了,蹲在那小声叫他:“将阑?”
奚将阑沉着脸不说话。
玉颓山又说:“晏聆?”
听到这个名字,奚将阑没忍住,瞪了他一眼:“闭嘴。”
“好啦好啦,不生气了,你现在清清白白,天衍珠不会再找你麻烦。”玉颓山笑起来,熟练地道,“‘奚将阑’和‘晏聆’这两个身份你爱用哪个就用哪个,反正盛焦喜欢的不都是你这个人吗,你主动点去找他不就成了?多大点事儿啊,哥哥替你做主,这事就这么翻篇了,别生气。”
奚将阑被他气笑了。
不过好在玉颓山这通插科打诨,奚将阑好像生锈的脑袋终于活泛了些,想起来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等等。”奚将阑一愣,嗅着空气中冷冽的桂香,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刚才说……我生辰快到了?”
玉颓山:“对啊。”
奚将阑脸色一白。
他的生辰是秋至八月廿八。
玉颓山不明所以:“自从你从“梦黄粱”出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奚将阑:“……”
奚将阑眼前一黑。
所以……盛焦三个月内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玉颓山还在那啃糕点,隐约察觉到一股寒意从后背袭来,疑惑抬头,就见奚将阑阴恻恻看着他,眸中全是冷厉的杀意。
玉颓山:“……”
玉颓山艰难吞咽那口干巴巴的糕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半块糕点递上前。
“晏、晏小聆,吃糕点吗,长个儿。”
奚将阑:“…………”
“我杀了你!!”
第74章 乞巧生辰
一阵鸡飞狗跳,奚将阑追着玉颓山打。
玉壶过来时,玉颓山脸颊都青了一块,蹲在门口看蚂蚁搬家,好像世间万物一切都能引起他的好奇。
奚将阑正盘膝坐在软塌上调息,让灵力在凝滞三个月的经脉中流淌,一寸寸恢复身体知觉。
玉壶拿着一盏崭新的犀角灯轻手轻脚走过去,将其放在桌案上。
他将声音放得极轻,但奚将阑“闲听声”的相纹太敏锐,缓缓将灵力纳入内府,睁开眼睛。
玉壶这才道:“师兄,我去灵犀山庄定了新的犀角灯。”
奚将阑当年在天衍学宫以奚绝的身份定的犀角灯早就因他的鬼话连篇而被永久封闭熄灭,他那时不服输,还特意拿来盛焦的犀角灯闲侃。
最后连累盛焦犀角灯也被封十年。
奚将阑点点头,屈指弹过一丝灵力没入灯中。
犀角灯倏地亮起来,隐约从灯芯中瞧见一个龙飞凤舞的“聆”字。
奚将阑不虞的心情终于好了些,但还是阴沉着小脸在那摆弄犀角灯上的灵讯。
玉颓山不会看人脸色,见状高高兴兴地扒着门框探头探脑道:“哎,有了犀角灯你不就能找盛焦报平安了?”
玉壶怜悯地看了一眼玉颓山。
果不其然,奚将阑再次怒道:“我当时是怎么告诉你的?!千叮咛万嘱咐,一旦计划完成就立即告知他来龙去脉,我耳朵不好使,你也被传染了?!”
玉颓山被骂得脑袋一缩。
“三个月……都三个月了。”奚将阑痛苦地捂住额头,“我在他心中本就信誉极差,说句真话他都认为是假的,现在假死三个月,肯定觉得我在故意算计他……”
要是奚将阑突然喜滋滋地跳出来去找盛焦,盛焦肯定会拿天衍珠劈他。
这不是主动去找死吗?
奚将阑头痛欲裂,对玉壶道:“阿月,獬豸宗可有消息传来?”
“没有。”晏玉壶摇头,“只听说“梦黄粱”之事后,盛宗主曾去药宗一趟,半日方归。”
奚将阑一愣:“药宗?”
盛焦去药宗了?
奚将阑立刻打开犀角灯去寻乐正鸩,但这是新的犀角灯,里面除了玉颓山和晏玉壶,并无其他人的灵力,根本无法传音。
奚将阑:“……”
奚将阑仰倒在软塌上,恨不得死了算了。
玉颓山自小被纵夫人宠得无法无天,觉醒相纹后又因那八年非人折磨有些疯疯癫癫,根本无法共情任何人。
他蹲了一会,估摸着奚将阑不生气了,又高兴地凑上前去。
“我把恶岐道和九霄城的“弃仙骨”停了,过段时日再找个由头让那些迫切需要“弃仙骨”的修士去中州世家抢天衍灵力。”玉颓山眉飞色舞,“哈哈哈到时候场面肯定很热闹!打起来打起来!”
奚将阑面无表情看他,冷冷道:“你看我现在是想凑热闹的样子吗?”
玉颓山一噎,不可置信道:“你还在生气?都半个时辰了还没消气?你这人怎么回事,真是个狗脾气。”
奚将阑:“…………”
奚将阑沉默片刻,突然一笑,朝玉颓山勾了勾手指,温柔地说:“来。”
玉颓山还以为他消气了,笑嘻嘻地凑上前。
玉壶移开视线,似乎不忍心去看。
下一瞬,“轰”的一声。
玉颓山直接被奚将阑一掌打得破门而出,狼狈挂在院中桃树上,还将几颗桃子震下来,咚咚砸在玉颓山脑袋上。
玉颓山眼疾手快把差点掉到地上的桃子捞起来,洗都不洗就啃了一口,百无聊赖地趴在树枝上,苦恼不已:“脾气怎么越来越坏了,被谁惯的这是?”
奚将阑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灵力都用在打玉颓山上了,沉着脸盘膝坐在那重新调息。
晏玉壶始终安安静静站在那看他,冷若冰霜的脸上罕见浮现些许温和之色。
半晌后,一直紧闭眼眸的奚将阑突然道:“阿月……”
晏玉壶:“嗯?”
奚将阑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灿烂日光,轻声道:“明日……回去一趟吧。”
晏玉壶沉默半晌,道:“没有必要。”
奚将阑:“我想回去看看。”
晏玉壶道:“你不想先去见盛宗主?”
奚将阑:“……”
奚将阑唇角抽了抽:“能不能别提醒我这个?”
晏玉壶眼眸浮现淡淡笑意。
奚将阑只想能逃一日是一日,莫名想起盛焦当时那句……
“别让我在秘境看到你,否则你知道后果。”
他不仅去了秘境,还狠狠算计盛焦一番,最后又以死遁走整整三个月。
盛焦怕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奚将阑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
“等我从晏温山回来再说。”
***
翌日一早。
奚将阑一袭桂花纹绯衣,金和玉石串成的桂枝发饰从墨发穿过额间,漫不经心摩挲着指间盛焦送他的储物戒,冷冷从别院离开。
玉颓山一大清早出去吃了八顿早饭,叼着狗尾巴草回来迎面撞见,忙颠颠跟上去:“聆儿,干嘛去?”
奚将阑不想理他。
玉颓山死皮赖脸地问晏玉壶:“阿月,你们去哪儿啊?”
晏玉壶冷漠道:“晏温山。”
玉颓山噎了一下,讷讷道:“哦,哦哦,那是该去,到、到日子了。”
奚将阑沉着脸离开。
玉颓山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
恰好碰上这个日子,还把奚将阑气成这样,玉颓山难得从脏心烂肺中扒拉出来点良心,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哄一哄他。
玉颓山摸着下巴思索半天,突然一抚掌。
有了。
“来人啊。”
很快,恶岐道的侍从匆匆而来:“玉大人,有何吩咐?”
玉颓山豪气万千:“两日后便是晏聆生辰,去告知此地无银城的城主,我要为他办一场前无仅有的生辰宴。”
侍从一愣:“生辰宴?”
“对。”玉颓山越想越高兴,“让十三州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为我弟弟祝寿!”
侍从小心翼翼道:“晏大人……可同意了?”
玉颓山随口道:“不用告知他,我要给他个惊喜,到时他肯定高兴。”
侍从:“……”
“哦对!”玉颓山还沉浸在哄弟弟的喜悦中,美滋滋道,“务必把獬豸宗盛宗主给请来——无论用什么办法。”
到时奚将阑和盛宗主重逢,必定感动得眼泪汪汪,喜极而泣。
再也不生他的气了。
***
刚离开玉颓山花里胡哨的府邸,奚将阑就偏头打了个喷嚏。
他微微蹙眉,总觉得有人在背地里害他。
奚将阑本以为还要从阵法才能离开恶岐道去往此地无银城,但没想到刚出府邸便是碧空如洗,青天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