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阑:“……”
***
红尘识君楼最高处,亭台四周围覆白纱,往外延伸的木台毫无阻拦,站在边缘往下看能将整条花街尽收眼底。
身着雪衣的女子缓步走到高台边缘垂眸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宛如蝼蚁。
云灯纷纷点亮,烛花影里不见幽明。
一只飞燕从空中展翅而来,悄无声息落在荀娘肩上。
高处风呼啸,荀娘一身白衣被吹得胡乱而飞,手指捏着银制的烟杆,烟斗中并非是烟,倒像是汁液似的微微闪着淡紫色的光。
飞燕啼叫一声。
“是吗?”荀娘轻轻吐出一口雪白烟雾,明眸盯着虚空,不知在对谁说话,冷冷道,“……若我说,我不知道当年之事呢?”
飞燕又叫了一声,从中传来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
““望镂骨”相纹能够用天衍灵力看到记忆,我不信你对当年屠戮奚家的罪魁祸首不感兴趣。”
荀娘突然冷笑一声:“屠戮奚家的,不正是你吗?”
“飞燕”轻笑起来:“……但也可以不是我。”
荀娘满脸漠然。
“飞燕”淡淡道:“你也从奚明淮记忆中得知不少旧事吧,他落在奚绝手中哪里还有命活?你想要救他,就照我说的做。只要让盛宗主的天衍珠一百零八颗都断定奚绝有罪当诛,那时天衍和天道雷罚便会泼天而下。”
到时就算盛焦不想,天道天衍在上,也会强迫他手刃有罪之人。
荀娘没说话。
飞燕展翅飞起来,又清脆鸣叫几声,附着它身上的灵力终于消散。
三楼中堂。
柳长行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盛焦:“……真的是绝儿亲口说的,他让你等着,荀娘之事他自会问个清楚。”
盛焦不为所动,手腕天衍珠除了那十颗“诛”,其余悉数飞去寻奚将阑。
这几日奚将阑太过乖顺,又亲又抱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以至于让盛焦忘记这人那一堆花言巧语都是为了逃离。
还是要逮回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才好。
倏地,花楼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吵闹之声,随之而来淡淡燃烧烛火的香味飘拂进来,裹挟着一股奇特的味道。
盛焦眉头轻轻一皱。
他大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外面不知何时已经聚集数千人,密密麻麻挤在长街上仰着头往上看,眸中皆是没来由的期盼。
无数云灯点亮,在烈日照耀下依然明亮。
盛焦敏锐察觉到不对,灵力一扫,瞳孔倏地一缩。
他快步走出红尘识君楼,将空中飘荡的云灯随手接住,指尖凝出一点灵力往里面一探。
熟悉的灵力扑面而来。
盛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是“弃仙骨”。
有人将微弱的“弃仙骨”掺在云灯中点燃,散发出伪天衍的灵力气息弥漫周遭。
一盏灯的伪天衍并不易察觉,或许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是这一条长街的云灯,十有八九竟全都掺了“弃仙骨”。
盛焦一路上见过奚将阑对“弃仙骨”那近乎成瘾的后症,脸色冷到极点,转瞬将四散在外去寻奚将阑的天衍珠召回。
有人在趁着花魁大比浑水摸鱼。
玉颓山。
盛焦不动声色将那盏写了“兰娇娇”的云灯捏碎,手微微一动,天衍珠转瞬回来连成一串珠串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只是还剩最后一颗珠子似乎没回来。
突然间,一旁的人群骤然沸腾起来。
“兰娇娇!果真是她!”
“天道在上!三年前我还当她真的隐退,没想到今日又能一睹风采。”
“姣人绝艳!绝!见之死而无憾!”
盛焦面无表情抬头看去。
他似乎知道最后一颗珠子去了哪里。
一颗天衍珠悄无声息停在半空中,丝丝缕缕的雷纹朝着高台之上的人闪去,似乎在给主人指方向。
红尘识君楼最高台之上,一人身着牡丹花团的华丽衣袍站在白纱半遮的亭台,察觉到吵闹之声微微垂眸看来,眼尾带着一股不耐的厌烦。
艳美绝俗。
盛焦:“……”
第49章 任之缚灵
奚将阑很不耐烦。
三年前他什么都没做,直接顶着这张脸往那一站便被红尘“心肝儿”“乖乖”叫着直接定了花魁,虽说无人“享用”得上,但也为红尘楼赚了不少灵石。
今年可倒好,还要大选。
选个鬼。
高楼亭台空无一人,在“兰娇娇”出来的刹那,下方尖叫熙攘声瞬间哗然而起。
整个九霄城无数云灯被点得越来越亮,甚至一路连绵至云端。
下方嘈杂喧哗的人群隐约在喊“兰娇娇”。
奚将阑恨不得拿掉耳饰,沉着脸转了半圈,也不知红尘是如何安排的,却连荀娘的人影都未瞧见。
“愚蠢的男人。”
奚将阑连自己也骂了进去,居高临下漠然盯着那几乎癫狂的人群。
就算再美艳的皮囊、天纵的灵根、无上的家世,也终究不过一抔黄土来得长久。
明明求而不得,却依然痴迷。
他们到底在追捧什么。
奚将阑不懂。
奚绝自小众星捧月,见过无数人向他阿谀谄媚,却只觉得厌烦,甚至是怨恨的。
“既然想看……”奚将阑抬步走到高台边缘,垂眸注视着下方的人,冷漠地心想,“那就看个够,反正……”
还没放完狠话,奚将阑无意中一瞥,登时愣住。
盛焦冷若寒霜站在人群中,周身天衍珠胡乱旋转,微微抬着眸不动声色和他对视。
兰娇娇:“……”
奚将阑一句“他娘的”差点就脱口而出,一改方才指点江山看破红尘的矫情,赶忙拎着层叠的华丽裙摆,近乎狼狈地往亭台走,打算找个地儿藏起来。
盛焦怎么在下面?!
柳长行明明说他还在二楼中堂待着才对。
尴尬、羞恼不约而同泛上心头,奚将阑本觉得这六年早已心如止水识海枯涸,但自从和盛焦重逢,那被埋葬在伪装下的真实似乎缓缓破土而出。
奚将阑不喜欢这种失控感。
美人羞怯,比方才那副倨傲的模样更令人痴醉,人群的云灯点得更多。
“兰娇娇!”
“红尘识君楼果真名不虚传!”
“云灯!买!点!”
奚将阑神色冷然地快步走向亭台,四周缥缈白纱被风吹拂而起,那高高挽起的长发佩戴钗环发饰太多,无意中将白纱勾住,将奚将阑拦了个趔趄。
诸事不顺。
奚将阑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扯那勾在发间不知哪个钗上的白纱,耳尖已鲜红欲滴血。
“杀了盛无灼吧。”奚将阑一边胡乱解白纱一边冷冷地心想,“等会就杀了他,我就不该在行舫上心慈手软。”
杀了盛焦,自己就不必丢脸。
一举两得。
奚将阑脸皮极厚,就算让他身着舞姬的单薄衣衫在亭台上跳舞助乐他怕是脸都不会红一下,多年苦难早已让他舍弃一切能舍弃的。
只要能活着,他什么都能做。
可只要一想到盛焦就在下面看着,恬不知羞的奚将阑突然莫名自惭形秽。
前所未有的难堪包裹着他,白纱缠在发饰上又怎么解都解不开,奚将阑的指尖竟在细细密密地发着抖。
恰在这时,奚将阑眸瞳一抹金纹倏地闪过。
他彻底不耐烦,猛地将白纱粗暴地往下一拽,眼眶疼出泪花,却咬着牙低低骂道:“住口!少来管我的事。”
奚将阑心情不虞,胡乱将一绺散乱下来的墨发撩到耳后,突然手指一顿,蹙眉道:“……什么?”
他重新撩开白纱返回高楼边缘,低眸往下看去。
从高处看,盛焦的天衍珠四散而开,将一盏盏闪现紫色光芒的云灯熄灭撞成齑粉。
那是掺了“弃仙骨”的云灯。
玉颓山为了花魁兰娇娇一掷千金,几乎半个花楼街的云灯都是他所点,数量何止千万。
盛焦无法转瞬将九霄城全部云灯熄灭,但一百多颗天衍珠速度极快,几乎一息便能灭到上百盏。
奚将阑蹙眉往下看。
盛焦操控着天衍珠去灭灯,微微垂眸看向掌心的一盏写着“兰娇娇”的云灯。
——那是小贩强卖给他的。
奚将阑眼皮轻轻一跳。
突然,盛焦两指轻弹。
“嗤”。
云灯的灯芯终于被点亮。
奚将阑:“…………”
盛焦是终于疯了吗?!
奚将阑匪夷所思,眸中只有那盏微弱的小灯,脑子全是……
“那不解风情的木头在做什么?”
“点云灯吗?”
“为我?”
奚将阑呆怔至极,空无一人的亭台突然刮来一阵轻缓的风,一点点轻柔地拂过奚将阑的后背。
倏地,风宛如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奚将阑单薄后背猛地一推。
失重感扑面而来。
奚将阑一愣,后知后觉朝着高台之下栽去。
下方癫狂的众人瞬间一阵惊叫!
“当心!”
“快救人——”
盛焦瞳孔剧缩。
一百多颗天衍珠瞬间从四面八方被召回,受其操控凝成蛛丝似的雷纹灵力,将坠落而下的奚将阑囫囵接住。
剧烈失重感袭上心头,奚将阑全然不管如何平安落地,而是微微侧身仰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高台。
他微微磨了磨牙,低低骂了句什么。
接着,天衍珠将奚将阑结结实实接住,像是被一股温和的气流托住,在人群一阵欢呼尖叫声中落地。
奚将阑身上用金线所绣的大团牡丹花好似当空绽放般华丽雍容,被风吹得胡乱飞舞,整个单薄身形宛如折翼的飞雁悄无声息落在一人怀中。
盛焦面无表情将他接了个满怀。
奚将阑:“…………”
还不如摔死我得了。
但奚将阑惯会演戏,事已至此也不能掩耳盗铃,索性大大方方朝盛焦一笑,故意软着嗓子柔声说:“多谢仙君相救。”
围观众人顿时嫉妒地瞪向盛焦。
盛焦不为所动,正要将怀里的奚将阑放下。
奚将阑却抱紧他的脖子不愿下去,故作矫情地小声说:“我吓坏了,腿软走不得路,还劳烦仙君将我送回去。”
盛焦:“……”
又开始演了。
奚将阑腿软手倒是有劲儿,轻轻在盛焦心口一点,意有所指道:“仙君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不知仙君可还满意?”
盛焦:“…………”
旁边的男人哪里见过如此漂亮的佳人,闻言眼都直了,更是嫉妒怨恨盛焦如此好狗命,竟然能得美人如此青睐。
盛焦已习惯奚将阑的撩骚话,冷酷无情地正要将他扔下去,一旁的众人忍不住地冲上来,大献殷勤。
“若不嫌弃,我背兰仙子回去吧!”
“胡说八道,就你这个小身板,当心摔到美人!兰仙子,我是金丹期,保证不让您双腿累着。”
“我才对,我是化神境!”
“滚开!你都几百岁的老妖怪了,还敢染指姣人?”
眼见着要打起来,奚将阑笑吟吟地点想那个化神境:“那就……唔。”
话还没说完,盛焦突然抱紧他,沉着脸一言不发抬步就走。
众人顿时一阵失望唏嘘。
奚将阑一愣过后,当即纵声而笑。
花魁装扮几乎糊了一斤的胭脂水粉,香味扑鼻,呛得盛焦眉头紧皱。
“你这么相信我啊?”奚将阑伏在他肩上笑着道,“就不怕我是故意摔下来引你注意吗?”
盛焦沉默着抬步走进红尘识君楼。
没来由的,奚将阑突然凑到盛焦耳畔低声呢喃:“盛无灼,我又要开始说谎了。”
盛焦偏头。
因为他的动作,奚将阑的唇蹭过他的脸侧,留下一道淡淡的唇脂红痕。
奚将阑将手指在唇上一点,眸瞳墨黑,好似空洞毫无光亮,嬉皮笑脸地说:“不要相信我啊。”
盛焦停下脚步,眸光沉沉和他对视。
奚将阑朝他狡黠一眨眼。
这时,一道微光在旁边微闪。
奚将阑和盛焦循声望去。
应琢不知何时来的,正面无表情站在那,手中捏了个留影玉牌,神色冷漠又厌恶,全无在奚将阑面前的乖顺懂事。
“没想到盛宗主也是此等好色之徒?我已将方才之事留影,等会便给师兄看,我看你哪有脸在师兄面前晃?!”
盛焦:“……”
奚将阑:“……”
这孩子,或许是个傻的。
外面的动静闹得这样大,吓坏了的红尘匆匆而来,瞧见奚将阑安然无事这才松下一口气。
“乖乖,你可吓死我了。”
这可是送上门的摇钱树,万一出个好歹,怕是今日花魁大比也得黄。
奚将阑道:“没事。”
红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摇钱树”正在被个臭男人抱着,她神色一愣,下意识就要将奚将阑从盛焦怀里扯出来。
只是视线一落在盛焦那张脸上,她似乎想到什么,突然暧昧一笑,拉长了音道:“哦。”
奚将阑不知她在“哦”什么,推了推盛焦肩膀从他怀里下来,温声道:“我在亭台上未见荀娘姐姐,她可是有什么要事耽搁了大比?”
红尘还在直勾勾盯着盛焦看,闻言摇头道:“并无,你们是一起上的亭台,只是有阵法隔着瞧不见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