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初到新地方的猫,左看右看什么都要扒拉两下,但却哪哪都不满意,嫌弃得眉梢都耷拉下去。
自己玩了一会,奚将阑越发觉得无趣,索性也坐到盛焦对面,和他膝盖相抵。
“盛宗主?”
“天道大人?”
“盛焦?”
“盛娇娇?”
盛焦不搭理他。
奚将阑想了半天,使出杀手锏。
“盛无灼。”
也不知道这三个字有什么力量,充耳不闻的盛焦羽睫轻轻一颤,终于睁开眼睛。
“……做什么?”
盛焦的眼神有种侵略性的冷意。
奚将阑离他太近,直直对上湛寂眼眸,不知为何绷紧的腰身微软,不自然地往后退了退。
退缩后奚将阑才后知后觉自己怂了,他重重一咳,熟练地扬起笑容,往前探身整张脸几乎贴到盛焦鼻尖,笑吟吟地道:“盛宗主身份尊贵今非昔比,在姑唱寺都能叫价六万灵石,想来不会吝啬这几十灵石,你……”
盛焦眉头轻轻一跳,下意识就要闭上眼睛。
——好像只要闭眼,就听不着奚将阑后面的骚话。
奚将阑低笑一声,转了个角度凑到盛焦耳畔,声音低沉,带着蛊惑暧昧的笑意。
“……不会是想和我共处一室亲密相处,才故意买这么小一间的吧?”
盛焦:“……”
奚将阑说完后,直勾勾盯着盛焦的眼睛。
盛焦瞳孔没有半分变化,甚至都没收缩,袖中天衍珠却一阵窸窸窣窣地乱转。
奚将阑隐约察觉到不对,但逗盛焦的乐趣萦绕心间,为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竟然用上“换明月”的“听之、任之”。
“盛宗主,回答我,好不好啊?”
语调呢喃温柔,像是一只蛊惑人心的妖精。
盛焦嘴唇轻轻一动。
盛宗主守正自持,怎会使这种小计谋,不用问都知道答案。
但奚将阑自己都费解,等一个明知故问的答案,自己竟然莫名紧张到连呼吸都屏住。
突然,狭窄空间中呼啸的风声、呼吸心跳声和两人交缠的呼吸声停滞一瞬。
盛焦猛地抬手捂住奚将阑的眼睛,强势将他按在窗上,死死禁锢住。
砰的一声。
没被关紧的窗户被撞出一条缝隙,狂风再次拂来将两人长发吹得交织交缠,不分你我。
奚将阑眼前黑暗、耳畔死寂,只有触觉被放大数倍似的敏锐无比,感觉捂住眼睛的手宽大滚烫、似乎有冰冷的视线顺着他的鼻尖往下,悄无声息落在微张的唇上。
停下了。
奚将阑一愣,紧贴着他的胸腔微微振动一下。
……盛焦说话了。
是“换明月”的“听之任之”迫使他说出的答案。
奚将阑却没听到,也看不到。
他正呆愣着,盛焦已经松开他,面无表情地重新坐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闭眸冥想。
璎珞扣耳饰上的天衍珠停止运作三息,再次如常运转。
奚将阑怔然看他,罕见地呆住了。
天衍在上。
他他他到、到底说了什么啊?!
第29章 法不容情
奚将阑本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此番却像是心脏被猫拼命挠了似的,急切想知道盛焦到底说了什么。
不是?
那为何不明说?
是?
这明显不是盛焦此等正人君子能做出来的事,倒像是他奚将阑的做派。
奚将阑在角落咕囔半天,终于想通。
“……他可能是真没钱。”
天衍在上,盛焦就算当上獬豸宗宗主位高权重,却依然如年少时那般一穷二白囊空如洗。
奚将阑表示怜悯和理解。
搁他,他也不好意思哭穷。
盛焦沉稳爱静,在窗边打坐宛如一块巍然不动的磐石,似乎打算这样熬过行舫上无趣的一整日。
奚将阑偏偏坐不住,赤着脚在狭小幽间跑了好几圈,噔噔噔的动静让下层的修士气得上门来敲门骂人。
没办法,奚将阑只好消停。
幽间放置着一张小软塌,奚将阑如此纤瘦的身体躺上面都蹬不开脚,微微蜷缩着双膝,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躺下。
行舫飞行速度极快,象牙窗上雕刻着丝丝缕缕的法纹将寒风和冲势隔绝在外。
狭小幽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奚将阑本是想睡一觉打发这无趣的行程,但软塌太窄,他蜷缩着胃不舒服,翻来覆去好一会,不高兴道:“盛焦,这床太窄了,我睡不着。”
盛焦阖眸,冷淡道:“只是一日。”
“那也不行。”奚将阑坐起来用力拍床,“又硬又小,硌得我腰疼。我这些年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连个睡觉的地方都这般简陋。”
盛焦不理他。
奚将阑瞪了他好一会,突然不知想到什么,变脸似的:“嘻。”
他一嘻,准没好事。
奚将阑小心翼翼地赤着脚下榻,踮着脚尖朝着盛焦悄摸摸走去。
幽间太狭窄,彼此呼吸声都仿佛近在耳边,更何况走路。
盛焦眼睛也不睁地开口道:“躺好。”
奚将阑动作一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三步并两步跑来,将几个蒲团像是摆阵似的拼成“床”,整个人四仰八叉地一躺。
……然后像是幼蚕似的似的往前蠕动两下,胆大包天地将脑袋枕在盛焦大腿上。
盛焦终于睁眼冷冷看他。
奚将阑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仰着头冲盛焦灿然一笑:“我躺好了。”
盛焦:“……”
整个十三州,怕也只有奚将阑敢如此胆大包天。
盛焦就当他不存在。
但奚将阑哪里肯安分,涎皮涎脸地和他叙旧。
“盛宗主,我听酆聿说你盛家昌荣繁盛,已是中州三境第一世家啦?”
盛焦不回答他,奚将阑也能唱一出独角戏。
“啧啧,盛宗主还真是面冷心软,盛家那些人少时那般待你,你还能像是没事人一样让他们踩着你往上爬。”
见盛焦不为所动,奚将阑戳了戳他的手背:“要是我,谁如此欺辱我,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
他停顿一下,像是个童言无忌的孩子,笑嘻嘻地说:“……让他们死。”
奚将阑本就睚眦必报,一点小亏都不能吃。
盛焦的手搭在膝盖,宽袖层叠糊在奚将阑脸上,不想和他说话。
奚将阑想要再逗逗他,幽间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缓的敲门声。
倦寻芳:“宗主?”
奚将阑幽幽瞥了盛焦一眼,却瞧见他眉头紧皱,似乎也没料到倦寻芳会过来。
“何事?”
如此小的幽间往往只一人乘坐。
倦寻芳和上沅也没多想,将这话默认是可以进来的意思,轻轻打开门,恭敬颔首行礼:“我和上沅已办完您吩咐的事,刚巧在附近感知到天衍珠的灵力,特来、特来……”
等视线落在狭窄幽间中,突然就“来”不出了。
盛焦面如沉水盘膝而坐,好似在獬豸宗的雪山之巅修炼闭关般,气度凛然让人不怒自威;
但旁边蒲团堆里横躺着一人,竟枕着盛宗主的大腿、撩开獬豸纹宽袖笑眯眯地往外看。
——宛如活泼的阳光跳到大雪中。
“哟。”奚将阑嘻嘻笑着说,“倦大人,小上沅,这么巧你们也坐这艘行舫啊,来来来,别客气,快进来坐。”
倦寻芳:“……”
上沅:“……”
倦寻芳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抖着声音道:“宗、宗主?!”
快告诉他,这只是一种擒拿犯人的特殊方式!
上沅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没感慨,倦寻芳就暴跳如雷:“别信!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上沅:“……”
我、我还没说呢。
奚将阑哈哈大笑,侧身趴在盛焦膝盖上,像是找到新乐子似的,柔声道:“哎呀倦大人何必如此激动,安定,我和你家盛宗主可是清清白白,连床都没上呢。”
盛焦冷冷看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倦寻芳哆嗦着指他:“你、你你……”
“放心。”奚将阑深情地说,“你家宗主还是干净的。”
倦寻芳:“……”
盛焦突然伸手一把按住奚将阑的嘴,强行让他噤了声。
他的手掌宽大,几乎盖住奚将阑小半张脸,虎口处刚好卡在奚将阑鼻尖,呼吸像是小风旋轻轻在拇指至虎口转了两下,才轻轻消散。
奚将阑被强行禁锢着仰躺在他膝上,不满这个动作,伸手像是猫似的狠狠扒拉那如铁钳似的手,不满地瞪他。
“唔唔!”
盛焦置若罔闻,保持这个姿势,冷冷道:“可寻到了?”
他同旁人说话,从来都是用灵力催动声音。
倦寻芳猛地一个激灵,努力让自己低垂着头不去看“擒拿术”,言简意赅道:“的确有中州之人隐藏身份去恶岐道买卖相纹,名单我已草拟好,约摸有九人,皆是世家子。”
说着,将一枚玉令恭敬奉上。
盛焦沉着脸一一扫过玉令上的名字,最后视线停留在末尾两个名字上。
姓盛。
倦寻芳草拟时大概心有顾忌,所以才将这两人放在最后。
他试探着道:“宗主,该、如何处置?”
盛焦神色冷然,手腕天衍珠噼里啪啦转了数圈,一百零六颗悉数停在“诛”上。
“杀。”
盛焦吐字如冰,轻飘飘一个字好似化为浩然雷劫,带来悚然惊骇的戾气。
盛焦行事皆是如此,有罪之人哪怕是厄运苦命人也会毫不留情降下雷罚;
无罪之人就算丑态毕露凶穷极恶,但天衍珠未寻到有罪的证据,依然能逍遥安然。
獬豸宗的公道本就如此,法不容情。
倦寻芳心道果不其然,他低头道:“是。”
奚将阑一直抱着盛焦的手臂仰头看他,不知为何突然哆嗦一下,似乎是被那个带着戾气的字吓住了。
方才他还说盛焦面冷心软,善待盛家……
转头就打脸了。
啪啪。
倦寻芳又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眼刀一直在嗖嗖刮向奚将阑。
奚将阑看到他的神情乐得直蹬腿,终于找到枯燥行程中的乐趣,他用力将盛焦的手往下扒拉,含糊道:“宗主,哥哥,我不说话了,放我喘口气吧。”
这声“哥哥”宛如两道天雷,朝着倦寻芳脑门轰然劈下。
倦寻芳头脑发白,身体摇摇欲坠。
上沅故态复萌,捂住嘴惊讶地说……
还没说,倦寻芳就疯狗似的打了个闭口禅过去,让她少信小骗子的话!
盛焦见他果然乖巧,便松了手,对倦寻芳道:“继续。”
倦寻芳咬着牙继续汇报事宜。
只是说着说着,一直飘忽不定的余光又落在奚将阑脸上。
盛焦不再捂嘴,奚将阑却仍然抱着盛焦的手,瞧见倦寻芳瞥来,突然勾唇一笑,凑到盛焦指尖处轻轻一碰。
倦寻芳:“……”
唇珠贴在苍白的指腹上,像是蜻蜓点水,荡开一圈涟漪。
盛焦的手微微蜷缩。
奚将阑只是随意一个动作却像是一滴水入了热油,把倦寻芳轰炸成了个焰火。
噼里啪啦要炸人!
倦寻芳炸毛:“宗主!”
上沅一把抱住他的腰,惊恐道:“他叫宗主哥哥!是哥哥啊!”
倦寻芳咆哮道:“什么哥哥!宗主是独生子,哪来的弟弟!?”
上沅一歪头:“我也不懂,可能是……情哥哥?”
倦寻芳:“……”
倦寻芳没被奚将阑气死,反倒差点被好友上沅气得七窍生烟。
盛焦冷冷看了奚将阑一眼。
奚将阑像是没事人一样捧着他的手在那笑,伸手在唇珠上点了两下,满脸无辜表示自己没说话啊。
盛焦视线在他唇上匆匆一瞥:“出去。”
倦寻芳顿时感动得涕泗横流。
天衍在上!
宗主、宗主终于要把那个断袖狐狸精给赶出……
一抬头,却见盛焦正盯着自己。
倦寻芳:“……”
倦寻芳瞬间石化,犹如一个“冒死进谏却被狐狸精蒙蔽的主上下令拖出去斩了”的的忠臣,满脸呆滞地被上沅拦腰扛走。
幽间终于恢复安静。
奚将阑乖顺地笑,好像刚才气人的不是他一样。
盛焦没和他一般见识,将手收回,一震衣袖,继续打坐。
奚将阑懒洋洋地戳他的手指玩,随口道:“我若没记错的话,那名单上姓盛的两个人,一个是你旁系叔伯的独生子,还有一个则是现任盛家家主的弟弟,你怎么说杀就杀了,一点情都不留?”
盛焦冷冷道:“剥相纹售卖获利、买相纹种入灵根,种种皆有违天道,当诛。”
奚将阑“噗嗤”一声笑了。
亏他此前还担心盛焦会被盛家那群鼠目寸光的敲骨吸髓。
向来就盛焦这个脾性,盛家就算是中州第一世家,应该也不会扬眉吐气趾高气扬,过的恐怕只会更加谨小慎微,半步都错不得。
不过这两人也实在愚蠢,做什么不好非得做买卖相纹之事。
奚将阑都怀疑盛家的鼠目寸光是不是血脉相传。
哦,除了盛焦。
盛焦身上一股熟悉的寒霜裹挟幽幽桂香的气息萦绕鼻息,奚将阑本来还想再和他多说几句,神智像是被一只手重重往下拉,没一会就熟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