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般般想向着阳光一步步往前走。
但她太慢了。
完全比不得身后深渊黑暗吞噬的速度。
可突然有一日,有人告诉她不必再拖着累赘枷锁而行,她孑然一身前途无量,通往仙门的路平缓直通云巅。
……她却苦惯了,甚至害怕脏污的脚印会弄脏那条锦绣大道。
秦般般根本不知是庆幸还是该悲伤。
“好姑娘。”奚将阑轻柔着道,“庆幸是对的,悲伤也是对的。你现在如何做抉择,都是对的。”
秦般般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中啕嚎大哭。
“他怎么死了?他为什么死了啊?他……他终于死了!兰哥哥,我害怕。”
奚将阑抱着她,并没有看到秦般般在说什么。
他眸子微垂看着单薄纤瘦的少女哭的浑身发抖,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时间长河中的某个小小影子。
秦般般大哭一场后情绪终于发泄出来,只抱着那个木头娃娃眼眶通红乖乖跟着横玉度,不再像之前那般张牙舞爪了。
奚将阑:“你之后还去哪里?”
“还得去接几个世家的孩子,大概五日后就回中州。”横玉度道,“你和盛焦……”
酆聿幽幽道:“我看盛焦是打算将你带回獬豸宗严加看管,但你这副破烂身子……你还是去一趟药宗找小毒物给你瞧瞧吧。”
两人一同说话,奚绝根本不知道要看谁,眼神乱飞好半天,索性直接道:“你们少管我的事,忙你们的去吧,等我去了中州再聚。”
说罢,他怕两人看出端倪,迈着长腿快步回十二居。
横玉度忙叫住他。
“将阑,“换明月”只对盛焦有效十日,可能会更短,这事你知道了吧?”
奚将阑正在开门,侧着身子无意中扫到横玉度在说话,但只看清了“这事你知道了吧”几个字。
“亲娘啊,什么事儿?”但他又不好追问,总归横玉度总是操心操稀碎,肯定是他之前叮嘱过的小事,便抬手一挥。
“知道了,横老妈子越来越啰嗦了——般般,好好听这老妈子的话,过几天我去天衍学宫找你。”
秦般般乖巧点头。
奚将阑这才关上门,盯着小案上那枝桂花若有所思。
应琢知晓六年前屠杀奚家的罪魁祸首,自己就算再畏惧獬豸宗,终归也要去中州一趟顺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查清当年真相。
就是不知道这一路能不能平安无事了。
他正想着,旁边突然飘来一股桂香。
奚将阑偏头看去。
盛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的,背对着光,冰冷眼神像是森寒牢笼,只是冷冷看过来就让奚将阑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咳。”此人今非昔比,可不好糊弄,奚将阑熟练扬起笑,打招呼,“盛宗主昨晚睡得可好?”
盛焦冷冷注视他,好一会突然启唇。
奚将阑眼神落在他唇上。
自从和盛焦重逢后,这张嘴似乎只会叫他的名字。
生气了叫名字,冷漠了也叫名字。
奚将阑正猜想他会说什么,是说“三更雪”,还是屠杀奚家的罪魁祸首,还是昨晚的事……
不对,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脑子一片空白?
奚将阑正想着,终于见到盛焦说话。
“你的耳朵……怎么了?”
奚将阑一愣。
第28章 天衍耳饰
耳朵?
奚将阑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缩。
盛焦不动声色等他回答。
“哦,耳朵啊。”奚将阑抬手将扣在耳廓上的耳饰拿下来,若无其事地道,“……半聋了,需要法器‘助听万物’,但这玩意儿好像磕坏了,盛宗主会修吗?”
盛焦手腕天衍珠猛地滋啦。
半聋?
实际上是全聋,没有耳饰法器奚将阑根本听不到丝毫动静。
最开始连自己说话都控制不了轻重,后来糊弄人多了,就算不戴耳饰也能顺畅交流。
盛焦神色冷得要滴水。
“盛宗主是想早日回中州吧,稍等我片刻。”奚将阑走到桌案边翻箱倒柜找出来几个小零件,眯着眼摆弄耳饰,随口道,“我先看看这东西能不能修,用太久了,最近一直不太灵便,总是滋滋响震得脑袋疼。”
他的态度太随意了。
不像是耳聋,倒像是掉了根头发丝般,自然得让盛焦都晃了下神。
阳光往旁边倾斜,只有小案上残留着一小片暖阳。
奚将阑坐在昏暗中,垂着眸五指翻飞,阳光照耀下在那漂亮的璎珞扣上来回摆弄,衬着五指好像暖玉雕成。
那动作十分熟练,一看就知道对此物知之甚深。
盛焦走上前,宽大的身形挡住阳光,低声道:“奚绝。”
“盛宗主。”奚将阑头也不抬,“您还是离我远一点吧,伤口又裂开了。”
盛焦手掌虎口处被春雨留下的伤痕再次崩开,他紧握五指,鲜血已满溢指缝中,艳红狰狞。
血腥味弥漫周遭。
奚将阑凑上前去用牙齿将璎珞扣的一颗珠子叼着往后一用力,将那颗灰扑扑失去效用的玉石吐在一旁,“叮当”一声脆响。
他百忙之中抬头看盛焦的手一眼:“我一直很想问,这伤……什么时候有的?我怎么完全没印象?”
盛焦唇线绷紧,手一动,伤口瞬间愈合。
他这副样子就是不愿回答。
奚将阑看出来他拒绝沟通的意思,耸了耸肩,也没多问。
他捏着璎珞扣摆弄好一会,眼珠微转,不知又打了什么坏主意,朝着盛焦灿烂一笑:“要不这样吧盛宗主,您给我找个能用的灵珠,我就为您将春雨剑意引出来,如何?”
盛焦蹙眉看他。
奚将阑手一指,理直气壮:“我看您的天衍珠就挺适合,先借我用一用呗。等到了中州我找我的好挚友……呃,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找我好挚友修好法器再还你。”
盛焦:“……”
奚将阑插科打诨,就是不想让盛焦追问他的耳朵。
也不知道盛焦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耳朵有毛病的,他明明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难道是最开始重逢时?
天衍恩赐的天衍珠珍贵无比,之前奚将阑想摸一下都会被天雷抽,更何况要来做耳饰。
盛焦定会震怒无比,甚至想劈他。
果不其然,天衍珠噼里啪啦发出细碎的滋滋声。
奚将阑早就习惯了,垂着眸继续摆弄璎珞扣,隐下心中那点酸涩的难堪。
突然,“叮当”一声。
一颗缩小到只剩指腹大小的雷纹珠子落到小案上。
奚将阑一愣,愕然抬头。
盛焦收回手,黑沉眼眸定定看他,言简意赅:“……用。”
奚将阑:“……”
奚将阑看看他,又看看天衍珠,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一会,他托着腮淡淡道:“想不到“换明月”的‘听之’竟然有如此神效,竟让天道大人连宝贝珠子都忍心割爱。”
盛焦轻轻蹙眉。
奚将阑没来由地笑起来,灿烂又愉悦伸手去碰那颗珠子。
但指尖还未触到,盛焦宽大的手掌猛地往前一按,掌心如幕直接将奚将阑的五指和那颗天衍珠盖住。
奚将阑视线落在盛焦滚烫的手上,这才瞥见那五指上好像全是被啃出来的红痕,指节还有几个还未消退的牙印。
“被咬成这样,他是去逗猫了吗?”
奚将阑心想。
反正不关他事,奚将阑从来不喜欢被人强势禁锢,往外抽了抽手,幽幽道:“盛宗主这是何意?难道要出尔反尔吗?”
盛焦逆着光盯着他,一字一顿务必让奚将阑读懂他的唇形。
“你的耳朵,如何伤到的?”
奚将阑脸色骤然沉下来,用尽全力将手抽出,不知怎么突然就生了气:“盛宗主,把一切东西摊开了说,可就太没意思了。”
盛焦的手猛地落空,天衍珠将他掌心硌出一个小凹坑。
“盛宗主这么聪明,难道瞧不出来我不想和您说此事吗?”奚将阑冷冷道,“你这是存心让我难堪?还是说六年过去你我身份对调,你也想像其他人那样看我笑话?”
盛焦一愣。
他没。
奚将阑管他有还是没,冷着脸继续在匣子里翻来翻去:“我命轻耳贱,怕是用不起天道大人的天衍珠,您还是拿回去好好收着断人罪去吧。”
阳光移动,奚将阑孤零零坐在那,好似全身没入阴暗中。
突然,盛焦将手移开,指腹轻轻一推。
天衍珠往前滚着,一道煞白光芒宛如从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而来,刹那间照亮满室,咕噜噜抵到奚将阑的手指边。
奚将阑抬头看他。
盛焦漠然道:“不问,用。”
奚将阑:“……”
此人顶着一张“一月后就取你狗命”的冷漠脸给他天衍珠这等宝物,奚将阑都怀疑那珠子是不是会随时爆开将他炸成齑粉的危险法器。
但事已至此,奚将阑怂也得上,冷笑一声将珠子捏着:“不用白不用。”
天衍珠上的灵力显然比十三州任何一颗灵珠都要浓郁,奚将阑将珠子镶嵌上去,璎珞扣上的助听万物的机关法阵终于磕磕绊绊的运作起来。
看来能用。
奚将阑眸子一弯,又凑上前用牙叼着天衍珠扯出来,打算重新调试位置。
天衍珠等会还要安上去,他也懒得吐出来,就这样用唇珠含着,认认真真地将璎珞扣上的玉石放在机关卡的应有位置。
盛焦还像是个高大柱子杵在那。
奚将阑懒得搭理他,也没看到那双黑沉的眼眸正盯着双唇中间丝丝闪着幽蓝光芒的天衍珠瞧。
很快,奚将阑终于弄好璎珞扣,伸手将含得滚烫的天衍珠放在空缺处,严丝合缝地卡死当中。
耳饰扣在耳廓上,微微旋转调试两颗珠子,声音像是风一样刮进他脑海中。
——大概是新换了珠子,周围声音比此前清晰太多,奚将阑好像都能听到盛焦疾跳的心跳声。
奚将阑疑惑抬头,还以为他怎么了。
盛焦依然是那张棺材脸,见他抬头,冷淡道:“走?”
奚将阑只当是耳饰还没调好,又转了几颗珠子,那古怪的心跳声才终于消停。
他松了一口气,心情好了许多,淡淡朝他伸出手:“我来为盛宗主引出春雨剑意吧。”
盛焦似乎被他一口一个盛宗主弄得烦躁,冷冷看他一眼,纹丝不动。
奚将阑:“……”
给你治伤你还生气?
六年过去,盛焦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既然他爱伤着,奚将阑也没求着给他治伤——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将春雨剑意引出。
若是真要强行引出,怕是得动用灵力才成。
盛焦明显不想他治,奚将阑盘算着等回到中州找回春雨再说。
“是你自己不要治的啊,不干我事。”他嫌熟练地甩锅,哼着道,“——走。”
说着,奚将阑抬步就往外走,像只是出个门买个糕点般随意。
盛焦皱眉。
奚将阑打开门,见盛焦还站在那:“还等什么?”
盛焦:“东西?”
“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盛焦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奚将阑却无障碍地理解他的意思,随口道,“我四处为家,这里只是个落脚的住处罢了。走吧。”
以前连去上学也要带上好几车行李的小少爷,此时却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无处是家。
盛焦沉默许久,无神的眼眸好似有道波光水纹轻轻一闪而过。
***
北境至中州上万里,就算坐行舫也要一日一夜才能到。
此地无银城没有行舫,须得坐船沿着长川顺流而下半刻钟到达北境另一处城池。
奚将阑对北境极其熟悉,一路溜达着带盛焦坐船进城,又买了两枚玉令进入前往中州的行舫,全程盛焦都安静无比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道的还以为奚将阑是獬豸宗执正,盛焦才是那个被押送的犯人。
奚将阑连一块灵石都没带,却狮子大开口地要买两间最上等的行舫幽间,理直气壮地让盛焦掏灵石。
“快,我要宽敞的。”
盛焦默不作声拿出五枚灵石——两个大男人却只买了一小间行舫幽间,售卖行舫玉令的人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他们。
好在幽间靠着窗,也不会太过憋闷。
奚将阑打量着狭窄幽间,老大不乐意:“你不都是獬豸宗的宗主了吗,一座灵石矿得是有的吧?酆聿还说现在中州三境都是你家的,怎么坐个行舫还要如此节省憋屈?这儿不好,我不喜欢,连腿都蹬不开。”
盛焦置若罔闻,盘膝坐在窗边蒲团,竟开始打坐冥想。
奚将阑在小小幽间转了两圈,又屈膝爬到窗棂上将象牙窗砰的打开。
行舫已经高高飞入天空。
今日天气极佳,云海如山峰层峦迭嶂,好似仙境,高空中风太大,窗一打开狂风呼啸而来,将旁边打坐的盛焦吹得长发胡乱飞舞。
奚将阑更是猝不及防被吹得往后仰倒,一头栽倒盛焦膝上,后脑被那坚硬的膝盖磕得一阵发疼。
明明是奚将阑自作自受,但他捂着发疼的后脑呆了半天,突然抿着唇踹了盛焦膝盖一脚。
盛焦不为所动,连眼睛都没睁。
奚将阑只好自己去找乐子打发这枯燥的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