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奚绝才瞥见书案上几本崭新的书卷正标着“盛焦”的名字。
奚绝:“……”
饶是如此,奚绝也理不直气也壮,气势不减地瞪着盛焦。
若是在昨日,循规蹈矩不愿有半分偏差逾越的盛焦恐怕得拿天衍珠劈他,但今日好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盛焦竟只是看他一眼,脚尖一转,走到奚绝的位置安静坐下。
奚绝:“……”
奚绝顿时有种重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上课第一日没什么安排,那姓温的掌院都没露面,大概是想让几个少年相互熟悉一番。
奚绝心中有气,就这样托着腮瞪了盛焦一整天,眼睛都酸涩无比还不愿放弃。
盛焦始终当他是透明人,垂着眸翻看着写着“奚绝”名字的书,心无旁骛。
奚绝气得差点仰倒过去,终于舍得将视线收回,跑到最话痨的横玉度身边和他紧挨着坐。
横玉度微笑。
奚绝小声嘟囔:“那个锯嘴葫芦是不是也修了闭口禅?你知道内情吗?”
横玉度是个脾气好却慢热的,和人聊熟了也不再死亡微笑,“啊”了一声,神色有些为难:“背后道人是非,实在非君子所为。”
“没有背后道人是非。”奚绝振振有词,抬手一指盛焦,“我们当着他的面说呢,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放心吧,我们还是君子的。”
横玉度:“……”
酆聿也跟着凑了过来:“什么什么?道谁的是非?让我也听一听!”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此事中州三境众所周知。”横玉度无奈道,“盛焦相纹是灵级“堪天道”,是堪比天道的存在,但盛家家主……唉。”
大概是背后道长辈是非也不是君子所为,横玉度用“唉”来代替那些未尽的话。
奚绝和酆聿点点脑袋,表示理解此唉的意思。
“……很唉。”横玉度说,“盛家此前数百年,连个天级相纹都未出过,乍一出了个灵级相纹,就……唉。”
“好唉,太唉了。”奚绝和酆聿说。
“他们大概误解了“堪天道”的意思,以为灵级相纹能代替天道行赦恕申宥,便想让盛焦不入天衍学宫受学,直接去獬豸宗任职。”
酆聿蹙眉:“十二岁就去鬼门关獬豸宗?盛家那群人疯了吧?”
横玉度:“唉,唉!”
奚绝看了一眼盛焦,低声问:“那为什么没去獬、獬什么来着?”
酆聿瞪他:“獬豸獬豸,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横玉度大概是难得和同龄人玩,像是开了话匣子,继续小声道:“盛焦未觉醒相纹前……我只见过他一次,差不多和、和……”
他左右看了看,一指让尘:“和让尘差不多,温文尔雅,很爱笑。”
奚绝一愣:“啊?”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盛焦那冰块笑的样子。
横玉度道:“他被盛家送至獬豸宗,进入申天赦历练……”
奚绝打断他的话,问:“申天赦是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少爷?!”酆聿没好气地瞪他,“我都知道,獬豸宗的人被称之为冷面冷心龚行天罚的活阎王,其原因就是要入獬豸宗,必须要入申天赦幻境历练三个时辰。”
申天赦是一处幻境,里面是无数獬豸宗断过的刑罚案宗。
悲惨之人铸下大错、万恶不赦之人却逃脱惩赦,这种事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只有在幻境中完全不顾个人情感正确断定是非,将有罪之人诛杀,才可入獬豸宗,听说有人甚至会将真正的死囚放入其中,让历练之人亲手诛杀。
奚绝满脸懵:“但是才三个时辰,半日功夫就算杀一个人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吧?”
“你傻。”酆聿蹬他一脚,“申天赦中时间流逝不同,外界三个时辰相当于幻境中七日!”
在申天赦七日熬过七日的修士,往往出来后便是冷漠无情、只知黑白对错的杀神。
“但盛焦只待了一个时辰不到,便狼狈出了幻境。”横玉度道,“他心太软,根本无法断定绝对的对错,只会感情用事。”
奚绝追问:“然后呢?”
横玉度轻轻道:“盛家觉得他丢了脸,就强行将他丢进申天赦幻境中……”
顿了顿,似乎觉得很残忍,轻声道:“……两个月。”
奚绝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
酆聿最开始没反应过来,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才惊恐道:“五年?!”
横玉度:“嘘!”
酆聿捂住嘴,满脸悚然。
横玉度低声道:“他从申天赦出来才半个月就被送到天衍学宫来,人人都说他的意识还未从幻境中出来,就算他当街杀了人,也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入申天赦三个时辰已是极限,更何况整整两个月。
怪不得他无情无感,冷得像是一块冰。
酆聿捧着小心肝,讷讷道:“我一直知道盛家那些人很唉,但没想到竟如此唉,唉,唉他娘的!”
奚绝还记着刚才酆聿踹他那一脚,突然伸腿回蹬了回去,没好气道:“这都人尽皆知了,你怎么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爱听乐子,这种一听就让人憋屈的糟心事我可不爱听。”酆聿呵了一声,又蹬了回去,“我要是盛焦,早就用天衍珠把盛家那一大家子人全劈了!此等大快人心之事才是我爱的乐子!”
两人在横玉度桌案底下互蹬。
对面的盛焦安静坐在那,好似和整个世间格格不入。
奚绝无意中看了他一眼,眸子轻轻一动。
还未入夜,怕走夜路的奚绝早早回了斋舍。
他睡觉很早,每日都是天黑就上床,只是今日却窝在被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会是盛焦枯涸的眼睛,一会又是横玉度说的“两个月”,闹得他脑袋疼。
不知多久,奚绝突然耳尖地听到窗外有人的脚步声。
窗户半掩着,院落的烛火幽幽闪着暖光,并无什么人。
奚绝正疑惑着,鼻尖隐约萦绕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似乎是被风从外面拂来的。
八成是从对面吹来的。
奚绝哼了一声,不想嗅他的桂香,赤着脚下榻去阖窗。
只是刚走至窗户边,他突然一愣。
——狭窄窗棂上有一枝刚摘的桂花枝。
奚绝疑惑地伸手将桂枝捏起,两指微动旋了旋。
桂花沁甜的味道轻拂面门,好似晚秋前最后一缕和煦春风。
***
奚将阑迷迷糊糊一伸手,差点将小案瓷瓶拂落。
瓷器和木板来回相撞摇摇欲坠的细微震动直接惊醒他。
“唔……”
奚将阑睡眼惺忪,下意识将瓷瓶扶稳,手背一痒,像是有个小虫子落了下来。
轻微的触感让奚将阑彻底清醒,他现在虽落魄,但常年养尊处优的习惯让他无论何时都想将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足够体面,不至于见到故人自惭形秽。
奚将阑还以为自己脏到住处都开始长虫子了,心中还未生羞赧和难堪,头皮发麻地低头一看。
——手背上落着两朵漂亮的桂花。
五指扶着的瓷瓶中放着新鲜的水,一枝刚折的桂花枝斜插其中,素朴雅致。
天已亮了,朝阳从石漏窗照进来,蜜糖似的阳光将桂枝影子斜打在奚将阑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奚将阑呆呆看了好一会。
突然,医馆的门被重重拍开,酆聿火急火燎冲进来,对着他一顿喋喋不休。
奚将阑摸了摸耳朵,发现耳饰还在,但酆聿却依然只张嘴不出声,心中一咯噔。
糟了,助听万物的法器不会真坏了吧。
奚将阑反应极快,下意识去分辨酆聿的唇形,看到他说。
“……你怎么还在睡,天衍在上,那小姑娘要靠一人之力将咱们诸行斋团诛了,你快去瞧瞧吧!”
奚将阑一愣:“啊?”
酆聿说的是秦般般。
清晨横玉度被酆聿推着前去寻秦般般,打算告知她相纹“三更雪”之事,再将她带去天衍学宫安置,省得日后再出什么幺蛾子。
没有家世的孩子觉醒相纹,若是无人保护,下场往往极其悲惨。
天刚没亮,生龙活虎的小姑娘就爬起来做糕点开铺子。
乍一听到横玉度的那番话,像是听天书似的呆了好久,嘻嘻笑着包了几个糕点递给他:“给哥哥吃,不要钱。”
“谢谢。”横玉度温柔道谢,“你相信我吗?”
秦般般说:“不相信,吃完就走吧。”
横玉度:“……”
横玉度蹙眉:“你的确觉醒相纹,前几日此地无银城那场雪祸便是由你的“三更雪”造成的,你随我入天衍学宫,往后便是仙门中人。”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往往都是爱美的,秦般般却穿着一身洗着发白的破旧裙子,困苦好像并未影响她的心性。
她托着下巴笑嘻嘻地道:“你编故事哄我,不就是想像兰哥哥那样蹭糕点吃嘛,糕点给你啦,赶紧走吧。”
横玉度:“……”
奚将阑这些年到底编了多少胡话,把人家小姑娘骗的都有警惕心了?!
横玉度来回和她解释。
秦般般终于生气了:“兰哥哥说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别是说什么相纹的人!你莫不是想要拐带我卖到哪个山沟沟里去给人当小老婆?!”
横玉度:“……不不不。”
“那你就赶紧走。”秦般般瞪他,“我听兰哥哥的话,哪儿都不去。”
横玉度轻轻问:“你兰哥哥什么时候对你说的这番话?”
“好几天前。”秦般般警惕看着他,觉得他越来越奇怪了。
因她情绪影响,本来已经在经脉中平稳的“三更雪”缓缓溢出一股森寒灵力,悄无声息将横玉度围绕住。
“咔哒”一声脆响。
横玉度一抬头,就见自己头顶正一点点凝结出巨大尖锥冰凌,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瞬就能砸下来将他从头穿到尾。
横玉度:“……”
这姑娘,无意识都有如此灵力,往后必成大器。
只是大器现在正想弄死他。
奚将阑急匆匆赶到时,秦般般的糕点铺子已经全是寒霜,屋檐上悬着的冰凌像是一柄柄森寒的剑刃,直直朝着横玉度。
奚将阑吓了一跳:“般般!”
本来凶巴巴瞪着横玉度的秦般般瞬间回神,瞧见奚将阑忙飞快跑过来,满脸委屈:“兰哥哥!有人要拐带我给人当小老婆!”
横玉度:“……”
奚将阑接了秦般般一下,对横玉度说:“噫,没想到你如此人面兽心,啧啧。”
横玉度无可奈何:“别闹。”
秦般般回过神来,茫然道:“哥哥和他认识?”
“嗯。”奚将阑揉了揉秦般般的脑袋,笑着道,“大夏天能有霜雪冰凌吗,傻姑娘,你就没察觉到不对?”
秦般般懵然好半天:“但我、但我为什么会有相纹?我我就是个普通人啊,那不是大世家的少爷小姐才会有的东西吗?”
奚将阑道:“怎,你不高兴?”
“高兴是高兴。”秦般般迷糊道,“就是觉得像是在做梦。”
奚将阑笑着道:“不是做梦,你收拾收拾东西跟着他去天衍学宫,入了仙门,无人再敢欺负你。”
秦般般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得和我爹说一说。”
奚将阑笑容一顿。
横玉度看了奚将阑一眼,决定自己来当这个恶人:“入我天衍学宫,就要同此前往事断绝干系,包括血肉至亲。”
秦般般一愣:“啊?”
横玉度道:“你愿意吗?”
秦般般呆呆愣愣看了奚将阑好一会,轻轻地说:“好哦。”
横玉度终于松了一口气,道:“那你去收拾东西,今日就随我走。”
秦般般点点头,乖乖进后院。
奚将阑像是发现了什么,和横玉度一点头,抬步跟了上去。
破破烂烂的糕点铺后院,秦般般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
其实她根本没多少东西可收拾,从小到大几乎没买过一件新衣裳,身上常穿的衣物都是捡隔壁姐姐的。
在偌大院子绕了半天,秦般般发现自己要带走的竟然只有一个木头娃娃。
小姑娘坐在满是冰霜的院中捏着娃娃,眸子空荡荡地在发呆。
突然,两行眼泪猝不及防从她眼中滑落,滴答砸在木头娃娃的脸上。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奚将阑轻轻走过去,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为她擦干眼泪,柔声道:“哭什么,这是好事啊,是舍不得你爹吗?”
不过也是,才十二岁的孩子,不舍亲人也理所当然。
——即使她爹是个渣滓,但两人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谁想,秦般般却摇头:“凡世和仙门虽像两个世界,但那些得道飞升的仙君必定不是泯灭人性之人,也不该有同凡尘往事断绝关系的规矩。”
奚将阑沉默。
“他……死了吗?”秦般般喃喃道。
奚将阑声音又轻又柔:“是啊,死了。”
秦般般愣了好一会,呆呆开口:“……我一直都知道,他若不知悔改继续赌下去,迟早会连性命都输在那小小赌桌上。”
“血亲”二字像是枷锁般,压得她单薄身躯喘不过气来。
小小的姑娘脚踩着无论怎么填补都像是无底洞般疯狂吞噬她的泥沼,肩上是本不该她背负的重重镣铐,每活着一日都痛苦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