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境小城池并不在天衍地脉的断裂处,寻常人生活并未受到多少影响,众人欢天喜地过重阳节,赏菊祭祀,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晏将阑绯衣外披着盛焦的黑色鹤氅,拉着盛焦穿过拥挤人潮,满脸都是惊奇欢喜。
盛焦并不喜欢热闹,但周围人多少对他来说并没有影响,再拥挤的人潮人海对他而言也不过一绺风从身侧穿过,视线所及始终只有晏将阑一人。
晏将阑被人塞了两枝茱萸枝,将一枝还挂着艳红果子的插在发间,另外一枝喜滋滋地递给盛焦。
盛焦默不作声接过,捏在手中。
“好热闹啊。”晏将阑将手负在腰后,笑吟吟地对盛焦道,“小时候我要想去这么热闹的地方,得撒泼打滚、乞哀告怜、十八般套路全都用一遍,才勉强能让我爹娘带我出来玩。”
要是用力过猛,出来玩之前八成还得挨顿揍。
后来在奚家、甚至在恶岐道,只要没人带他去,他一个人绝对不会出去玩。
今日怕是这些年来晏将阑第一次被人带着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放肆玩耍。
盛焦淡淡道:“以后想玩,我带你,不用撒泼。”
晏将阑笑得不行:“好啊你盛无灼,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会拐弯抹角占我便宜了。”
盛焦不语。
这小城池也没多大,只是逛了半日就差不多走了个遍,夜幕降临后篝火燃起,无数人拎着灯戏耍玩乐。
晏将阑也想要灯,但他不主动说,非得作,就抱着膝盖坐在糕点摊的凳子上,眼神一直紧盯着路过人的灯,人走过后,又幽怨地看向盛焦。
盛焦:“……”
一来二去,盛焦也摸出来他是什么意思,起身道:“等着,别乱跑。”
晏将阑顿时喜笑颜开,抹了抹脸上的点心渣子点点脑袋:“辛苦盛宗主啦。”
盛宗主瞥他一眼,走向最近的摊位去给他买灯。
晏将阑笑吟吟地撑着下巴见身形高大气势冷然的盛宗主面无表情挤到人群里去买小狐狸的灯,笑的直蹬腿,差点把桌子给踹翻了。
就在这时,隔壁座位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说话声。
“……鬼知道?现在整个十三州相纹全都消失,即便如此,那些世家所出的大能也多如云海,这个时候去落井下石世家的人,恐怕脑子都不怎么好使。”
“也是。”
一路上盛焦时刻在他身边,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晏将阑没有听到半句关于“天衍”“世家”“相纹”的话,这次乍一听到感觉恍如隔世。
晏将阑不知想到什么,吃糕点的速度慢了下来,偏着头看着那两个修士骂骂咧咧。
“……明明我们都已从那些没落世家分到了点天衍灵力,只要修炼个数年八成也能有相纹,没想到就这么没了,那个‘十二相纹’当真是个疯子。”
“仔细想来,十二相纹借着我们的灵力覆灭曲家许是一开始就将我们当工具使,他一直想做的就是覆灭天衍。”
“真是……我要是有灵级相纹,哪里会像十二相纹那样自讨苦吃?”
晏将阑手中的糕点倏地被他捏碎在五指中,木然看着两人,眼神冰冷如剑上寒芒。
盛焦终于将小狐狸灯买回来,还没回去突然听到“铮”的出剑声。
腰间冬融似乎察觉到什么,整个剑身微微震动。
盛焦霍然回头。
是春雨。
本来热热闹闹的重阳节长街安静一瞬,而后猛地传来一阵尖叫。
春雨剑已然出鞘,晏将阑长身玉立肩上鹤氅已经随着他出剑的动作松垮垮地落在凳子上,邻桌的小桌子被直接斩成两半,糕点掉落得遍地都是。
晏将阑面无表情将春雨剑架在那个修士的脖子上,神情冰冷寒漠,隐隐有种隐忍的癫狂似乎要破体而出。
那两个修士已吓懵了,没想到只是来吃个茶也能遇到还虚境的修士,没有“弃仙骨”的他们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只能脸色发白地僵在那,动都不敢动。
刚才他们编排了“十二相纹”的一堆事,语调中全是不满,如果这人和十二相纹相识,怕是会将他们斩于剑下。
这样一想,两人双腿都在发软,眼眸里全是惊惧。
盛焦脸色一沉,转瞬而至,手想要握住晏将阑的手腕让他把剑放下,但刚一触碰就感觉到那单薄的身体在细细密密发着抖。
“不……”
晏将阑面上没有丝毫神情,嘴唇轻动,呢喃着道。
“他不叫十二相纹……”
盛焦一愣。
晏将阑手持利剑浑身杀意,但内里却像是被蛀空的枯树,从里到外好似被彻底击垮了,他魔怔似的低声重复道:“他、他不叫十二相纹。”
不叫十二相纹,不叫“堪天衍”。
甚至也不叫玉颓山。
晏将阑突然愣住了。
他也不叫“奚绝”这个被他造成一生悲惨的名字,他甚至……
连表字都没有。
最后留在世间的,只是晏将阑袖中那及冠礼袍的一小撮灰烬罢了。
晏将阑手一松,春雨剑哐的落在地上。
杀意缓缓消退。
两个修士死里逃生,忙不迭地踉跄着逃离,唯恐被灭口。
四周的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往外退,畏惧地盯着突然拔剑要杀人的晏将阑,唯恐他是个肆意屠戮无辜之人的疯子。
晏将阑眼神空茫站在那。
盛焦将春雨剑捡起来,握住晏将阑的手打了个障眼法诀,穿过热闹的人山人海回到城池外听在河边的行芥。
随后他又用犀角灯对倦寻芳言简意赅传了一道音,让惩赦院的人前来这里将那两人抓捕。
寒风一吹,晏将阑猛地哆嗦了下,神智还没完全清醒,只迷迷瞪瞪记得自己他忘带盛焦的鹤氅,停下步子讷讷地道:“衣、衣服……”
盛焦道:“不用。”
“可是……”
盛焦拉住要转身离去的晏将阑,强行将他塞到行芥中,将买好的小狐狸灯塞到他怀里。
晏将阑刚才喜欢得不得了,但现在看到那团暖光只觉得空茫虚无,没有丝毫期待被满足的喜悦。
他的喜怒哀乐好像都是短暂的,一旦过了就忘却那时的感觉是什么。
盛焦刚开始以为带着晏将阑四处游山玩水能让他摆脱那种可怕又危险的状态,但没想到似乎越逃避地将那些负面情绪强行压下去。
等到猝不及防寻到一个宣泄口爆发出来时,定会把晏将阑往深渊又推一步。
本来还要半个月才能晃悠到晏温山,盛焦催动独角兽和灵芥,只用了一日半就到了晏温山。
晏将阑又恢复到之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状态,恹恹睡了一整日。
再次醒来时,行芥外大雨倾盆,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滴落。
盛焦将行芥停在晏温山台阶入口,打开雕花门撑着伞在外面,轻声道:“走上去吗?”
晏将阑迷茫道:“到了?”
“嗯。”
盛焦并没有直接让行芥入山顶,也没有布避雨诀,伸手将睡得迷迷瞪瞪的晏将阑扶出来,撑着竹骨伞挡住遮天蔽日的大雨。
仰头看去,便是晏温山。
和上次的心境全然不同,晏将阑脑海空白,情感依然被束缚着,就算顺着熟悉又陌生的台阶一步步往上,心中空洞得可怕,丝毫情绪都调动不起来。
晏将阑突然觉得一阵恐慌,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出了问题。
明明一切旧事早已过去,他却好似被孤零零一人扔在那满是苦楚和绝望的从前,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摆脱这种糟糕的情绪。
记忆像是神出鬼没的恶犬,始终萦绕在他脑海中,趁他不注意便会冒出来猝不及防狠咬他一口。
盛焦陪着晏将阑爬上晏温山,见他始终迷迷瞪瞪宛如身处梦中,默不作声地将行芥放在一处空地上,倏地化为一座清雅小院。
晏将阑却不进去,抱着伞柄蹲在那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废墟,眼眸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盛焦没有去问,用灵力将晏温山废墟上的藤蔓全都催化为灰烬,露出原本破破烂烂的地基和些许废旧屋舍。
晏将阑眸瞳轻轻一动,但很快又化为死灰一般的寂然。
好像身处一场梦境。
晏将阑听着耳畔的落雨声,微微垂眸看向脚下一朵含苞待放的野花。
“花要开了。”晏将阑心想,“真好。”
花开花落,叶落归根。
就连一朵野花也有存在的意义,可他却没有。
自从十岁后,他就不再为自己活着了,时隔太久已经忘记当年那纯粹的、不为目的的无忧无虑是什么感觉。
晏将阑看了花许久,仰着头看着盛焦。
盛焦心间全是花开的声音,始终让他心安。
晏将阑想:“我得为他活着。”
这个念头浮上心间后,晏将阑像是终于找到了下半生的目标,难得振奋起来。
见盛焦冒着雨正打算将屋舍修缮,他忙起身噔噔噔跑过去,踮着脚尖将伞撑到盛焦头上遮着,自己反倒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盛焦蹙眉,打了个避雨诀在他身上,道:“不必,你在那坐着。”
晏将阑握着伞的手一紧,忙弯着眼睛朝他笑:“我什么都会做,修缮屋舍也很厉害,此地无银城那个破医馆本来都塌了大半,还是我自己修好的呢。”
盛焦正要说话,晏将阑像是怕他不答应,急忙补充:“这、这儿就做合籍时的洞府吧,我们一起布置好了。”
盛焦将他脸上的一滴水痕抚掉,轻声道:“你不必有任何负担,随心所欲便好。”
晏将阑小声说:“我……我就想和你一起。”
盛焦似乎笑了。
晏将阑还是第一次看到盛焦眼底竟然似有若无的笑意,诧异地眨了眨眼,忙将甜言蜜语嘚啵嘚啵奉上。
“下半生我就只和你在一起,我们俩在这儿隐居,双耳不闻天下事,谁来请你出山都不好使。”
盛焦吃惯了晏将阑画的大饼,听他说甜言蜜语倒是头一回,他淡淡将伞收起来,推着晏将阑去行芥里,道:“好,隐居。”
晏将阑还在说:“……对,和我爹娘一样,要是觉得无趣,再过些年我们还能开山门收门徒,我符咒阵法灵器样样精通,你修为剑道又已是大乘,肯定能将门派发扬光大。”
盛焦点头:“嗯,发扬光大。”
晏将阑叨叨好一会,见盛焦都在附和他,好像很敷衍,如果在之前他肯定要生气地作天作地了,但这回却莫名惊慌地回头看他,怯怯道:“你……你不喜欢我说的吗?”
盛焦正在给他擦墨发上的水痕,闻言一愣:“没有。”
晏将阑垂下羽睫,不知有没有信,只是呢喃了一句:“是吗?”
盛焦不知道要怎么将晏将阑从这个患得患失的状态拉出来,沉着脸色,他帮晏将阑把湿透的外袍脱下,半搂半抱地强行将他按在温暖的床榻上。
晏将阑一把抓住他,讷讷道:“要、要双修了吗?”
盛焦眉头皱得更厉害。
晏将阑对盛焦的情绪感知极其敏锐,一看盛焦神色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拉着被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局促不安地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晏将阑不该有的畏怯和惊慌。
不该是这样的。
晏将阑幼年时虽然是被灵级术法修改记忆,但本性应该从未有变,他应该活泼明艳,张扬如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谨小慎微,唯恐说错话惹人厌恶。
更何况他面前的人还是盛焦。
盛焦摸着晏将阑的额头,晏将阑忙仰着头往他掌心里蹭,乖顺得不得了,隐约在讨好一般。
随后几日,盛焦越发确定晏将阑的状态和之前颓废时又完全是两个模样。
晏将阑在晏温山这几日再也不是之前蔫哒哒不想起床只想睡觉时的样子,好似又有了无数精力,成天围着盛焦转来转去,像是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
前些年总是盛焦追着他各种逮,时刻提防着这个小骗子防止哪天又跑得没影了,这回倒是完全反过来。
盛焦最开始觉得新颖,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晏将阑体内伤势还未完全恢复,却趁着盛焦不注意,强行催动春雨,将盛焦体内积攒许久的剑意全部连根拔出。
等到盛焦反应过来时,一丝血痕不住从唇角往下落,他似乎想要捂住唇堵住血污,但狰狞的血红却溢满指缝间,触目惊心。
盛焦自从恢复七情六欲后,第一次感觉到震怒是何种情感。
他死死抓住晏将阑的手臂,脸色阴沉至极:“你!”
晏将阑浑身发抖却还在摇头,从指缝中闷声传出几个字:“没事,不疼了。”
盛焦还以为他在说受伤不重,愣了一回神才意识到他竟然是指自己体内的春雨剑意被拔除后,不会再受折磨。
盛焦险些控制不住那将他烧得头脑发昏的怒火。
晏将阑被脸色阴沉的盛焦按在床上强行养了好几日的伤,哪儿都不能去。
但盛焦有时要出去修葺屋舍,每次出去不到半刻钟,本来睡得好好的晏将阑就会披头散发地赤着脚跑出来,漫山遍野地寻他。
盛焦叮嘱无数遍让他安安分分睡觉,自己并不走,晏将阑嘴上乖乖说着好,下一次还是会魂消魄散地跑出来找他。
“你不要我了吗?”晏将阑眉头紧皱,莫名患得患失地问,“我……我对你而言没有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