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着巫妖坐下来,接过侍女打的冰帕子,没有让她们替自己擦,而是挥退了一边擦着额上和背上的汗一边和巫妖悄声说话:“靠着您好凉快。”他甚至发现巫妖身上连毛孔都看不出,面容犹如玉质一般。
巫妖转过头看着变得活泼了的萧偃,微微一笑,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弹了下萧偃跟前的酸乳酪碗,里头的酸乳酪瞬间就变成了冰乳酪,里头摆着的几只鲜艳红嫩的樱桃也结上了薄冰。
萧偃小口喝了口冰水,嘻嘻笑着却见远处卫凡君已大呼小叫过来了:“爷!这十字弓也太好用了!我看这山上放的活物都快让祝如风给杀光了!”
祝如风牵着马过来,马上满满地负着大大小小的猎物,他将缰绳交给仆童,两眼熠熠生辉看向巫妖:“手持就能用,而且能连发,实在是神器!若是战场上……敢问先生,能否仿制?”
巫妖淡道:“随便。”其实不一定能仿制成功,因为这个十字弓里头装着的主要材料是深渊巨鳄的筋,才能保证那弹力以及坚韧,换个别的皮筋不一定能行。
萧偃却想起一事,掏了掏,掏出了几卷图纸出来递给祝如风:“这是风车什么的图纸,你有空也正好让人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在这溪流边修个风车水车什么的。”
祝如风拿过来打开,已经眼尖地看到那投石机和云梯的图纸,他连忙卷起来,心砰砰跳,又看了眼巫妖,看巫妖神色平静,竟然还伸出手指,为萧偃背后被汗黏着的头发抖了抖后衣领,让那头发从层层叠叠的衣领里抖出来。
他连忙道:“爷放心,我安排!”
卫凡君早已在催着侍女们上鲜肉鲜鱼:“烤起来烤起来,我饿死了。”过一会儿又促狭拿着一串黑魆魆的物事过来:“爷,这个香,我给您烤一串?”
萧偃转头一看赫然却是一串须爪清晰的蝉,心下一惊不由按了下身旁巫妖的手:“不要,你自己尝吧。”
祝如风哈哈一笑:“这个确实香,爷您不尝是损失。”他转头却又道:“老甘回来了,嚯,有鹿肉吃了。”
银将军果然当先跑了过来,后面甘汝林拉着马,马上沉甸甸驮着一只颇为肥硕的鹿。
铜四方鼎中堆满了火炭,上面穿满了银叉,密密麻麻烤上了肉片,除了他们才打来的整只的兔子和山鸡,裹满了香料刷上了蜂蜜闪闪发光,还有一串串的烤蝉,烤羊腰、烤羊心、烤鱼,又有一旁的浅铜盘上摆满了蛤蛎炙和板栗、菌子等物。
烤肉的香气催魂夺魄,暮色渐渐侵袭了山谷,火炉明灭,羊肉汤和野鸡汤也在小锅里头烧起来了,咕嘟嘟的水开了,何常安指挥着童仆往里头撒菌子,香味传出老远。
卫凡君喝了些酒,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说着闲话:“虽然被打了不用去宫里伴读了,结果那些势利鬼反而贴过来了,天天给我下帖子,要么赏花,要么诗会,要么读经,嚯!一见到就各种旁敲侧击……”
祝如风时不时垫上几句,卫凡君就说得更起劲了。
乌云朵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丛林里轻盈钻了出来,闪着眸子,轻悄蹒跚地靠近甘汝林,用绵软的鼻子嗅嗅,又去舐甘汝林身侧竖着摆在树上的巨剑,毛茸茸的黑毛蓬成一团,银将军警惕站起来盯着乌云朵。
甘汝林按了按银将军的脑袋:“安静点。”银将军呜呜了两声,柔顺伏下,眯缝着眼,却仍然紧紧盯着乌云朵,时不时又看一眼巫妖,但每看一眼,都会尾巴一紧,夹紧了尾巴贴近甘汝林的大腿。
祝如风问甘汝林:“你前几日不是说你做了个奇怪的梦?”
甘汝林嗯了声,并没说什么,他却梦到了孙家小姐来和他说话,泪盈于睫,一身缟素,头戴骨冠,却似是永诀,十分诡异,第二日便听说了承恩侯府的夫人殁了,这让他微微觉得有些不祥。他不由自主看了眼萧偃,毕竟那可是名义上的未来的皇后,哪怕大礼未成,他也不可贸然询问。祝如风却道:“承恩侯夫人好像停灵在家庙那边,承恩侯府的小姐听说也在那边守着孝。”
甘汝林若有所思,卫凡君却问祝如风:“你怎么那么关心人家小姐在哪里守孝?”
祝如风塞了串鹿肉给他:“你这夯货,吃吧。”
卫凡君接过鹿肉莫名其妙:“我不吃了啊,我才挨打,家里不让吃发的,我吃点鸡肉就好啦。”
萧偃忍不住偷笑,一直微微靠着巫妖,贪着他身上的清凉雪气,巫妖则大部分时间手里拿着个杯子,大多数时候沉默着。
渐渐天黑下来了,天上一道星河分外璀璨,萧偃心里想着未来如何,却又觉得现在就已很好了。
第51章 行宫猎
这之后萧偃断断续续又去了数次, 很快终于从磕磕绊绊的控马,无力而不准的箭术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他开始能够娴熟驾驭原本是准备给巫妖的白马,开始能够拉开精灵长弓准确地在马上射出箭, 开始能够追上猎物, 冷静稳定地射杀猎物。
而在这一次次训练中, 他和祝如风、甘汝林、卫凡君也熟悉了起来,祝如风组起的护卫队也逐渐成了型。护卫队的侍卫们年轻稚嫩的脸和同样青涩的骑射让萧偃感觉没那么寂寞, 但十字弓的装备则让他们快速上手,进退有据,萧偃悄悄和巫妖道:“祝如风似乎是以训练军队的形式在训练这些护卫。”
巫妖道:“这是安国公的诚意了, 你有人在手里, 也能放心。”
萧偃手持长弓一箭射出, 箭准确地射穿了一条从树上垂下来的蛇。
巫妖赞赏:“不错, 眼力有很大提高。”
萧偃抬头去看那蜿蜒扭曲的蛇尾,乌云朵已轻悄从树枝上如履平地靠近那支箭,伸出爪子去逗那毒蛇, 萧偃嘴角含笑:“我知道,之前好几次是你在箭上加了魔法,让我射中, 宽慰我的。”
巫妖道:“总是需要鼓励才有信心学下去,我小时候教我射箭的精灵长辈也是这样做的。”
萧偃转头挽着弓, 眉毛微扬:“你学这个很快吧?”
巫妖否认:“一般,主要是在以敏捷轻盈著称的精灵队伍中,就会显得比较笨拙。”
萧偃极大得到了安慰:“但是精灵们一定没有像你这么年轻的魔法师。”
巫妖被他认真而且无条件相帮的口吻给逗笑了。
七月流火, 马肥草黄, 西山的秋猎终于举行了。
端亲王萧冀去之前向萧偃的骑射师父了解过皇上的骑射水平,得知圣上大部分时候在生病, 比较羸弱,没怎么训练过,就想着带着萧偃以观猎为主,主要是散散心,还提前让秦怀刚那边圈了一个小林子,里头放了些小兽,打算亲自教一下萧偃骑射。
但是等见到小皇上一身猎装,身背长刀,腰佩匕首和箭囊,手里拿着碧色长弓,翻身娴熟上马之时,萧冀一阵恍惚,忽然觉得似乎大概用不上他教了。
好些日子没见小皇上,他又长高了些,玄色金龙猎装穿在他身上英气勃勃,完全没有平日穿着宽松厚重龙袍的那种孱弱温和的感觉,握着长弓的修长手臂、骑在马上笔直的腰身和娴熟的骑术显示着小皇帝应该是经过了刻苦训练的。
而当号角声响起,骑士猎手们一块往林子里冲的时候,萧冀很快便看到了小皇帝娴熟地追上猎物,稳稳地在马上拉弓,准确地射杀了秋猎的第一只猎物,一只狐狸。
历来皇帝带领的秋猎,都是侍卫们先驱赶猎物到前方,众人都会簇拥着皇帝驱马追奔,让皇帝开射猎下第一只猎物,作为整个秋猎的开端。
但萧冀没有想到第一次参加秋猎的小皇帝,能做得如此之好。好得连那一箭穿过狐狸脖子时,侍卫和大臣们的欢呼声都比平时要高许多,鼓号手擂鼓鸣号,健儿山呼,旌旗烈烈,整个猎场都为之振奋而沸腾。
萧偃不仅准确射杀了第一只猎物,他还连连熟练引弓,一连射杀了三只猎物,箭无虚发,这才徐徐收弓,身姿笔挺,挥手命众人开猎。万箭穿风,鸣镝声声,骏马奔腾,人人都踌躇满志,争着要在帝皇跟前射出风采。
这一次的秋猎举办得非常成功——秋猎满载而归象征着武运昌隆,文治武功,自然二者都要兼备,参加围猎的大臣们这一日都感到了振奋。
这一次在西山行宫将要围猎三日,但才第一日,不管是端亲王还是随扈的武将们,全都对小皇帝刮目相看了。
只是行宫里,白日再如何风光,萧偃双腿内侧还是难免的磨破了。
行宫内殿,巫妖替他擦着药,萧偃靠在软榻上,把腿搭在巫妖腿上,巫妖不知道擦的是什么药给他,很快就一点都不疼了,只觉得凉快。
七月的天气哪怕是西山也是热得发慌,应该是白天太累了,萧偃靠在靠枕上只觉得昏昏欲睡,然而外面却仍然还有人来报:“端亲王殿下来了。”
萧偃强打精神起了身,巫妖拉了张薄被给他盖着腿,人影一晃消失了。
萧冀进来房内,微微一怔,只觉得屋内比外边要分外凉爽许多,但细看却又不见冰山,再看内侍们都守在外边,竟无一人随侍在旁。小皇帝半躺在榻上,正收拾着衣袍。
萧冀便道:“不必起身,今日皇上乏了吧?躺着吧,臣是过来说件事就走。”
萧偃道:“皇叔请说。”
萧冀道:“明日白日,在烟波浩渺阁,臣会宴请江南几大世族的子弟,皇上可微服参加。”
萧偃一怔:“哪几大世族?”
萧冀沉声道:“虞氏,王氏,褚氏,崔氏、卢氏等……这几个世族,族中都是有妙龄女儿,年岁与皇上相当,才貌极佳。”
萧偃沉默了一会儿道:“皇叔这是要为我另行择后了?这几家世族,那可是曾经连皇室都敢拒婚的,不为后,如何肯进宫?”
萧冀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世族也需要借助帝之声威了。此前我去江南,也是想着提前去联络通气,之前也没想到皇嫂会给你打算大婚这么早,后来遇上瘟疫,耽误了行程,皇上既定了孙氏嫡女,我也就作罢了。但如今孙氏女守孝在家,三年未必事谐。前日我与普觉国师论道,普觉国师与我说,帝星大盛,势不可挡,但凤星已渺,大为不祥。我看孙家女福薄,不若早做打算,当然不是就让皇上背信弃义,世族那边自愿送女为妃。”
“此次也只是宴请世族子弟,看看他们有才学的,可下旨赐国子监进身,为皇上效力,并不为议婚。”
萧偃想了一会儿却又笑了下:“皇叔,怕不是今日他们已挑过一轮朕了,是先看过朕,觉得满意了,这才有了皇叔的宴请吧?”所谓为妃,谁信?无非是知道承恩侯势已不成,三年大有打算,这是先看看自己是否能扶得起来也,有机可趁,那自然中间打算的余地就大了,毕竟孙氏尚未正式行聘,世族们却是盘根错节,究竟谁能立后,还未为可知。
萧冀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但仍道:“今日皇上威武,世族子弟们看了确实纷纷拜服,皇上年少,臣又是武将,治国论政,臣为外行,内阁……臣插手不得,后宫,臣也管不到。皇上如今少年英睿,天禀聪明,若得世族襄助,必能如龙得水,保我大燕长治久安。”
萧偃沉默了良久,忽然深深一揖:“多谢皇叔为我筹谋。”
萧冀伸手扶住他不许他行礼,叹道:“皇叔今日才发现,忽略了你太久,不知不觉,你已经善骑射,会谋略,是个励精图治的少年天子了。与世族结亲,虽也有弊端,但对皇上来说,利大于弊,我相信以皇上之明敏,必定平衡好世族与内阁的关系。”
萧偃睫毛垂下:“皇叔忠肝义胆,煞费苦心,朕也不愿辜负了皇叔的苦心。”
萧冀欣然道:“皇上不要以为我有别的打算便好。”
他也不是多言之人,看萧偃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起身告退。
萧偃默默不语,巫妖再次现形:“不高兴?听起来似乎是地方贵族?”
萧偃打起精神道:“是,卢崔郑王乃是赫赫有名四姓高门,历经数朝,都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经常能出史书留名的中流砥柱,儒宗人望。从前宰相基本都从这些世族里出,前朝嫁了不少公主在他们那几门。本朝因为开国皇帝出身草芥,世族不屑,据说还曾拒婚过。刚才说的那几族,是一直在江南等繁华之地互相结亲,盘根错节,同气连枝,专出才子佳人的。”
“世族一贯清高,皇叔能说动这么多人进京,又特意避过皇太后,筹划了西山游猎,在行宫宴请,这是真心为朕打算了。”
“毕竟前朝内阁相爷们把得死死的,我受教于他们,来日也只能问政于他们,皇叔大概也知道很不好搞,左一套规矩右一套礼教,朝堂全是他们的学生同榜同乡。后宫若是真的一直让承恩侯府这边把持,其实并不足以与内阁抗衡,娶世族之女为后,确实是破局之法。当初皇叔大概是觉得内阁和太后相持,他还来得及吧,结果没想到瘟疫挡了事,然后我又忽然当朝下旨……”
巫妖道:“普觉国师是有些道行在的。孙家小姐确实是已死了,白骨领主是做不了皇后,不能给你生育继承者了,端王虽然不知此事,但你确实是可以再重新挑一个皇后,听你这么说来,与世族结亲确实对你不错,而且既然是名门世族,想必女儿也是品貌上佳,才华双全的,你可以挑个喜欢的。”
萧偃微微带了些嫌恶:“想到他们先来把朕挑了一回,品头论足过……”
巫妖一笑,拉起被子给他盖上:“睡吧,那你到时候也好好挑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