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好坏还没有回答他,他们正对面的、西厢房的木门栓忽然掉在了地上,紧接着门板笃、笃、笃地被敲响了起来。
室内瞬间一片寂静,连呼吸都放轻了。
笃、笃、笃。
敲门声又响了三遍,停了下来,门上传来指甲和门板刮擦的声音。颜格凝眸看去,门缝里好似有个阴影挪动着,仿佛是在往门缝里看。
随后,好似确定了他们就在房间里,一个声音贴在门上,顺着门缝钻进来。
“嚟呀……”
“嚟呀……”
“快嚟呀……”
黎好坏看了一会儿门,仔细分辨声音,道:“这是赵老太太吧,她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颜格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翻译道,“不是在叫你,她在说——来呀。”
“你方言挺厉害的,有学过吗?”黎好坏问出口之后,没有得到回答,他侧目看向颜格,只见他在黑暗里忽然站直了身子,眼神一半混沌一半清明,趿拉着右脚的雨鞋径直走了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稀薄的夜色下,门前站着的并不是预料中的狮子,而是穿着宽大寿衣的赵老太太。
她仍然如第一次见面一样,只不过胸膛毫无起伏,表明她并没有在呼吸。
这的的确确是一具在动的尸体。
赵老太太并没有进屋子,她将颜格引出去之后,转头静静地看向黎好坏,朝他伸出手,长长的寿衣袖子下面,露出一只拿着沾满黑色油彩的毛笔,好似很想递给他。
而黎好坏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着。
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赵老太太好像无法撼动黎好坏,先挪开了视线,冰冷的手掌握住颜格的手腕,领着他慢慢朝天水堂走过去。
黎好坏什么也没说,唢呐在手上转了转,跟在了他们后面。
……
天水堂的门被打开,里面依然黑洞洞的,也不知道隔间后的关公像有没有活过来。
踏过门槛之后,一股腐朽而冰冷的气息瞬间钻入了四肢百骸。
赵老太太站在门口,将手里沾着油彩的笔塞进了颜格手里,随后颜格便自动走进了天水堂。
“还是清醒的吧?”黎好坏跟得很近,一起踏入堂内,随口问道。
颜格虽然眼神呆滞,但的确是清醒的,只是周围有一股力量在控制着他的行动,脑子里也有个念头一直试图操纵他的想法,但这份精神影响在欲望舞鞋面前,只碰了一下,就像正午太阳下的水滴一样,很快消失掉了。
他只要用力一挣,就能抵消掉这份影响。
颜格主要是想看看这个赵老太太具体是想让他做什么,才任由自己被对方控制着踏进了天水堂。
轻轻松松丢开戴承泽之前辛辛苦苦堆在大木箱子上的椅子,扯断绳索后,颜格掀开了箱盖,里面仍然躺着那缺了一只眼睛的狮子头。
颜格握着笔的手探了进去,笔尖晃荡,好似拿不准力道,迟迟无法下笔。
这时黎好坏弯腰捏住了他的手腕,直接粗-暴地让笔尖戳在狮子眼里,比起旁边精美的左眼,这一笔下去,点得像被踩爆的奶茶珍珠,水平十分垃圾。
油彩顺着狮子头眼白的位置往下淌,像画花了的妆似的。
两人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到它有活偶化的迹象,对视了一阵,颜格挣了一下,艰难地站起身。
“是……点睛技术上的原因吗?”颜格忍不住问道。
“没道理。”黎好坏道,“昨天的死者看上去也不像有艺术气质的。”
就在此时,天水堂外面传来一声拉长的、木头拖曳在地上的声音。
黎好坏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只见赵老太太不知何时回到了停尸的东厢房,缓缓拖出来一把柳木圈椅,摆在了内院正中央,正对着梅花桩阵的位置。
然后她便微躬着身子,坐进了椅子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宛如戏台开唱前,最耐心的看官。
“开始了吗……”黎好坏回头打算叫一下颜格,忽地眼底一沉,回过头,一张硕大无比的狮子脸就贴在自己身后,双目一明一暗,各自泛出细微的红光。
狮子头里面的颜格突然抓住黎好坏的手,紧握了一下又松开。
黎好坏瞥了一眼颜格的手,此时他的五指微微弓曲着,看上去,就像是……在模仿一头狮子一样。
“没事?”他问道。
颜格的声音有些呆滞,但尚算理性,示意他也进到狮被里面来:“你进来就知道了。”
黎好坏没有犹豫,直接迈步让狮被落在自己头上。当视线一黑,周围骤见轰地一声,锣鼓喧天的音潮就覆盖了耳膜。
“这是……”
“和石膏像那时候一样……”
颜格有些呆怔地看着眼前的画面,周围的寂静消被铜锣和大鼓混合着的叫好声覆盖,刚刚还清寂破败的内院挤满了穿着长衫、马褂的老老少少,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画面,就这样气势万钧地撞进脑海。
“这……这是活偶的记忆。”
第二十七章 醒狮(六)
南狮赵家, 从晚清时便已建立,曾在皇帝南巡时御前献艺,故而闻名与粤广一带, 后民国年间来到慈陵,受到慈陵当地的达官贵人追捧。
那时,大户人家凡有喜事, 必当邀请赵家南狮班子前来开彩。
但彼时, 整个中国都处于动荡之中, 慈陵那曾于“短暂的春天”辉煌过一时的各类丝绸、河运,乃至巨擘陶瓷业都在时代的战车下零落成泥, 又何况小小的一介南狮班子。
战争带走了慈陵的富庶, 也带走了赵家的辉煌,男丁几乎都被拉走征了兵, 没多久就都病死在了军中。赵家靠零星几个女眷子弟惨淡经营, 一年也接不到几桩生意。
及至赵老太太这一代, 虽则时代进入稳定发展后,舞狮这一行业仍然活跃于南方,但赵老太太本人并不擅长行狮走桩,而是制作狮子,唯一的孩子上学后则是受到新式教育, 另有志向。赵家的舞狮衰落,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居住在醒狮堂附近的住户们都知道,赵老太太是个好相处的人。
每天清晨,她都会前去五岳真人庙里进一炷香,然后在附近的小菜市场买一点时令的菜蔬, 回来的时候会去布料店问一问有没有多余的布头,想给新做的狮子被加点花样。
她的耳朵听不太清楚声音, 但是只要西厢房的来电声一响,她便马上扔下手里的锅铲一路小跑着去接电话。即便一通电话说完,锅里的菜炕得焦黑,也能乐呵呵地吃下去。
她就这样守着电话,守着她的狮子,一副碗筷,一座院子,过了几十年。
直至那一日。
——赵老太太是吧,我们是富华房产的,是这样的……
——醒狮堂已经快变成危房了,对……这是拆迁许可……我们会安排你去养老院的……
——至于补偿嘛,我们有三种方案,您看……
“我走喇,我狮子点呀?”
地产经理的话赵老太太听不懂,她只关心她的狮子以后怎么办。
地产经理笑着说:“您别开玩笑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看舞狮子呀?”
赵老太太那总是笑眯眯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又慢慢耷拉下来,许久没说话。
沉默间,醒狮堂爬满猫爪藤的砖墙外,一辆钢铁怪兽高高地扬起机械臂,轻而易举地推倒了她经常买菜的老墙。
“好,我执下嘢,你听日再嚟过吖(好,我收拾一下,你们明天再来吧)。”
……
昏黄的回忆至此,出现了大片如墨染般的模糊色块,原本矫健的脚步在踩上第五段梅花桩后,变得疲软无力。而更可怕的是,和过度使用乐章的后果一样,颜格整个人的体力在疯狂流失。
他在接纳了狮子头里携带的关于赵家的记忆时,就被强行植入了舞狮者的技巧,从起势奋起,到出洞发威,再到过山、上楼台,能完成的动作越多,颜格看到的赵家记忆就越完整。
但,他还是没能看到赵老太太过世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怎么和活偶狮子联系桩一起的。
“黎——”把理智从记忆里抽离出来后,颜格第一时间就打算叫黎好坏,但背后空落落的狮被昭示……这家伙早在上桩阵的时候就跑了。
不好!
颜格根本没时间骂人,头顶上的活偶已经彻底失效,变回了普通的狮子头,而他也刚好因为暂时脱力而一脚踩空,从两米高的梅花桩上跌落下去。
狮被翻飞间,他瞥见一角暗铜色的长刀。
——意料之中,接下来就按原先的预备闪身离开……
“?!”
颜格的后背重重跌落在地上时,他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这尊武圣关公像的实力,青龙偃月刀斩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是不想用能力瞬移逃跑,而是根本不逃不了。
他被一股强大的威慑力席卷了全部的神智,碾压性的精神辐射把他整个人死死压住地上不能动弹,甚至思想上先就默认了自己会被一刀两断的结局。
武圣辟邪,只在一刀。
就在刀刃离颜格的胸腹只差一臂之遥时,他的整个身体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动了起来。
一个侧翻,从失去灵性的狮头下面滚了出去,同时右脚以一种无视重力的姿势拖着他直接踏上了一支矮的梅花桩。颜格眼疾手快地抱紧了梅花桩的顶部,能活动的左腿卷紧了桩身,稳定住了身体后,视线便投了下去。
威严刚毅的关公像拖刀立于天水堂下方,午夜之前闭合的凤眼此时微微张开,瞳仁隐约泛着一抹深青色的暗光,带着一种其特有的傲慢之意打量着颜格,好似在判断他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邪”。
这种注视给予的精神压力已经超出了颜格的预料,好似一把大刀在脖子上比划着,将所有的理性都积压殆尽,只剩下恐惧的本能。
这,就是手工级活偶的精神辐射!
难怪一开始站在醒狮堂门口的时候,丛林1号的人见到三个陶瓷狮子就彻底失去战意,这根本无法对抗。
要想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必须要想办法进阶入第二乐章,否则连抵抗的门槛都无法迈过去。
颜格脑子里杂乱的念头一波接着一波,尤其是脚上的欲望舞鞋面对关公像的精神压迫显得十分暴躁,作为孤品级活偶的所有物,即便此时此刻残缺不全,也一样像是被激怒的眼镜蛇一样,嘶嘶地试图与之对抗。
颜格甚至感觉到欲望舞鞋传递过来一股意念,它想让他上去和关公像正面对线。
……我对个蛇皮!它就想弄死我之后找下一个!
作为百姓们心里的第一武圣,关公何时惧过战?凤眼凝视着颜格,铜色的长刀高高扬起。
颜格头皮发麻,枪上的保险已拉下,瞄准了关公像的眼睛正要作最后的挣扎时,忽然寂静的天井里,一道高亢嘹亮的唢呐声骤然响起。
“……”
颜格扭头看向身后,先是看到了同样转过头的赵老太太,之后顺着她凝视的方向,东厢房门口步履蹒跚地爬出半个人。
那正是昨晚死去的丛林1号队员。
他自然是早已失去了生命,但仿佛骨架还在为声音所影响,慢慢地顺着唢呐的声音爬行出来。
如果不是这是半截子身体,配合着唢呐那特有的悲喜交加的调子,这画面简直可以称得上滑稽。
颜格看向吹得十分投入的黎好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您就是湘西赶尸传人?
预想中的僵尸大战关二爷的戏码并没有上演,那尸体一出现,关公像就好似立马将他的“邪祟”优先度提到了颜格之前,横踱一步,下一刻,出现在他面前,横刀一划,一颗人头高高飞起,彻底失去了动静。
黎好坏与此同时也停止了吹唢呐的动作。
不一会儿,关公回堂,提起变回死物的狮子头,进入了天水堂中。
而赵老太太也在天水堂的正门自动关上后,慢慢回到了东厢房。
黎好坏随手把唢呐放到一边,走过来伸出手。
“关公睁眼必杀人,我得找个邪祟让他砍。”
颜格慢慢从梅花桩上滑了下来,左脚着地,握着手-枪的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
“这是你一开始就想到的还是扔下我跑了之后才想到的?”
黎好坏跟他对视了一会儿,道:“我是很想跟你舞到最后的,但是上桩的时候闪到腰了,就先下来了。”
颜格:“……”
黎好坏:“平时喜欢趴着写歌,习惯不好,腰肌劳损是职业病,你理解一下。”
颜格:“……”
黎好坏回味了一下,道:“其实站在下面看,你狮子舞得还挺好看的,身姿矫健,活灵活现……”
颜格:“谢谢你无用的称赞,我们现在可以聊点生死攸关的小事了吗?”
从头开始回顾这一晚的情况,和之前推测的出入不大,症结点还是在赵老太太过世前发生的事上。
但是要想看到赵老太太生前最后一段记忆,就必须要舞完这一场狮子,而舞狮需要几点要素。
“我们虽然点睛点得烂,但是身体素质强大,应该是比昨晚点人登上梅花桩的位置更高。”
“没有其他的机会了。”黎好坏伸了个懒腰,用眼睛指了指地上那被二次处决的死者,“尸体已经不能再用了,如果明天晚上再失败,就只能考虑去和关公像对线,或者献祭一个活人了。”
活人的生命高于一切,颜格想了想也就没对黎好坏随意使用死者这件事说什么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