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秀的面庞上沾染着泥土,原本是心窗的眸,如一汪死水,无波无澜,无喜无悲,黯淡无光,亦对人世无所求。
那份凄惶,像三伏天里的冷气,令人浑身发寒;那份绝望,如直面无底深渊,黑不见底,堕落其中。
折礼陷在那目光之中,愣了神,久久无法言语。
直至笺云再度垂眸,他才仿佛从十里黑夜伴着风雪中走出,呵了一口热气,缓了缓。
窗外三人交换了眼神,两个人怎么坐在屋里发呆啊?
片刻,折礼朝笺云问道:“你饿吗?我叫人给你备点吃的吧?”他将凉了的茶水倒掉,又斟上一杯热茶,递到笺云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毫不意外的冰凉。
他握着笺云的手,将那杯温热的水握进他的手心。
笺云又抬眸看他,这一次,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居然有反应诶!”窗外,白熙小声说道。
折礼松开手:“你放心,这里很安全,凤霞的人暂时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你先把伤养好。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你在意的人,或者,那些关心你的人。”
笺云的眸中这才起了一丝波澜,他再度垂眸,将那杯水握紧了些。
折礼瞧见桌旁放的弟子服,应当是望江找白熙借的,他抱起那弟子服,起身说道:“一会儿我们拿干净的衣服过来,你先梳洗一下吧。”
他出了房间,将门阖上,三人从窗边离开,望江心领神会地去找合身的衣服,天色也不早了,白熙同青棠也就告辞离去。
过了一会儿,望江便拿来了几套干净的弟子服,放在桌上。又拎了桶热水放在房间。
折礼在门外看笺云,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若非当年青声将他带回山,会不会,他也变成这样呢?
做完苦力,望江跟折礼打了声招呼,百善找他有些事情,他得先过去了,让折礼自便。
待他返回,青棠同白熙已经离开,折礼还撑着脑袋坐在他院子里,望江朝偏房望了一眼:“如何?”
“像是已经沐浴过了,之后没什么动静。”
望江了然:“我知道了,你且快回去吧。”
见折礼离开,望江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方才百善所说,又看了眼笺云房间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14章 少年心性
第二日一早,望江还在蒙头大睡,折礼提了食盒来到望江处。
任凭折礼怎么喊他,他便如同与床长到了一起,怎么也叫不醒。
折礼无奈,只能带着吃食又去扣笺云的门,所幸这次,门从里边打开了,笺云站在门口。
泥泞洗净后的少年肤白如玉,目若点漆,确实眉清目秀,那种美与青棠的大家闺秀、白熙的可爱灵动不同,夹杂着忧郁的气质,如夜中孤月,谷中幽兰。
折礼有些怔愣地瞧着笺云。
笺云垂眸,便回到了屋内。
折礼自觉失礼,走到桌边,将吃食摆出:“昨晚你睡得可还好?身体还有不适吗?”
笺云仍是不言语。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折礼在笺云面前坐下,“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吧?你喝粥还是豆浆?”
折礼将粥和豆浆摆在笺云面前,他的目光落在豆浆上,折礼便将那碗豆浆推到他的面前,把粥端到自己面前。
笺云默默地瞧着他喝粥。
折礼愣了愣,看着勺子里的粥:“你……你要喝吗?”他鬼使神差地把勺子喂了过去。
笺云的眉头微拧,却张嘴将那勺子含住。
眼见着他咽了,折礼要拿回勺子,却扯不动,只得作罢,把粥也端到笺云面前。笺云伸手拿了勺,慢吞吞地搅着粥,又喝了一小口。
瞧他吃饭,折礼不由露出了几分笑意:“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或者不爱吃的,大可以告诉我。”
笺云只是默默吃粥,没有回答。
见他不说话,折礼也并不恼,把从知意园带来的上药放到他面前:“我看你身上好像有些伤口,这是治伤的药,效果不错的。”
笺云的目光落在那精致的瓷瓶上,又抬眸看了折礼一眼,折礼冲他笑了笑,他又垂头吃粥。
折礼便静静地看他吃完半碗,便不再动勺子了。
“你吃饱了?”折礼有些惊异。
明明看起来同他年岁相仿,他怎么才吃这么点?
“不合胃口吗?”折礼又问,“你得多吃点伤才会好的快。”他颇不满意地打量笺云,“再说了,你也太瘦弱了。这样子,会被别人欺负的。”
笺云抬眸,不太愉快地瞧了他一眼,似在嫌他聒噪。
折礼见状,便打算收拾收拾离开,只见笺云也起身,跟着他出了门。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回转身,站在台阶下抬头看他,既惊又喜:“总算肯出门动一动了。”
笺云站在门口,静默地看着他,像只精致的木偶。
“这两日天气好,是该晒晒太阳,你就在院子里逛逛,当自己家一样,午时我再送饭过来。”折礼俨然成了个保姆。
笺云不语,仍看着他。
折礼朝院门走了几步,笺云还跟在他身后,半晌,折礼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转过身问:“你不会是要回李文鹤那边吧?”
笺云垂头,看着地板没吭声。
折礼拽住他:“李文鹤那日吃了暗亏,定是满腔怒火。我们好不容易救了你,你就不要再回去那个火坑了。先在这里住下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笺云仍是沉默,折礼只好动手放了食盒,把他推回屋里,笺云虽然身形瘦弱,却像个木桩子一般钉在门口,折礼费了好大劲才推他半步。
屋外响起望江和白熙的说话声,折礼心里一喜:“这下你可走不掉了。”
笺云有些懊恼,硬要出去,折礼拽了他的衣领,两人挣扎间折礼脚下被门槛绊了一脚,摁着笺云的肩膀向门外摔去。
“没想到你们青芜的点心还不错。”白熙推门进来。
“说起来也怪,前几年掌门似乎对杂事堂后厨的手艺非常不满意,从山下带回来好些菜谱,让他们新学……”望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手里还端着点心,目光刚从白熙身上落到自己远离,便见两个人形咕噜噜抱着滚到院子里。
折礼摔得有些懵了,只觉头撞得生疼,他支起身看笺云:“没事吧?”
望江手里的盘子一倾,几个点心哗啦啦滚落在折礼面前的空地上。
折礼正压在笺云身上,顺着那滚落的点心抬头看去,见着石化的二人,正要说话,笺云一把将他从身上推了下去,缩着身子抱臂坐在一旁,模样凄惶可怜。
折礼被他推又在地上滚了一圈,半晌才委屈地爬起来,坐在地上揉脑袋:“你干嘛推我啊……”
白熙想起昨日青棠所说,笺云生的貌美,才被李文鹤收了,她怔怔地捡起地上的点心,塞回望江嘴里。
望江想起昨日百善所说,无论笺云是何来历,都要看好折礼。
“噗。”望江把那点心吐到地上,一脸古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笺云闻言,起身就要走,折礼哪能放他离开,翻身而起又把笺云摁住:“不行,你一定不能走。就算要走,也得把伤养好。”
笺云眉头微微皱起,瞥了一眼折礼摁住的肩头那处,似乎有些吃痛。
折礼松了手,挠挠头蹲下来:“是不是撞伤了?让我看看。”
笺云伸手捂着肩头,折礼拍拍他的手:“放心吧,我略会点医术的,要是磕破了皮,就得上药了。”
折礼掰开笺云的手,轻轻扯开他的衣襟,肩头光滑白皙处明显多了一道红痕。
白熙在院里石桌坐下,看着两个容貌俱是不俗的少年拉拉扯扯,笺云的小身板怎么扛不住折礼,正含羞带怯地瞪着他扯开自己的衣裳,怎么看都有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望江一脸震惊地看着二人,也在石桌坐下,惊成了高低眉。
哦,原来百善师兄是这个意思啊……
“问题不大。”折礼看过笺云的肩头,确定无碍之后,还替他理了理衣襟。
笺云气恼地拂开他的手,转身要走。
折礼拽住他的手腕,死死拖着他:“你们俩别光看啊,笺云要回凤霞,快帮我劝劝他!”
望江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笺云,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们好不容易想了法子把你暂且扣在这里,怎么也得待事情了结。”
折礼扯着笺云,也说道:“是啊,你现在回去也很危险,还不如先在这里住下呢!”
望江发声了,他们人多,笺云自然也就走不掉了。
“放手。”他低声说。
是清朗的少年音,折礼睁大了眼睛,半晌,又冲他笑了笑,收了手:“你会说话啊?”
笺云满含怨念地揉着手腕看着折礼,不情不愿地进了屋子,偏生那门还被他俩撞坏了。
折礼在后头看着,半晌,又露出些笑意,在石桌边坐下。
他望着地上的点心,又看向望江,撇嘴:“我刚来的时候望江还睡得跟猪一样不起来呢。”
像是好好地走在路上被人踹了一脚,望江赔笑地看向面露疑色的白熙:“熙妹,你别听折礼瞎说,我起得可早了,就是为了陪你去吃早饭。”
折礼大义凛然地看向望江:“你明明……”
望江手一抬,地上的点心瞬间飞到他手中,他把点心塞进折礼嘴里,撇过他呜呜出声的脸,讨好地朝白熙露出笑容。
白熙颇好笑地看着他。
折礼吐了那点心,站起来正要站在道德高地指责望江,望江比他反应更快,起身指着自己的门,瞪着无辜大眼,心疼地说道:“折礼,这门你得赔啊!”
折礼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心虚:“怎么赔?”
“让杂事堂的师傅给我换新的,工钱你付。”
折礼露出一个极标准的微笑,向望江拱手:“告辞!”说罢起身就要溜。
望江提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笑道:“你还想跑,书不要了?”
折礼听了书,又欢快起来,前些日子望江听说折礼爱书,便应承着要给他带几本好书。折礼伸手从兜里掏出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递给望江:“给你给你,书给我。”
望江目瞪口呆地拿着那几个铜板:“你是打发叫花子呢吧?这俩铜板,连个煎饼都买不上!”
折礼笑嘻嘻地说:“我又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这几枚铜板还是年前师傅给的压岁钱!很贵重的!”
“贵重个头啊!这俩铜板能干嘛???”
“那不然你去跟杂事堂的师傅说说,问问我的名号可值这个门板?如若不值,再问问我师傅的,值不值?”折礼嬉皮笑脸扯着望江的衣袖。
望江嫌弃地看着他。
“望江哥哥~”折礼甩着望江的衣袖柔声唤道。
望江忍住踢他出去的冲动,一点点拽回了衣袖,折礼见势拔腿就跑,跑到门口摇摇手里的册子:“书我就拿走了!你那破门板迟早是要卸了,我替你动手不好吗?”
望江脸色一变惊呼不好,再摸衣袖,自己随身珍藏的世间孤本就此被偷!望江不由得捶胸顿足,杀千刀的苏折礼,这孤本自他求爷爷告奶奶带回来至今,还没看过!!白便宜了这油头小子!!
“没想到折礼私下还挺皮的。”白熙颇有意思地看向门外。
望江在桌边坐下,大吐苦水:“那可不是,在你们面前装的挺乖巧?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小时候皮得跟猴子一样。”
半晌他又啧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前几年好像就是这小子说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把后厨的师弟折腾得够呛,连夜找百善师兄哭诉,要调回去修行!”
“还有这事?”白熙听得哈哈大笑。
第15章 流光徘徊无绪处
从望江处出来,折礼在回知意园的路上,经过聆心殿,远远便瞧见了非道正从聆心殿下来,他眼睛一亮,开心地跑了两步,要去寻非道,便见锦阖的一位师姐也从聆心殿出来。
非道在殿前停驻,女子走到他身边,二人一路有说有笑,就连折礼,也很少在非道脸上看到如此和煦的笑意。
那女子容貌清丽,一袭红裙,衬得她肤白如雪,身姿曼妙,正巧笑盼兮,如雪中之梅、高岭瑶芳,自带气场。
折礼面上的笑意淡去,不必多想,只一眼,折礼便知晓,那人便是六派闻名的美人,锦阖掌门的亲传弟子,江怡然。
正如师兄师叔们所言,师傅同她,果真如一对璧人,便是走在一处,也养眼得很。
不知为何,折礼远远地望着二人,便自发地躲在了树后,不想出去同非道打招呼,心里有些无法解释的抵触。
“折礼。”
身后传来呼唤声。
折礼有些慌张地回头,便见几个师叔提着剑,似方练功回来,热络地询问他:“怎么站在此处发呆?”
“那不是掌门同江师姐?”一个师叔说道,几人都循声望了过去。
“咱们掌门同江师姐还真是般配!”不知是谁叹道。
“是啊,听说他们俩是自小就认识的,说不定江师姐还真能成为咱们掌门夫人呢。”
“嗯……有可能。”师叔笑着揽了折礼的肩膀,打趣道,“折礼,你可能有师娘了。”
几个人笑作一团。
折礼抬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几位师叔,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他勉强笑了笑,同几个师叔告了别,收起思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