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燃:“要去哪儿?”
老人报出一个地址。
那是个位于市中心的居民区,出租车开到后,谢燃发现这个小区房子很新。
“是回迁房。”老人跟他解释,“忙活了一辈子,也就挣到这套房子,儿媳还老想把这套房子争过去……”
叮一声。
说着话,电梯就已经将他们送到了老人的家门前。
老人突然紧张起来,咽了口唾沫,按响了门铃。
他紧张得太明显,搞得谢燃都忍不住替他抹一把汗。
没多久,屋里传来了响动,一位端庄的老太太打开了门。
她看上去比老头年轻得多,眉目间有种谢燃非常熟悉的冷淡:“两位是?”
第40章
后来谢燃才想起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自己不就总挂着这么个表情吗?
这老太太长得像六十来岁,头发还是黑的,老头却是双鬓花白,反差明显。
谢燃一见到她,就先在心里“哦”了一声。
老夫少妻,难怪老头爱得这么深。
……深到有点疯魔。
来的路上,老头就一直痴痴的,谢燃还在担心他会不会见到人说不出话,没想到一见面,老头扯着嗓子就朝那老太太喊:“老太婆,是我,家齐啊!我回来看你了啊!”
谢燃:“……”
我去,您老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死人啊?
还顶着别人的脸呢,这样说也不怕吓着人!
他当时就去拉老头的衣服,想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结果这对夫妻一个比一个酷,那老太太根本没半点害怕,反而露出一个像是看见了垃圾的表情:“你说你是谁?”
“我、我是家齐……”老头一下子呆住了。
“呵,”老太太冷笑道,“死都死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耽误你前程似锦了!”
她说着就要关门。
谢燃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展开,情急之下,先用肩膀别住了门再说。
他这才回过味来——这对夫妇好像不是他所理解的那样感情深厚。
“干什么,小伙子?”老太太瞪着他。
为了帮客人达成心愿,谢燃也是拼了,他干巴巴地喊了句“奶奶”,说:“你别急着关门呀,这……这位是……”
老头:“我是家齐!”
“……”谢燃顿了顿,艰难地说,“是你的丈夫,特地回来是为了……有话跟你说。”
老太太站定了,狐疑地往老头那儿看了一眼:“这真是楼家齐?”
老头点头如捣蒜。
“我不信你的,我听他的。”
老太太看向了谢燃,谢燃只好也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玄术?”老太太有点好奇了,“借尸还魂?”
“不是……”谢燃头一次见到对“封建迷信”这么坦然的人族,自己反倒尴尬了,纠结了好半天才小声说道,“奶、奶奶……你知道画皮吗?”
“知道,那不是老蒲写的故事嘛!”老太太上下打量着这个截然不同的“丈夫”,看上去有点想摸,又有点嫌弃,“没想到老太婆我活着活着还能有看故事书的一天。”
谢燃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聊斋志异》——谢燃到了人界之后为了了解人族,花过一点时间拜读人界的大作。
其实二者不太相同,不过为了便于理解,他还是违心地说:“是,差不多。”
“不过我真没想到你还能有话跟我说。”老太太这句话是对老头说的,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神又变得冷淡,“说吧,我就在这儿听。”
“我……”老头的脸一下胀红了。
“说不出来就走吧,几十年了,有什么话连死了都说不出来,也不用说了。”
谢燃在门口挡着,老太太不好关门,只好抱臂看着老头。
这是个防备感很重的姿势,光看老太太的动作,谢燃很难想象他们竟然是几十年的夫妻。
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老先生付出了代价,却连想说的话都没说出来吧?
他卖脸卖得顺溜了,熟练地喊了声“奶奶”,也不管自己实际年龄是不是能做对方的曾曾曾祖,和和气气地说:“要不我们进门再聊?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口。”
“小帅哥进我家做客我欢迎得很,一个糟老头子进来做什么。”
“……”谢燃语塞了。
这时,就听老头忽然叹了口气:“丽萍啊。”
老太太倏地沉默了,半晌才道:“进来吧……记得关门。”
她回身往屋里走。
一旦走起来,谢燃就发现老太太的腿脚不太灵便。她慢吞吞地走到客厅里,面对电视机窝进了沙发:“厨房有水,自己倒吧。”
老头低头走进厨房,倒了三杯水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屋子里半拉着窗帘,不够亮的地方就点了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烟的气味,谢燃分辨了一下,气味是从其中一间开着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是灵堂吗?”他问。
“嗯。”老太太说,“想看可以去看……让楼家齐看看他的灵堂,我可半点没亏待他。”
谢燃:“……”
这对老夫妻之间的□□味真重。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老头已经站了起来,这张“画皮”腿脚灵便,他几步就走到了那个房间,神色复杂地站在了房间门口。
谢燃只好跟了过去。
房间里是空的,从墙上地板上留下的痕迹来看,这里原先应该放过床和衣柜。老人的遗照就挂在其中一面墙上,照片下方靠墙摆了张矮几,上面香烛瓜果满满当当。
青烟就是从点燃的线香上冒出来的。
谢燃注意到,那张遗照上的老人头发仍是黑的,并不显老态,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拍的照片。
“这是我跟她的房间……最早的时候。”老头低声说,“后来……后来她就搬到次卧去了。”
“你怎么不告诉人家我为什么要换房间?”老太太在后面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
“我哪知道?”老头转过身朝她嚷嚷,“当初我问你为什么要换房间你也没说!”
“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没点数?”
“我都说了我没有!”
“没有?”老太太冷哼一声,“人都死了还当我是傻子呢?你要没话可说,趁早赶紧走,该投胎就投胎去,少在这里恶心人。”
老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好又闭上了。
屋子里瞬间寂静下去。
被迫围观了一场速战速决的骂架的谢燃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是什么事啊?”
“……她说我找了小三,三十多岁的时候。”老头说,“女人嘛,有时候疑心病重,我以为让她冷静一段时间会想明白的,没想到她这一想,就想了几十年。”
老太太在背后冷声嗤笑:“年轻人,知道老婆子这两条腿怎么伤的吗?我28岁那年,他过30岁生日的时候,被单位外派到漠北。那年漠北下了好大的雪,他衣服没带够,说冻死了,我一想给他送衣服,二想给他过生日,带着大包小包,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啊!这双脚,就在那雪地里冻的……结果他呢?他搂着个年轻女同事笑得开心!”
谢燃一时不知该为两夫妻只差2岁感到惊讶还是为老头“城会玩”感到惊讶。
“我没搂她!当时我只是跟她站在一起……伞只有一把!”
在这件事上,楼家齐仿佛梦回几十年前,原地变成了一个毛头小伙,脸红脖子粗地急着证明自己。
只可惜,对面的人是他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婆。
“是,你没搂她。”梅丽萍说话的腔调特别平静,带着一种看透以后的满不在乎,“要我翻旧账吗?”
她也没等对方回答,真的自顾自地数了起来,老人家的记性一般都不太好,她却对那些往事如数家珍,也不知道在心里琢磨过多少遍。
什么某年在楼家齐车上捡到陌生女人的头发,深夜的暧昧短信,应酬后袖口的口红印……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是一下子说不完。
听过老先生疯魔般的“我还没跟老婆说句话”,再听到这些故事,谢燃有种被割裂的荒诞感。
但他从老太太的神情里能看出,这些话并不是假的。
而最奇怪的是,老太太说这些的时候,老先生露出了迷茫的表情,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眼看着屋子里的气氛越发靠近冰点,谢燃不由得叹了口气。
“都阴阳相隔了,二位不如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他好声好气地劝道,“我看这里面像是有什么误会。”
……
城市滨海区域有一块亟待开发的地,说要开发,结果几方利益相关的单位扯皮扯了好多年,地就一直荒废着。
好处是,这里方圆几公里都没什么人。
看中这一点的景暄来到此处,从怀中摸出一个很小的口袋。
这口袋看起来小,里面能装的东西却是不少,他将口袋拉开,簌簌抖落出一堆高矮胖瘦不一的……鬼族。
这群鬼族手脚上都牵着一缕黑色的丝线状雾气,一根根,最终汇集到景暄手中。
“大人,您带我们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啊?”有个愁眉苦脸的胖鬼族哀求道,“我们知道的都交代了,您看是不是能……”
“放了你们?”景暄笑笑。
他扫眼望去,所有被他抓住的鬼族都在这句话音落之后连连点头。
这些鬼族全是他这些天到处去抓来的,他们中有的欺骗人族杀人,有的直接以自身阴气影响活人阳寿,总之没干什么好事。
欺骗也好,以阴气影响也罢,全都是在天道“各族互不干涉”规则内打的擦边球,没人管,也管不了,但非常可恶。
可恶的孩子需要一点惩罚才行。
景暄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看着那些鬼族眼底的惊喜变成失望,最后再回归到惊恐绝望,这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放了你们也可以,今天把大家带到这里来,无非是希望诸位能帮我一个忙。”
一个“很小”的忙。
景暄勾唇笑了笑,对着那些连声问“什么忙”的鬼族说:“我要你们……替我打开去鬼界的门。”
“现在?!”
那些鬼族惊了——这大白天的,还是阳气极重的日子,强行开鬼门?
这是要他们死啊!
第41章
景暄可不想管这些鬼族兄弟们怎么想。
何况,他都打听清楚了,有这么多鬼族凑在一起开鬼门,绝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打个比方,阴气就像是鬼族的“皮肉”,而开鬼界的门需要足够的阴气和正确的方法,所以理论上,只要鬼族足够多,开门对每一个鬼族而言,就像刮蹭下一点皮那么轻松。
这一回,他一改往日和谢燃的嬉皮笑脸,目光中隐隐含着威胁。
他的意思很明确——“不给开门后果自负”。
被捆住的鬼族们在那样的目光里瑟瑟发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他们相互对视。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说得好像有选择。
只能开门呗!
……
城市的另一半,可怜的谢燃被迫当起了“居委会调解员”。
那老太太跟他说话和和气气的,和老先生说话却是分分钟带上□□味,看得出来怨气很大。
谢燃一边听,一边还要帮着劝。
老先生就更奇怪了,他即不跟老太太吵,也不显得唯唯诺诺,就是一直在叹气。
老太太细数了这些年的“惨痛过去”,说得累了,停下来喝了口水,随后狐疑地看了老先生一眼,问道:“这真是楼家齐?楼家齐平时可不这样。”
谢燃心念一动:“那老先生平时什么样?”
“平时他哪会听我絮叨这么久,也就是后来生病了,动不了,不得不听两句。”老太太说到这儿,神色也有些唏嘘,“我俩刚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感情很好的,也不知道后来怎么就……怎么就成了冰。”
“是我的错。”始终垂着头的老先生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是我不对,很多事都不跟你说,总觉得你能明白,可听你刚才说的,我才知道……哈,再亲的人,也有理解不了对方的时候,有话倒不如敞开了说。”
“小伙子,”他突然拍了谢燃一下,“你也要记住啊,该说的话,当时就得说,别等错过了才后悔。”
“……”
谢燃也不知道话题是为什么会落到他身上的,不过他确实被噎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想起了那位送他阴昙的“朋友”。
那时候他还小,以为“每周一次”的拜访能持续到天荒地老。
当他明白没有什么永远不变的事情时,那个“朋友”再也没出现过。
……想想还有点可惜。
楼家齐:“丽萍啊,我生病那会儿都不会说话了,其实那时候一直很想和你说……”
他顿了顿,老太太兴致缺缺地掀起眼皮看他。
夫妻几十年,她觉得自己的丈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然而对方的话却让她非常诧异。
“你还是很漂亮,和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老先生笑了笑,“我还是很……”
他说到这儿,周围的空气忽然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一下,像是空间发生了某种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