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听见了一段对话。
“说啊。”
“……呜呜……小的真不知道啊……您等中元节……”
“少扯淡,那你们平时怎么来回的?”
“也没那么多鬼成日进进出出的啊……哎哟,别、别打了……”
……
“景暄?”谢燃又喊了一遍。
对话戛然而止,过了会儿,景暄虚幻的身影在半空中露出一个轮廓。
“干嘛?”他问。
“你在和谁说话?”
“没谁。”
谢燃狐疑地看着他,景暄平静对视。
半晌,谢燃率先放弃:“我有点拿不准的地方,想让你过来看看。”
他招招手,给景暄让开了一点位置,示意他进医院。
“什么拿不准的地方?”景暄沿着窗户缝钻了进去。
谢燃:“我觉得这里阴气比平时重,你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阴气和阳气同时存在于人族身上,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当人病体虚弱时,阴气就旺盛些,所以像医院这样的地方,总给人感觉特别阴冷,这是正常的。
然而此时的医院里,阴气却超过了这个“正常”的标准,再加上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谢燃怀疑这些人是不是也被鬼族给坑害了。
即便是借人的手,鬼族行事也多少会留下些痕迹,谢燃自己吃不准,就想让景暄来看看。
魂体状态下的景暄参观起住院部来可比谢燃快得多,没出两分钟他就回来了,沉吟道:“是有些问题。”
“那……”
谢燃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景暄打断了:“既然有鬼族的手笔,那这事就交给我。”他眯了下眼,“破坏规则者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么?”
他说着便化成一道黑雾,风似的掠出了医院,只吹得谢燃头发和衣角飞动,再落下来。
谢燃:“——啊?”
他回头看了眼,走廊窗户仍是那扇窗户,景暄的气息却已经离开了。
这……怎么回事?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积极了??
警方的调查花了好些日子才得出结果,绑架褚耀的是褚家的一个竞争对手。那个对手近期恰好和褚荣在争一个政商合作大项目的标,看褚荣非常不爽,雇了批人准备给褚荣一点颜色瞧瞧。
然而,身为大企业新上任的总经理,褚荣身边进出都有保镖跟着,很难下手。一伙亡命徒蹲了近半个月没找到机会,正想放弃,就碰见在家学得烦了的褚耀偷偷溜出别墅玩,就这样将人绑走了。
拖了半个月,竞标已经板上钉钉归属于褚荣,绑架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过那位竞争对手的钱既然花出去,实在没有再拿回来道理,就打算恶心褚荣一下,叫人把褚耀折磨了一通之后扔在了废弃厂房里。
对方是想,以褚荣的身家背景,找个人应该不难,折磨一下不会出问题,没想到他雇佣的这批亡命徒作案太有经验,行迹隐蔽到警方许久都没找到踪迹,差点把人弄死。
好在,根据褚耀醒来后提供的线索,警方很快抓到了这伙亡命徒,里面还有两名在逃的通缉犯,为争取减刑,他们主动供认了雇主的信息,一场闹剧就此收藏。
事后警方找到褚耀,感谢他帮助抓到了通缉犯,当时褚荣也在场,跟着受了一通夸,回头就找到了谢燃这里。
这次谢燃没有画画,却以一个更圆满的方式帮助褚荣解决了问题,他并不小气,虽然不打算献上自己的指骨,却在听说谢燃需要骨头之后给他弄了两副完整的牛骨来,还说以后如果需要骨头,随时给他打电话。
这样一来倒是暂时解决了阴昙花养料的问题,谢燃不用拿自己的妖骨养活,就不至于和景暄吵起来……想到这里,谢燃才意识到这几天几乎没看见过景暄。
除了每天谢燃临睡前他会出现之外,白天这个鬼族就像失踪了一样。
……难道真去查对人族下手的鬼族了?
平日里都是谢燃帮客人解决问题,景暄跟着帮忙,以至于谢燃竟然忘记了,他是个高位鬼族。
高位鬼族判亡魂的功过,也判鬼族的对错。
谢燃突然很想见他。
“景暄……”
谢燃摊开手掌,漆黑瞳片上映出掌心苍蓝色的火焰,隐约照出他原本翠绿的瞳色。
他的表情在火焰中显出几分执着。
“不要话都不说……”
“就擅自离开啊!”
他倏地一收掌心,火焰顿熄,然而,却有一撮很小的火苗仍然燃烧着,被他一指弹出——
他匆匆锁上画室门,顺着火苗飘动的方向,追了出去。
第39章
“求求你,行行好,别、别抓我……”
半空中,一个苍老的灵魂颤颤巍巍地跪下,向面前那位仿若神祗的男人卑微乞求着。
四周很空旷,这让他俩的存在显得没头没尾的。
但老人知道,分明在不久之前,他的周围还有许许多多凶神恶煞的鬼魂存在。那些鬼魂折磨了他很久,让他看一眼就发自本能地感到恐惧,然而,它们统统都被面前的男人抓了起来,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仅仅一照面的工夫。
那意味着绝对的力量压制。
老头毫不怀疑,男人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他灰飞烟灭。
他太害怕了,甚至不敢爬起来逃跑,因为他觉得那样会迎来更严厉的惩罚。
事与愿违的是,男人甚至一步步向他靠了过来。
“别抓我……”老头害怕得不敢看,他抱住了头,想让自己缩成一团,“别抓我……”
“……”男人——也就是景暄——抬起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天地良心,他本来只是想把这个可怜的老人扶起来。但对方过于害怕的态度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哪里做得太出格了。
“老人家,”他只好蹲了下来,尽可能地和他平视,“别怕,我不抓你。”
“可你把那些人都……”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们不一样。”景暄说,“我不抓你,就问你一个问题……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死的吗?”
“死?”老人抬起浑浊而茫然的眼睛。
……
自从那天放话“交给我”之后,这些日子景暄都忙于在城中穿梭,他将遇见的鬼族统统抓了起来,仔细审问排查后才有选择地放掉。
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忿忿不平,憋着一股气想要把那些奉了劳什子命令出来祸祸人族的鬼族全都押去上刑。
这不是空想,他觉得他能做到。
老人便是方才遇见的,景暄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被好几名鬼族恶狠狠地围着。
他们笑嘻嘻地对他拳打脚踢,取乐似的,逼问他愿不愿意去鬼界。
阳光有微弱和强烈之分,阴气也有,这位可怜的老人阴气十分微弱,在一群鬼族中间只有被欺压的份。景暄看见老人哀求他们放过自己,说他还有没完成的事情,不能离开人间。
极度卑微,却没能引起那几名鬼族的同情。
他确实很老了。
但无论景暄怎么看,他的阳寿都未到尽头,再怎么样也还有一两年可活。
可他现在确实是一名亡魂。
景暄看不惯那些鬼族的蛮横嘴脸,也有点好奇老人的死因,于是他拿下那几名鬼族,而后蹲在了老人面前。
“怎么死的?”苍老的灵魂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茫然——这很常见,对很多亡魂而言,死亡就像是一场大梦,能记得生前往事的反而是少数。
景暄并不急,还安抚他说:“别着急,慢慢想。”
“我、我好像是……哦!我在医院睡着了……我怎么去的医院?我病了……咦?我怎么病的,我身体一直挺好的啊……”老人想着想着,逐渐露出了费解的神色,“这……我还得回去,我还没来得及跟我老婆说句话啊!!”
他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反手拉住了景暄的衣袖奋力摇晃:“往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呐?”
“你别激动,听我……”
景暄话音未落,眼角余光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匆忙奔跑而至的熟悉身影。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
是谢燃,不用等看清他就知道。
谢燃气喘吁吁地停在景暄面前。
他很少有这么匆忙的时刻,苍蓝色的火花一闪而过,被他收进体内。谢燃喘匀了气,抬头说:“哈啊……下次你再、再想做什么事,能不能先、哈啊……先跟房东打声招呼?”
房东。
那他是“房客”吗?
景暄抿了下嘴:“我以为你不会想听。”
“我……”
谢燃刚想解释,景暄就迅速岔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你来看看他,我觉得他可能需要你帮忙。”
谢燃愣了愣,而后走了过去。
这是长街正中的位置,两个鬼飘在半空中聊天还好,谢燃站在这里就过于醒目了些。
他本来就拥有一张回头率很高的脸。
为了谢燃,他们移动到了斜对角两座大厦夹心的弄堂里,谢燃找了棵两米多高的盆景树后躲了进去。
这样就不扎眼了。
“说吧,需要我帮什么忙?”谢燃问。
那老人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伤心的事情。
“他担心妻子。”景暄神色凝重,“我看了,他阳寿未尽,估计是被鬼族影响到了才会生病住院的,最终撒手人寰……”
“活人的阳寿……”谢燃喃喃自语。
他说得很轻,但景暄却听见了。他猛地闭上嘴,好半晌才补上后半句:“他心愿未了,也许需要你帮忙。”
有心愿的亡魂,需要谢燃画的画皮。
……也许。
谢燃听完景暄这么说就没再说话,低头站在一旁等老人哭完。
他对“客人”总是很有耐心,无论最后能不能做成生意。
景暄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小鸟安静的时候侧脸很漂亮,虽然在景暄的印象里,百灵一族没有长得丑的——毕竟他们身上有一半的青鸾血统,而青鸾则和传说中的神鸟朱雀沾亲带故——但他还是觉得,眼前这只百灵特别漂亮。
老头哭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下来,他吸了吸鼻子,悲痛地问:“年轻人,你能帮我什么呀?”
“老人家,我能帮一张皮,让你用其他人的脸,像活人一样活几天,做任何你生前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谢燃吐字清晰,“不过,代价是事后魂飞魄散,所以务必要想清楚。”
“好啊!”老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后面半句,“那我也能跟我老婆说说话吗?”
“当然能,但是代价……”
“那我要画呀!年轻人,帮我画吧!”
“代……”
“没关系,我没关系的……”老人说着说着,声音低落下来,“只要能再和她说句话就好……怎么样都好……”
谢燃愣了一下,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握住老人的手说:“您和令夫人的感情真深。”
老人没说话,只是不停摇头,摇着摇着又开始哭。
谢燃本来是来追景暄,想要和他好好强调下“不告而别”这个问题的,没想到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人家打了岔,只好又开始为画画做准备。
在听说不能用自己的脸后,老人带谢燃去见了自己的弟弟。
见到才发现,老人的弟弟和老人长得非常像。
谢燃在反复确认老人要用弟弟的脸之后,很沉痛地对他说,画出来可能不太像。
……不是他对自己的画技没自信。
这是规定。
谢燃曾经试过在画皮时照着亡魂本人的样子画,但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控制着他的落笔,最终导致画出来一个四不像的丑八卦,所以后来他就几乎不做这种尝试了,如果有客人要求,他也会解释清楚。
这一次,谢燃同样解释了,但老人很固执。
人族一旦上了年纪,就会有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固执,谢燃拗不过他,只好同意替他画弟弟的皮。
他花了一下午来画这张难度系数特别高的皮,尽可能控制自己的落笔不歪。
但果然,在某种既定规则的影响下,他画出来了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老人弟弟脸上和老人相似的部分全都歪到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将五官拆分开来看,才能从剩下不相似的部分看出谢燃的绘画功底依旧非常深厚。
但人族脸蛋的微妙之处就在于,一点点细微的区别,就能让两张脸看上去像是两个人。
“好了。”谢燃替老人把皮穿上,指着洗手间,无奈地说,“我尽力了,但还是不太像……您可以照照镜子。”
然而老人的关注点并不在像不像上,当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忽然激动地捧住了自己的脸:“我活了,我真的活了!”
“……只有几天,取决于您的灵魂强度。”谢燃纠正他。
但老人已经不在乎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女人,再跟她说一说话。
老人立刻就要出门,谢燃连东西都没收拾好,就得急匆匆地跟出来。
出门前他回头一看,果然画室里空空荡荡,四处都没有景暄的气息。
……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谢燃叹了口气,跟着老人走了。
傍晚的风依旧炎热,老人走得很快,他的眼前似乎只剩下向前,还是谢燃将他拉了回来,摸出几张纸币带他去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