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老板你的规矩,我愿意交出自己的一根指骨。”那人说。
这本来是店里原本就有的业务,不知为何谢燃看了那人一眼,却没同意。他把风景画交出去,收了钱,然后将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景暄:“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特别的生意?”
谢燃点点头:“活人上门要求画鬼画,报酬是一根指骨,那些骨头我就拿去养花。”
活人画的“鬼画”和鬼画的那种画皮不一样,主要还是招魂用的。
不过这种招魂并不能让亡魂死而复生,充其量只能和活着的人说几句话罢了,画完那些招来的亡魂多半找不到去鬼界的路,所以谢燃不怎么愿意接这个生意。
“那骨头你都放哪儿了?”景暄有点好奇。
照理说,鬼族对阴气重的地方是很敏感的,但他虽然能感觉到谢燃的画室里阴气比外面要重一些,但也仅此而已。试想,连隔壁那位阳气微弱的张伯都能轻松进店溜达,说明这里的阴气浓度还不到能威胁到人的程度。
可尸骨若是大量堆放,是定然会聚集起非常厚重的阴气的。
“墙后面有个暗格。”谢燃瞥了他一眼,“你问这干嘛?”
“没事,就随便问问。”
景暄在等和女助理的“老师”见面,在那以前没什么事做,有点无聊。刚开始他在谢燃的画室里到处乱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到后来他自己觉得无趣谢燃也嫌他烦了,便打发他出门去玩。
他对人族的好奇心有点重,经常出去看见了什么就先瞎琢磨,琢磨不明白就回画室问谢燃。事实上在鬼族中的确有先来人界的鬼族给后来的鬼族讲解人族常识这种“前辈带后辈”的情况,但谢燃身为一只独来独往的鸟,实在觉得他有点烦。
当谢燃再一次将上门的西装男打发走之后,他忍不住很诚恳地问景暄:“你就不能自己玩吗?”
“说真的,”景暄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只是问几个问题应该不怎么耽误你的时间。”
“但是……”
谢燃刚起了个头就不想说了,回到屋里,“砰”一声将自己扔回了床上。
他有点累。
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性子,这段时间被迫说了好多话。
以前他还在族里的时候脾气特别差,别说让他说那么多话了,但凡有谁让他觉得烦了,他甩脸就走;哪像现在,景暄都快把他当成《十万个为什么》了,他还是发不出火。
一来是脾气确实变好了不少,二来也是因为除了画室无处可去。
以前啊……
谢燃仰着头,盯着房间的天花板发呆。
一张脸缓缓出现在他上方。
谢燃:“……”
景暄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把眼镜摘了,继续盯着他看。
谢燃因为他的动作而愣了一下。
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仍然是黑色的,不像谢燃,瞳片一摘就是一双一看就不像人的绿眼睛。
实际上,大多数鬼族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他们是鬼界阴气浓重处天然生长出来的阴邪种族,全身上下可能连心——如果他们有的话——都是黑的,谢燃见怪不怪,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景暄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却莫名让他生出一种心悸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连灵魂都会被对方看穿似的。
“‘乐园’里有什么吗?”景暄突然问。
谢燃一怔:“……什么?”
“自从你画了那张画,情绪就很低落。”景暄说,“那幅《乐园》……是‘乐园’里有什么让你不快乐的东西吗?”
谢燃:“……”
他其实有点意外景暄会看出来,抿嘴沉默了一下。景暄也不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在大多数情况下,景暄问了问题并不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因为他其实已经很习惯对任何事都保持茫然了,谁让他什么都不记得,包括一些他其实知道的常识。
不过,或许是他平静放松的态度安抚了谢燃,他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乐园’什么都好,只可惜没有了。”
“这样啊……”景暄想了想,问,“是在鬼界吗?”
“嗯。”
“你的家?”景暄补充了一句,“我觉得那个背景和我印象中的百灵领地有点相似。”
“你去过?”谢燃话一出口,突然反应过来,“你上次说那会是《过去》的样子……”
“应该去过,我最近想到几个片段,没头没尾的。”景暄笑了一下,“只能记得那里很漂亮。”
“矮子里拔高个,”谢燃说,“鬼界的其他种族都不乐意装饰一下自己的领地,除了骨生花就什么都没有了。”
“装饰又不能当饭吃,想看风景的时候到百灵那里看不就好了。”景暄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谢燃闻言,浑身巨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第34章
谢燃头晕目眩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有心装作没听见,但坐了几分钟,门外的敲门声也没断过,大有他不开门就不放弃的意思。
最后,谢燃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起床去开门。
夏季的夜晚仍有些闷热,谢燃一开门,一股热流就扑面而来,他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到你这么执着……”
“但是店长您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呢,”门外的男人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我这也是没办法了。”
“进来吧。”谢燃把门开得大了些,错身让人进来。
他打开灯,在男人后方走进厅中,“坐。”
男人朝他的小厨房看了一眼:“我能要杯水吗?您这儿有点冷。”
谢燃走向座椅的脚步一顿,转身向厨房走去。
往常他是不会主动给客人倒水的,不过现在那个女助理还塞在厨房里,只用简单的障眼法挡了一下,他不敢让客人自己去倒水,只好纡尊降贵地跑一趟。
“能要杯热水吗?”男人问,“您这儿真有点冷。”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甚至抖了一下。
“没有热的。”谢燃回头看他。
“那就要杯冷的吧。”
谢燃神色淡淡地给他倒水,一边却在暗中默不作声地提高了自己的体温。
他的画室常年阴冷,全靠他一个人的热量平衡,但是刚才……他的体温好像在睡梦中降了下来,以至于现在,屋里的确不太像夏季的室内应有的温度。
他不动声色地从女助理旁边绕了过去,将那杯水放在桌上,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刚刚才把空调关掉。”
“您这空调也开太冷了,对身体不好的。”男人道了谢,举起杯子喝水。
“没事,”谢燃说,“我火气旺。”
男人喝了两口水,笑道:“您这儿真奇怪,屋子里这么冷,冷水反而有点余温。”
那水自然是被谢燃端着的时候捂热的,他抽了抽嘴角,“……傍晚烧的开水,可能没凉透。”
两人随便闲聊了几句,男人才终于言归正传,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叫褚荣,是谢燃的老客了,时不时就会到他这里来订一幅画,有时是风景,有时是人像,说是要挂在家里当装饰。
谢燃根据他订购的油画数量和大小,判断这人家境殷实,不过,直到听见他的叙述,谢燃才知道褚荣家有多“殷实”。
褚荣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富商,这些年已经逐渐退休放权,将公司大小事宜交给褚荣打理。这次是褚荣的弟弟失踪,褚荣动用了各种力量也没找到人,担心弟弟被竞争对手绑架灭口,因此找到了谢燃这里,希望谢燃能帮忙招回弟弟的魂魄,好让他亲口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弟,”褚荣眉眼间萦绕着一股焦躁的神色,“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解决这件事,否则父亲那边就要瞒不过去了。”
谢燃“唔”了一声:“你父亲还不知道?”
“没敢告诉他。”
听他这么说,谢燃低头沉思起来,一时没吱声。
“店长……”
“其实我有点好奇,你从哪里听说我能招魂的。”谢燃突然问。
褚荣一愣:“我家经商多年,商人最讲究一个‘吉利’,自然有些隐秘的消息渠道……”
这其实是个托词,意思就是“不方便说”,谢燃在人界待了许多年,对这种程度的委婉已经能听明白了,因此也没追问,只道,“这样啊。”
他光思考,也没说同不同意接这单生意,褚荣没得到准确答复,仍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房间里的温度在不知不觉间似乎回升了一点,这让褚荣的紧张缓解了些,他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店长,您看……?”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谢燃偏头看了他一眼,“人死后化为亡魂,接着渡三途川,而后是殿前宣判,入轮回……自有一套规则,这套规则若是打破,亡魂容易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弟弟若是没死还好,充其量也就是招不到魂,若是他真已经死了,我应你要求招他的魂,他可能入不了轮回……即便这样,你也想要我招魂吗?”
褚荣想过很多种谢燃不肯接生意的理由,什么钱没给够、时机不对……唯独没想过这种可能。闻言,他愣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而且……”谢燃冷淡的目光在他的头顶到肩颈处逡巡了一圈,淡然地说,“冒昧问一句,你和你弟弟关系好吗?”
他本来以为,褚荣会说关系不错。
然而褚荣在犹豫片刻之后,居然叹了口气,无奈地问:“我必须得说实话,是吗?”
人在医生面前最好不要隐瞒真实情况,在术士面前也是一样。
褚荣好歹受过高等教育,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他想了想说:“我小时候,父亲还没发家,我们一家人还住在偏远的郊区,那边治安不太好……我弟弟调皮,那个时候被人贩子拐走了。父母找了很久没找到,要不是还有我这个孩子在,可能早就崩溃了吧。”
预感到这会是个有点长的故事,谢燃坐直了,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弟弟被拐这件事大概也是后来促成我父亲创业发家的原因之一,在这个世界上没点人脉和经济实力,找个人实在难找……扯远了,弟弟是三年前被找回来的,听说他被人拐走后,被卖到了一个偏远山村,教育没跟上,生活环境、习俗、观念这些统统不同,我给他安排了家庭教师慢慢学习,但还是……”
谢燃了然:“但还是相处不太融洽?”
褚荣低头摸了下鼻子,无奈地点点头:“毕竟我们分别太久了。”
谢燃若有所思:“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他很喜欢你呢。”
“怎么说?”褚荣有些意外。
“你第一天来取画的时候,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一丝亡魂的气息。”谢燃看着他的肩头,“上一次来更浓了点,至于这次……”
褚荣肩膀上浮着一层常人不可见的黑灰色,像宇宙尘埃那样,寂静地悬浮着,一动不动。
他说,“阴气就更重了。说不定你再等一等,他就会跟着你一起过来,到时候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帮你问便是,不收你钱。”
“您的意思是……他跟着我?”褚荣明显很吃惊。
“还没有结论,”谢燃从他肩头拈下一缕阴气捻了捻,“八成可能。”
“可是……”褚荣蹙眉想了想,道,“过几天我父亲和母亲会结束度假回国,到时候就瞒不住他们了。父母因为当年拐卖的事情,一直都觉得亏欠我弟弟,要不是他还得补上功课,这次父亲和母亲本来打算带他一起去度假的……我不敢相信母亲知道这件事后会哭成什么样。”
而且他还有一个心事——他接手公司没两年,弟弟就出了这种事,实在不想让父亲觉得他无能。
再说,那毕竟是他弟弟。
相处再不融洽,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这样吧。”谢燃歪头想了想,忽然拍了一下手,声线抬高,“景暄,你出来一下。”
褚荣正在诧异这深更半夜的画室里居然还有别人,就震惊地看见一个穿着衬衣西裤,文质彬彬且面容英俊的高大男人从那位据说“生人勿近,熟人不理”的冷淡画室店长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在褚荣的印象里,那间屋子除了谢燃本人之外,他没见第二个人进去过。
当然,客人进不去的店铺“里间”,若是有老板的熟人进去,放在其他地方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但也许是谢燃给人的印象太过“拒人千里之外”,以至于褚荣一时有些风中凌乱,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世界线。
景暄化了个肉眼可见的形,人五人六地走到桌边坐下,嘴角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声道:“叫我什么事?”
“你看他肩膀,”谢燃一点没看见他的“孔雀开屏”,指了指褚荣,“这事你比较专业——这是残魂吗?”
“嗯。”
说到正事,景暄立刻正经了起来,从褚荣肩上取下一丝黑气来回碾弄,仔细辨认着,“尚有一些残留的意识……不过不足以说出点什么。”
“如果再多一点呢?”
“也许可以试着沟通……”景暄想了想说,“不过我不能保证,有时候能不能沟通,得看亡魂本人的倾诉欲望强不强烈……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只有这么点,这个人多半还活着。”
“啊?”
疑问是褚荣发出来的,不过谢燃看过来的目光显然也是带着问号的。
景暄只好耐心解释道:“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有一些死气出来,如果执念很深的话,发生这种‘残魂自行寻找到亲人’的事情并非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