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鸣山不能去。”
江慎敛下眼,给自己又添了杯茶,淡声道:“坊间传言,长鸣山内住有祸国妖邪,贸然惊动恐会动摇国之根本,这说法你没听过吗?”
郁修:“可……”
“无稽之谈,我知道。”江慎语气淡淡,“可百姓们不这么觉得。本殿下即将继承大统,如果在这时候大张旗鼓惊扰禁地,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人言可畏啊……”
郁修低下头:“属下考虑不周,请殿下恕罪。”
江慎:“起来吧,没怪你。”
青年这才起身。
江慎吩咐:“继续查,京城附近查不到,就去更远的地方查。京城的玉石商人问不出,就去西域,去高丽,去找所有外来商人。”
“如果还是查不到……”他偏头看向窗外,轻声道,“等此间事了,我亲自去趟长鸣山。”
郁修抬眼看向江慎。
世人都说当朝太子狠辣善谋,为了皇位,连自己的亲生兄弟都不放过。但他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四,其实还很年轻。
郁修与江慎年纪相仿,十多岁时就跟在他的身边,应当算得上对江慎最了解的人之一。
在郁修的记忆中,太子殿下从未对任何事表现出如此关切的态度。盯着他的人太多,太在乎什么,什么就会成为他的弱点,他家太子殿下向来最明白这个道理。
可偏偏这次,不惜劳师动众,只为了寻回一段丢失的记忆。
郁修想不明白。
莫名丢失记忆的确古怪,但江慎曾经身受重伤,留下点后遗症情有可原。可幸运的是,那三个月发生的重要事件,包括所有谋划,殿下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不就足够了吗?
继承大统在即,太子殿下一举一动可以说是如履薄冰,有什么事……能比这些还要重要?
他心中有疑,却又不敢多问,只能轻轻应了声“是”。
直到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祖庙。
江慎没要别人搀扶,自己跳下马车,冲身后的人吩咐道:“整顿休息一夜,明早开始祭祖大典,务必——”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身后的小太监好一会儿没等来下文,诧异地抬头,却见江慎视线盯着远方一片树林,不知在看什么。
“殿下?”
江慎恍然回神。
“没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此番祭祖大典是为圣上祈福,今夜再将祭典流程确认一遍,务必保证一切完备,不得出任何纰漏。”
“是。”
小太监立即下去传令,江慎则又往方才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刚刚……是不是看见了一只什么小动物?
是小狗吗?
.
“差点被发现……”待到林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一颗毛绒绒圆滚滚的脑袋,才从树后探出来。
黎阮眨了眨眼,正跟过去,却被山雀拦住了。
“你打算就这么过去吗?”小山雀问。
“当然不是啦,我又不傻。”黎阮话这么说着,但视线却还在忍不住往江慎离开的方向瞥,好像一刻也待不住,“我会等到他身边没人之后再去找他。”
凡人大多畏惧妖怪,越少人看到他越好。
黎阮是这么想的。
小山雀又问:“找到他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和他解释这些?”
黎阮没明白,歪了歪脑袋:“直说不就好了?”
“直说你之前把他当炉鼎修炼,修炼完就抹了记忆扔掉,结果你现在怀上崽子了,灵力不够,只能又来找他继续当炉鼎。”小山雀绕着黎阮飞了两圈,问,“你打算这么说吗?”
“我没有想把他扔……算了,好像也没错。”黎阮道,“我不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行啦。”山雀急得扑腾翅膀,“换成是你,被人当炉鼎用完还扔掉,现在又要捡回来,你会开心吗?你这样说,江慎肯定要生气的。”
黎阮:“江慎他不会生我的气。”
小山雀:“可他现在不记得你了诶……”
黎阮:“……也是。”
黎阮轻轻摆了下尾巴,又往江慎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黎阮问。
山雀落到他面前,得意地翘起尾羽:“我有个主意。”
它示意黎阮低下头,两只小动物小声嘀咕起来:“很简单呀,你只要别告诉他,是你害他失忆的,你这么说……”
.
夜色已深。
祖庙内,唯有当朝太子住所仍亮着烛光。
住所前后皆有重兵把守,一只小狐狸借着夜色,从墙角悄无声息溜进了院子。
屋内,江慎最后一次将明日的祭典流程过目,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从回京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没有一日停歇。
先是彻查了当初刺杀的案子,而后又是准备继任皇位。皇位交接,其中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尤其如今圣上健在,他需要足够充分的准备,才能让他安安稳稳接下这个位置。
包括这次祭祖大典,也是其中一环。
如果仅仅是这些,他倒是勉强能应付,可偏偏……静不下心来。
江慎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莫名的不安、焦急,好像时时刻刻悬着一颗心,却找不到归处。
他知道这应当与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记忆有关。
灯油许久未添,已经有些暗淡下来。江慎拿起一根铜签轻轻挑动,悠悠叹了口气。
他到底忘了什么呢……
叩叩叩。
有人敲响门扉。
江慎问:“谁?”
来人停了一下,没有回答,继续叩叩叩地敲门。
江慎蹙眉。
他不喜有人打扰,因此所有侍卫都守在院外,能来到他门前的,定是已经经由侍卫搜身检查,不会这么不懂规矩。
江慎思索片刻,悄然从桌边取过一把佩剑,将配剑藏在身后,才上前拉开了门扉。
只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他的门前,站了一名红衣少年。
少年穿着普通,衣衫在这春日的深山里显得有点单薄,却勾勒得身形纤细,好像有些弱不禁风。但少年的模样又很漂亮,望向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好像还带了点笑意。
江慎尚未反应过来,仅仅触及那道视线,心脏便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你……”
江慎张了张口,才察觉自己喉头干涩,声音有点哑。
黎阮其实也很紧张。
或许是江慎此前从没在他面前有过这么俊朗正经的装扮,又或者他们当真太久没有见面,过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思念,好像在这一刻都化作实质,黎阮只觉得空气都变得胶着起来。
他非常勉强才控制自己想往江慎身上扑的念头,想起来自己和小山雀约好的说辞。
他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再抬起头时,眼眶飞快红了。
“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少年眉宇蹙起,看向江慎的眼神里充满了责备。
“我怀了你的崽子,你怎么能忘记我。”黎阮愤愤道,“你要负责!”
江慎:“???”
第22章
少年这一句话信息量太大,江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江慎清了清嗓子,不太确定地问,“你说你怎么了?”
“怀了你的崽子呀。”黎阮低下头,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就在这里,害得我最近都不能修——”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差点说漏了嘴。
黎阮知道,凡间的人是很害怕妖怪的。先前江慎很快接受了他,大约是因为那时他伤得太重,没有反抗能力,只能任由黎阮拖进洞府。可就是这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把江慎吓晕了。
如今江慎回了凡间,身旁又有这么多手下,如果知道了他是妖,说不定会直接让手下将他赶走。
那样可就麻烦了。
黎阮抿了抿唇,有点懊恼。
但他是真的不太会演戏。
怀上了江慎的崽子,黎阮其实没有什么感觉。他是活了很多年的妖,与凡人不同,活到他这个年纪,对血脉亲缘的依赖已经变得非常单薄。
真要说的话,他甚至是觉得麻烦的。
自从有了这小崽子,他总是感觉累和饿,灵力也在不断流失。
没法修炼,更没法飞升。
是真的很麻烦。
但这小崽子的出现并不全是坏处,至少……他可以来见江慎了。
从知道自己要来见江慎开始,黎阮就一直很开心。连着开心了好几日,此刻真与他说上话,更是整个人都雀跃起来。
实在很难演出小山雀说的那种委屈模样。
黎阮不敢再乱说话,江慎一时间也没说话。
这种事在皇室发生过不止一两次。
莫说那些骄奢淫逸的皇室宗亲,就连和江慎走得近的大臣中都有这样的人。性子放荡,尤爱在外头拈花惹草,招惹了人家转头就始乱终弃,害得那些无辜女子只能怀着孩子上京寻人,每次一闹就是一桩丑闻。
江慎去年还帮人处理过一件差不多的事,最后劝得人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人抬进了府里才算完。
但这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发生在江慎身上。
他生平最为克己复礼,怎么会在没有婚嫁之前就与人做出这种事。
何况这明明……
江慎朝对方胸前看了一眼。
是平坦的,平坦得甚至有些单薄。
明明就是个少年。
男子……是不可能怀孕的吧?
这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江慎从小到大,还从未听说过男子怀孕的奇闻。
但面前这小少年,说话时神情认真,眼神真诚,全然不像是在骗人。
而且,如果真要骗人,他应当说个更能让他信任的故事,而不是撒这种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谎吧?
院内一时沉默,院外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殿下,属下方才好像听见了说话声,院中可有什么异常?”
是郁修。
身为江慎的贴身侍卫统领,他一直守在院外。但没有江慎的吩咐,他不敢往内窥视,只能在一墙之隔的院外询问。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慌乱。
“你别让他们进来。”黎阮上前一步抓住江慎的手,压低声音道,“别让他们看见我。”
江慎心口轻轻一颤。
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的犹疑都被抛在脑后,心底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凉?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院子里站得太久的缘故,少年的手很凉,纤细冰凉的手指勾着他的手,掌心传来的触感极其柔软。
叫人很想回握上去,帮他暖一暖。
祖庙坐落在一座深山之中,夜里山风很大。少年只穿了薄薄一层布衣,半束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更显身形单薄。
他怎么能穿得这么少?
江慎都没注意到自己跑偏了关注点,没忍住问:“你没有别的衣服吗?”
“啊?”黎阮被他问蒙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不能这么穿吗,我都穿鞋子了呀。”
什么意思?
以前连鞋子都没有吗?
江慎眉宇蹙起。
院外又传来郁修的声音,因为江慎迟迟没有回答,那声音沉了几分,似是有些担忧:“殿下,属下可以进来吗?”
少年将江慎的手抓得更紧了。
冰凉的触感通过掌心传递过来,江慎垂眸望向少年的眼眸,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里含着丝毫未经掩饰的仓惶和紧张,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有点委屈。
江慎的记忆是黎阮亲手抹去的,因此他并不介意江慎现在不认得他,也不介意他对他态度冷淡。可他不希望江慎把他赶走,如果江慎对他有了戒心,甚至开始讨厌他,他再想接近他就很难了。
好不容易才见到他的……
黎阮双手抓得紧紧的,却想不到该说什么让江慎相信他。
就在这时,江慎轻轻开了口。
“没事。”他依旧注视着黎阮,声音略微放大,却不是在对他说话,“我只是出来透透气,都退下吧。”
院外很快传来回应:“是。”
黎阮眨了眨眼。
江慎没有让人进来把他赶走,那他是相信他了吗?
江慎侧身半步想进屋,却见少年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放,神情呆呆愣愣的,有点冒傻气。
江慎心底无奈,有点想笑又忍住了:“进屋再说,外面不冷吗?”
黎阮:“……哦。”
黎阮跟着江慎进了屋。
直到在桌边坐下,还一直拉着江慎的手。
在江慎记忆中,还没有人敢与他这般亲密,他瞥了眼少年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少年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松开了。
松手的一瞬间,江慎曲了曲手指,竟然下意识想挽留。
他掩饰般轻咳一声,别开视线,可少年却依旧注视着他。
少年的确很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江慎让他进屋后,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眼神亮晶晶的,眼也不转地盯着江慎看。
江慎问:“你看我做什么?”
“就是想看你呀。”黎阮很坦然,“我好久没有看见你啦。”
江慎:“是么,有多久?”
黎阮不假思索:“不算今天的话,有三十九天了。”
都说山中无岁月,黎阮向来是不记得日子的,可江慎离开的每一日,他都记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