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言察觉到百里桉的手在微微颤抖,想来也是强撑着,“娘,先进屋吧,外边风大。”
“对对对,进屋说进屋说。”冷玉走在前面,“小泠,看茶。”
好巧不巧,走到院中时,正好碰到先前去取珠宝的管家。
管家领着一行人,一人手上端着一盘子的金玉翡翠、各式首饰,“夫人,您要的聘礼给您取来了。”
冷玉:“……”
百里桉:“……”
冷玉缓缓回过头,和百里桉对上了视线。
百里桉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他扯了扯江未言的袖子,咬牙道:“怎么办啊?”
这种时候只需要装作什么都不明白,把事情推回去。江未言假装不解道:“娘,你这是?”
方才离得近,冷玉没觉得如何。眼下离他们有段距离,冷玉再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她发现其实他们很般配。
百里桉生得好看,人也谦逊有礼,金尊玉贵却不娇气,也难怪儿子会喜欢。
冷玉突然就想明白了。
冷玉笑道:“你带儿媳妇回来,娘可不得给儿媳妇下聘?还有好多箱聘礼在厢房放着呢,一会儿全部抬到正厅,风风光光下聘。”
百里桉摆摆手,“不、不用。”
“我知道殿下什么都不缺,这样吧……”冷玉拉着百里桉的手,认真道,“这些就当是阿言的嫁妆,是阿言高攀了殿下。”
百里桉笑了,“不是的夫人,他没有高攀。”
他看向江未言,心想,我何德何能让他高攀。
听到这话,冷玉叹了一口气。
她儿子何德何能遇到这么好的孩子。
江未言说得没错,冷玉确实拉着百里桉问冷问热,生怕他饿着一个劲地喂甜羹喂糕点。
百里桉许久没有感受过如此热情的招待,他招架不过来,抓到空隙时间就推着江未言准备溜走。
“江夫人,听闻晚上长街有灯会,我和阿言出去转转,失陪了。”
冷玉:“去吧去吧,阿言,照顾好殿下。”
江未言被拖走,“知道了——”
“逃出”江府的百里桉长舒一口气,“撑死我了。”
江未言憋着笑,揽着他的肩膀,“走吧,去逛灯会,消消食。”
市井巷陌挂满琉璃灯,交相辉映,亮如白昼。夜风卷起灯下悬挂的流苏,拂过百里桉的额角。
“方才你没吃什么,不饿吗?”百里桉指着前面一处,“糖葫芦,吃吗?”
江未言见那里围着一堆小孩,道:“小孩子的吃食,我不吃。”
百里桉挑挑眉,自顾自去买了一串塞到江未言手中。
江未言:“……”
这回不吃不行了。
江未言咬下一颗糖葫芦,品了品味道,随后递到百里桉嘴边,眼睛亮了,“甜的,好吃!”
百里桉张嘴咬碎糖壳,叼走一颗鲜红的山楂。
“好吃吗?”江未言伸手揩走百里桉嘴角的碎糖渣,自己吃掉。
“嗯。”
江未言觉得他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实在可爱,没忍住低头在腮帮子处亲了一下。
百里桉一愣,迅速看了看四周。街上行人熙来攘往,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江未言!”
江未言笑道:“在!”
“这是街上!”百里桉恼羞成怒踩了他一脚,“你还笑!”
江未言忍着笑,捏了捏百里桉泛红的耳朵,“好,不笑了。”
百里桉觉得街边的琉璃灯映得脸热,他一把夺走江未言手里的糖葫芦,快步往前走,“不给你吃了。”
“欸,等等我——”
”不等。”
“桉。”江未言追上百里桉,擒住他的手腕,哄道,“别气了,你要是觉得吃亏,我让你亲回来。”
百里桉:“?”
是这个问题吗???
百里桉叹气道:“我没生气。”
“哦……”江未言反倒失落了,耷拉着一张脸,“骗不到哥哥的吻了。”
百里桉被他逗笑了,思索了片刻,把他拉到了一条昏暗无人的巷子里。
灯光落在巷子口,靠着这一点点光,江未言仔细看着百里桉的脸,每一处他都很熟悉,却又生出一丝陌生。
烟火声和嬉闹声从巷子外传来。
百里桉把人压在墙上,轻笑说:“骗得到。”
话毕,他仰头吻住了江未言。
江未言忽觉冷意,缓缓睁开眼。
入眼的不是昏暗的巷子、不是灯火通明的十里长街……
不是百里桉。
江未言有点混乱,他起身环顾了一圈,慢慢地找回思绪。
他在云绥。
刚刚只是午后在院子里坐着小憩一会儿,许是太阳太过温暖,不知不觉睡着了。
有雪落到身上,江未言默了片刻,随后低下头笑了一声,眼泪砸到了地上。
是梦啊。
他算了算时间,今年是第十年。
第49章 但为君故
百里桉进酆都的第五百年,第一次见到了十殿下江未言。
那天应该是夏末秋初,他在孟婆那里喝完了凉水荔枝膏。孟婆在熬汤,他就坐在一旁看书。
百里桉嗅到一丝苦味,从书册中抬起头,问:“婆婆,今日的汤为何闻着比昨日的苦?”
孟婆往汤里加着药材,“今晚小十带来的亡魂,生前都过得太苦了。这汤混着他们的记忆,也就苦了些。”
“十殿下怎么总会收到命苦的亡魂?不过今晚不由黑白无常代劳送亡魂入轮回了吗?”
百里桉在酆都这么久了,却从来没见过江未言。他偶尔会听到忘川和奈何在议论十殿下今天牵了多少亡魂、今天在院子里栽了什么花……
他总是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位十殿下似乎很神秘。
孟婆:“许是今日空闲,便自己牵亡魂来了吧。”
百里桉不甚在意,点点头,继续看书去了。
入夜后的奈何桥头总是透着一股浓浓的寒意,彼岸花开得殷红如血,雾气缭绕在桥上,桥的尽头是百里桉。
他提了一盏引路灯,灯火明明灭灭,没有亮得晃眼,看着倒像是给他笼上一层淡金的雾。
子时一过,百里桉就看到有人出现在桥上,天色昏暗,再隔着薄雾,只能依稀辨出身形。
百里桉抬手拂掉眼前的薄雾,其实并没有多大作用,但他觉得看得更清晰了。
他望着那个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明明身后还跟了一众亡魂,可他的眼中似乎只有一人。
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出神了一会儿。
以至于当江未言已经站在他面前时,他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江未言在百里桉眼前打了个响指,“小公子?”
百里桉回过神来,眨了下眼睛,“什么?”
“来接我?”江未言看着他手上的引路灯,笑着问道,“怎么今天不是奈何在这儿等我?”
百里桉正了正神色,“他有事,我替他。”
“这样啊。”江未言道,“那走吧,小公子。”
百里桉将他们带至孟婆处。
彼岸在一旁帮孟婆盛孟婆汤,见着江未言后喊了一声“十殿下”。
百里桉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就是酆都的十殿下──江未言。
他不自觉地总往江未言身上瞥,后者感受到灼热的目光,回过头,极快地捕捉到百里桉移开眼神的模样。
江未言看到百里桉搓了搓鼻尖,转身往彼岸花丛里走去,然后背对着他蹲下,整个人几乎埋进了花里。
倒像是花丛里生出了一颗小白蘑菇。
江未言没忍住笑了一声。
所有亡魂都已经送入轮回,江未言提着已经熄灭的灵柩灯准备离开,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望了一眼彼岸花簇,调转脚步走了过去。
江未言弯腰,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百里桉的耳朵,偏头笑着问他:“怎么一个人蹲在这儿?”
百里桉一惊,扭过头抬眼看他,没有说话。
“你不送我出去吗?”江未言又说道。
百里桉回想了之前其他几位殿下似乎都是自己回去的,他不解地问:“我需要送你出去吗?”
江未言也蹲下来,手臂搭在膝上,平视着他,“你不需要吗?”
“奈何没跟我说过。”
“你从奈何桥尾把我引过来,不用负责带我出去吗?我不识路。”
“……”
百里桉觉得这人就是在没事找事。
他起身给江未言指路,“往东一直走就是奈何桥了,十殿下可别告诉我你到了奈何桥还不识路?”
“唉。”江未言叹了一口气,伸手扯住百里桉的袖子想借力起身。
百里桉下意识的反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劲将他拉起。
他突然反应过来,迅速撒开了手,往后撤了几步。
“?”江未言皱着眉,问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碰一下恨不得跳开十米外?”
“怎会?”百里桉扯起一个笑,心想这人怎么还不走?
“我走了。”江未言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提起灵柩灯转身就走。
几秒中后百里桉觉得自己太天真了。
他看到江未言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真的不送吗?”
“……”
没等到百里桉的回复,他又继续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真的不送吗?”
百里桉深吸一口气,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我送。”
江未言得逞地笑了。
这段路不长,百里桉有意走快些,偏偏江未言在后面慢慢踱步。他走着走着就要停下来等一等。
待江未言跟上后他抬脚准备走,又被江未言拉住衣袖。他说:“小公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桉垂眸看了眼他的手,继而抬眼看他,应道:“复姓百里,单名桉。”
“百、里、桉。”江未言念着他的名字,笑道,“记住了。”
他松开手往前走着。
两人安静地一路走到奈何桥上,江未言突然停下转身面向百里桉,问:“下次你还来接我吗?”
“嗯?”百里桉没明白。
“我的意思是,以后我带亡魂来奈何桥畔,都由你来接我,可以吗?”
百里桉看着他,眼眸中映有点点星光,“为什么?”
桥下是忘川水流淌的细微声音,沿路的引魂灯不似先前那般明亮,映得人五官轮廓都模糊了起来。
江未言忽然觉得,他应当是见过眼前这个人的。
不止一次,应该是时时刻刻都见着的。
心跳是不会骗人的。
“因为我好像喜欢你了,所以想多见见你。”
百里桉愣在了原地,“你说什么?”
江未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好像是我八百年来,第一次动心。”
“可我和十殿下才第一次见……”百里桉觉得极其不可思议。
“哪里的规矩说第一次见面就不能喜欢?”
“……我这儿的规矩。”
“行,那你这儿的规矩是第几次见你才可以喜欢你?”他凑近百里桉,低声笑了,“我一次次数着。”
“……”百里桉扭头就跑,“十殿下慢走,不送。”
江未言看着他慌乱的背影,觉得真可爱啊。
心跳好像又快了。
***
那一日过后,百里桉觉得自己见到江未言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他没有理会江未言说的,每次都去接他,但奈何有事时他还是会替一下。因此他会听到江未言在数他有多少次没有来接自己。
不过江未言没有再说过“喜欢他”这种话,久而久之,百里桉就当他那天是脑子不好,说了胡话。
真正改变他们不温不热的关系的,是三百年后的霜降那天。
那天百里桉被江未言带着一起去凡间收魂。
这是他入酆都的几百年里,第一次回到凡间。
在酆都的时间久了,已经忘记凡间是这样的景色。每一处地方,都比酆都多了一分烟火气。
他跟着江未言辗转了几个地方,江未言教他如何收魂,他认真地学了。
最后一次他们落在了扬州。
亡魂是扬州一大户人家的儿子,为了让儿子的轮回路走得好些,他父亲专门找了道士来给他超度送行。
江未言和百里桉隐了身形坐在屋檐上。
唢呐锣鼓一阵响,听得百里桉耳朵疼。
他看到那位公子的魂魄飘在半空中,一脸木讷地看着道士作法,可能不知道为何自己死后还要受如此折磨。
道士作法若是有用,还要酆都做什么。
百里桉看着开始跳大神的道士,嘴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他用手肘杵了杵江未言,低声问:“我引渡亡魂时,没这样吧?”
江未言忍着笑意:“没,你动作比他好看多了。”
“……”
江未言不逗他了,他起身看了看月亮,说:“南边方位,该收魂了。”
说完他想起百里桉不熟悉南北方位,便侧过头问他:“知道南边在哪边吗?”
“……”百里桉无言了片刻,抬手甩出一道黑雾,“小黑,南边在哪儿?”
黑雾听懂了他的话,飘到了百里桉右边。
百里桉循着黑雾转过身,正好撞进了江未言怀里。
江未言笑了一声,“怎么还往人身上凑呢?”
“……抱歉。”百里桉退后两步,跃下屋檐,到南边站定。
亡魂见着他们似乎很欣喜,“是来带我走的吗?快点快点,我听得快死了……不对哦,我本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