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脚沿着血迹走去。
偌大的府邸只有偏院没有烈火吞噬的痕迹,许是因为偏院独立出来,离前院有些距离,未被火苗波及到。
文璟看到梨树下坐着一个少年,周身是血。
他的大半张脸被火烧得辨不出容貌,眼皮无力地垂着,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文璟走到他面前蹲下,心底涌起一股无力感。
江未言没想到会有人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垂在身侧的手碰到文璟的衣角。
他使了点劲抓住,“哥哥,我要死了吗?”
“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文璟抬起手在他眉心一点,命数殆尽,注定活不下来了。
文璟撤回手,对他摇摇头,“对不起。”
江未言自己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他撒开攥着文璟衣角的手,很抱歉弄脏了他的白衣。
“哥哥……”
“嗯?”
“送给你。”江未言艰难地抬手。
文璟垂眸一看,是一朵梨花,周身雪白无暇。
在一只满是鲜血的手里,只有被捏住的花梗染上了鲜红。
文璟接过,轻声说:“谢谢。”
“你生得真好看。”江未言想笑一笑,可是嘴角一扯就痛。江未言不想看文璟皱眉,他说,“你能不能给我笑一个?”
文璟一愣。
江未言还在看着他,文璟只好勉力微微一笑。
“哥哥……我好疼啊……”
文璟知道他快到极限了,这是他第一次擅用灵力,让江未言没有痛楚。
江未言感觉不到疼了,但他能察觉到自己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想闭眼睡一觉。
“枯木亦可逢春,下一世会是平安圆满的一世,你不用怕。”文璟指尖一动,满树梨花重绽,“如这棵梨树一般。”
江未言被眼前的场景惊得一愣,“你、你是谁?”
“唔……”文璟指了指天空,笑道,“可能是你们说的神仙。”
“好多人都说淅汀住着神仙……”
“每一处地方都会有神仙庇佑,淅汀不住神仙,但淅汀一直会有神仙光顾。”文璟说,“我来过淅汀很多次,每一次都坐在这堵墙的墙头,在这棵梨树旁躲懒偷闲。”
江未言想起了之前觉得荒谬的事情,“我好像曾经见过你……”
文璟每次都会隐去身形,不可能会被凡人看见。他只当江未言是看到了长得和他相似的人。
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文璟探到了酆都二殿下的气息。
“现在,你需要做一场梦。”
“什么?”
文璟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眉眼,缓缓说:“一场……希望你无忧无恙、度过百年才会再做的梦。”
江未言明白他的意思,应声道:“好。”
文璟没有撤掉梨树上的仙法,梨花被风吹落,洋洋洒洒飘了满身。
待花落尽后又重绽。
如此为一位少年送行。
他带着那朵染了血的梨花回了天界,落花很快就会腐烂,文璟觉得怪可惜的,就用仙法养了三百年。
放了三百年的东西,文璟并没有时时想着,就这么养着也不费精力。
平日里繁重的公事让他没那么多精力想其他的事情,不变的只有春末夏初之际,他得闲时还是会去淅汀。
只是他不再在江家停留,而是去了离江家最远的荼蘼山。
***
自三百年后的上元节从人间回来后,他难得因为私事到酆都找了二殿下楚洱。
他隐隐记得一百年前楚洱曾经在他这里存过档,跟他说过要将一位亡魂留在酆都,掌亡魂转世。
那时他忙得不可开交,并没有详问楚洱留下的亡魂是谁。
再回到雾栖榭时,他才想起江未言送他的那朵花他还养着。
文璟心想,既然还是完好的一朵花,那就种了吧。
难种活也没关系,他用仙法好生照料着就是了。
总会如愿的。
文璟在雾栖榭挑了好久的位置,还是觉得种着白梅的地方最适合种梨树。
他将白梅全部移到了后院,留下偌大的地方,只种一棵白梨。
后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天界都知道文璟仙君的雾栖榭多了一棵梨花树。
同其他梨花树不同,白花红梗,世间只此一棵。
文璟看着梨树一日一日生长,直到华盖如云。他站在树下抬头看,甚至看不到天了。
待到每年阳春三月时,数不清的梨花瓣如雪一般,纷纷扬扬落满雾栖榭的十余里天阶。
他总会找一个温煦的清晨,从第一级天阶慢慢往上走。
雾气萦绕在周围,裹挟着迎风而来的花瓣,他瞧着是极美的。
不知过了多久,文璟踩上最后一级天阶。
落花在他身后绵延十二里。
他回过头,已经望不见天阶底端了。
春风将他的衣袍吹起,他就站在那儿,等一个人出现在缭绕云雾里。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会等上一千年。
第48章 一枕槐安
“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百里桉撩开帷裳,凉爽秋风吹进马车内,他仰头望着远处天边的鸿雁,脑袋都快伸出窗外了。
适逢白露,百里桉本在琅琊采风,将归时想着过两日就是中秋了,便拖着江未言改道去了云绥。
他算着时间,照他们的脚程,中秋那天正好能到云绥。若更快些,早上就能到了。
百里桉身体不好,江未言担心连日奔波太过劳累。也不急在这一时,想着等开春了天气暖和点再带百里桉回云绥。
他跟百里桉说起时,后者想都没想,直接把他塞进马车里。自己上车后又让风执把买来的几大盒吃食、物件在马车门前一字排开。
百里桉指着正中间的玉延糕,“只要你敢踩着我的糕点下去驾车,我就跟你回汴京。”
江未言:“……”
他怎么敢。
“老实坐着。”百里桉把人按在位子上。
江未言多年未曾回云绥了,趁着中秋,绑也要把他绑回去。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不回去像话吗?”
江未言牵过他的手,情真意切道:“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百里桉默然地看了他片刻,敷衍地点点头,“嗯嗯,这话你去对着你爹娘说。”
“……”
***
云绥十三州地处南方,林木葱郁,空气微湿,似乎才下过雨。
临近深秋,道路两旁的树已经落了不少叶子,看着虽感萧条,但景色实在好看。
百里桉放下帷裳,把最后一口梅花香饼塞进江未言嘴里。
挡门的糕点盒子早被他左翻右翻地翻乱了,百里桉掀开车帘,弯着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他问:“前面是不是就到十三州境内的驿站了?”
风翊驾着车,风执伸出手护着百里桉,“是,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能踩着黄昏到驿站休憩。”
百里桉指着前面,“在前边找个地方停一会儿。”
风翊依言停在了一棵香樟树下,“怎么了殿下?”
“没事,我想下去走走。”百里桉回头,“走吗?”
“嗯。”江未言起身,先百里桉一步跳下马车。
百里桉习惯性伸出手等他扶一下自己。
江未言捏着他的手,看了看四周,道:“别下地了,才下过雨,这路不好走。”
南方多雨,山路泥泞湿滑,道路不平多水坑,下了地估计也只顾着看脚下,分不出心看山景了。
百里桉面上难掩失落,松开手泄气道:“那算……”
话还未说完,江未言就转过身背对着他,回头笑道:“我背你走。”
百里桉一愣,随即弯唇笑了,向前趴到江未言背上,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有劳我家阿言了。”
江未言将他背好,抬脚往林中走去,又偏头亲了一下百里桉的下巴,“客气了,我家桉桉。”
“啧,腻歪。”百里桉用手蹭了蹭江未言的喉结,低头看路,“当心脚下,不能摔了我。”
他感受到手指下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然后听到江未言说:“你再乱蹭,就不是摔不摔的问题了。”
“……行,我不动了。”百里桉挪开手,规规矩矩地在他背上趴好。
往林间深处走去,入眼便是热烈耀眼的枫树林。
“这边种的是枫树呢。”
秋风清凉,吹落红叶,铺满林间小路。
“进了十三州境内,再走半日就能到云绥了。”百里桉接住了一片落叶,用叶子轻轻碰了碰江未言的脸,“我们阿言回家了。”
“先前我娘一直催我带儿媳妇回家让她瞧瞧,本想着跟你说了问问你的意思,再找个时间回去。眼下回去得突然,我还没和娘说,她怕是要吓一跳了。”
“这叫什么,丑媳妇见公婆,迟早的事。”
江未言踩着满路红叶,“什么丑媳妇,我娶的是漂亮媳妇。”
“我说了要嫁你了吗?”百里桉笑道,“放我下来吧。”
江未言皱眉,“地上脏。”
“崖边有块石头,我站石头上可以吧?”
石头很大,经过秋雨洗刷,是比山路干净多了。
江未言小心地把他放到石头上,“当心,站稳了。”
山崖处的风更凛冽些,吹得衣袍簌簌作响。山间云遮雾绕,低头看到的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悬崖,远处群山连绵,烟云难辨。
百里桉迎风而立,清亮眼眸中有山河万千。江未言侧目看他,如见漫漫红尘。
百里桉看向他,眉眼尽是温情。他站得比江未言高些,垂眸时看到江未言对他笑了笑。
那瞬间周遭的红叶黯然失色,世间万物都不如眼前这个人。
“先前我不知道该用什么东西形容你,刚刚走过枫林时,我觉得枫叶衬你,一样的炽热张扬。”百里桉抬手捧着江未言的脸,“可就在方才,我突然发觉没有任何事物足以代替你。你比我见过的所有更加珍贵。”
“怎么突然说这个?”
“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又不知如何跟你说。”
秋风呼啸而过,江未言被迷了眼,看百里桉都有点模糊。
他扣住百里桉的后脑勺,将人向下带,抬起下巴吻了上去。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等你知道怎么说的时候再跟我说,我一直在。”
***
到云绥时已经是第二天夕食了,回江府的路上已经看到了满街的花灯,在各色食物的香气中,百里桉准确地捕捉到了豆沙月饼的味道。
派风执去买了之后,百里桉靠着江未言安逸地吃着月饼,“上次吃云绥的月饼还是十二三岁那年,味道好像还是没变,你试试?”
江未言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他家的月饼是整条街最好吃的,一会儿到了府上,应当能看到好几盒。”
不提还好,一提百里桉突然就紧张了,月饼吃着都没滋味了。
竟然真到云绥了,一路上他虽表现得与平时无异,但心里也在想,见到江老侯爷和江夫人后会是什么场景。
他们会说些什么,对他是否满意……
“怎么了?”
百里桉郁闷地咬了一口月饼,“在想你爹娘会不会把我赶出门。”
“说什么呢?谁敢啊?”江未言苦笑不得,“赶我出门也不会赶你出门,别瞎担心了。”
“不是说因为我的身份所以……”
“我也不是说这个。你很好,他们都很喜欢你。”
“可是……”
江未言笑着打断他,说:“打个赌吧,一会儿到家后,我娘绝对会拉着你嘘寒问暖,我看着更像是个外人。”
风执的声音突然传进来,“主子,我们到了。”
“到了?”百里桉一个激灵,坐正身子,手里还捏着半块月饼,“怎么这么快?”
江未言瞧着他的慌张的样子只觉得可爱,他摸了摸百里桉的头,温声道:“你先吃,等你不慌了我们再下去,好不好?”
“好……”百里桉一边眼神空洞地吃着月饼,一边深呼吸让自己心定下来。
冷玉听到江未言回府的消息,栗子剥了一半,擦擦手就赶到府外接儿子,却连人都没看见。
冷玉:“风翊啊,不是说阿言回来了吗?”
风翊:“是啊。主子还没下马车。“
“怎么还不下来?”冷玉旁敲侧击问道,“阿言一个人回来的?”
“不是,和……”
冷玉一听到“不是”,激动地想去掀车帘,“给我带儿媳妇回来了?!”
“呃……是吧……”
冷玉顿时喜笑颜开,一拍掌就让人去取她给未来儿媳妇准备好的金银珠玉。
风翊本想拦一拦,就看到江未言下了马车,朝车内伸出手。
冷玉已经在猜测她的儿媳妇是哪家姑娘了,心下欢喜得不行。
她看见车内伸出一只手,白色的宽袖遮住了大半只手,只露出一截手指。但这手指瞧着白皙,修长却不干瘦,必然是个美人的手。
和她儿子的手牵在一起真好看。
下一秒,她看到百里桉从车里出来,由她儿子牵到面前。
冷玉愣在了原地。
不只冷玉,整个江府的人看见自家少爷牵着璟王殿下,都僵住了。
风翊连忙招呼着其他人帮忙搬东西。
冷玉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堆出一个笑,“见过璟王殿下。”
百里桉颔首微笑:“江夫人多礼了,突然叨扰,夫人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