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摸了摸鼻子,抓了范无咎的手,感受着手下薄茧与突出的骨节,诚实道:“我大抵是学不会了。”
没有在意被谢必安握着的手,范无咎只是笑了笑。
他原本就很少有表情,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寡言,看起来生人莫近的一幅样子。偶尔放松,表情变化,到反而晃了谢必安的眼。
只这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之后二人在宅子中自在的过了大半个月,等到了四月初放榜的消息。
谢必安对此无所谓,但是范无咎总觉得不太安稳。故而谢必安提议,两个人趁着春日暖阳,去城外的一座寺庙内转转,权当放松了。
范无咎对此毫无异议。他近日抄书,也攒下一些盘缠,出去走走,也许还能选一份适合的礼物给谢必安,自是不错。
城外寺庙香火鼎盛,游人众多。谢必安原本想带着范无咎去看山后桃花,只是桃花未开,倒也败了兴致。
恰好他家店铺的掌柜有事寻谢必安,范无咎不愿打扰,故说自己留在山后看看景色就好。
谢必安不疑有他,便先行离开,留了范无咎一人在寺庙里散步。
他一路沿着林间小道走去,竟意外碰到一个道士。
人人都说佛道不和,范无咎自然对这个出现在寺庙的道士敬谢不敏,颔首后便想离开。
在他走前,那道士突然喊道:“阁下眉间黑青,莫去水边。”
范无咎一头雾水,但也不愿继续纠缠,便快步离开了。只留下那个道士远远观望,而后叹息。
可惜了,难得的天生月骨,却是注定骨碎难全。
后来谢必安事情处理完了,两个人一同回去,路上经过了一间书斋。范无咎示意车夫停一下,特意去了书斋取了一件东西。
在马车上,他就把那个布包递给了谢必安,说是自己想送给他的一份礼物,当作是这些天来收留的回报。
谢必安自然收下。等会了屋内,他打开布包,发现里面是一本全新誊抄好、装订完整的孤本游记。
他之前在修书的时候和范无咎提起过自己的爱书,只是可惜手中孤本不全,只有三分之一。而范无咎现在送给他的这本墨痕尚新,用的是上好的松烟墨与玉版纸,应该是他誊抄后托书斋新做的。
心中愉悦,谢必安看到对门已经吹灯歇息,暂时按耐下了想马上去找范无咎的想法。
总有来日,他想。
第二天范无咎见谢必安面上一直带笑,便知道他肯定喜欢自己的礼物,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谢必安一见他,便问道:“我寻这本书已经很久了,不知无咎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很喜欢这份礼物,多谢。”
范无咎略带怀念:“这是老夫子留给我的书,他原本是知府的文书管事,也管着里面的藏本。这是我临走前他送我的临本。前几日你提到了,我正好读过,书在身边。我想着总归得送一本新书,就抽空手抄了一本。”
“你既然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范无咎翻出那本旧书,递给了谢必安,“我的旧书上也写了一些注释,你若想看也可以拿去。”
谢必安当然接过,他翻开后,发现范无咎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清瘦有劲,整齐端正,只是和那本新书相比,笔记略显稚嫩,有时候笔画末端力道不足,有些发浅吗,还有涂抹的痕迹。
他不由得开始想,当年还是小孩儿的范无咎,到底是如何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画的写下这些笔记,偶尔还会写写画画,弄好后却还有些不满,只能尴尬地重新再写。
看着这本旧书,谢必安觉得自己无意间看到了范无咎不为人知的过去,他有些好奇,也有些自己独自享有秘密的快乐。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连范无咎都觉得他笑的过了,问他想到了什么事开心成这样。而谢必安只是依旧保持了笑面狐狸的样子,道:“没什么,想到了过去的一点小事罢了。”
第14章 呦呦鹿鸣
放榜的日子来得很快,原本范无咎想上午抄完书后顺路去看一眼就行了,但是谢必安拉了他一同早早候在了榜下,说是要亲自替他庆祝。
“结果还未出,你怎么就在酒楼订了雅间。”范无咎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乖乖地站在谢必安身边。他身量不算高,和谢必安站在一处更显眼,旁人大多暗自打量他们。
一部分人是因为茶楼清谈的事情,另一部分人只是因为他们之间那无法插足的默契而另眼相待。
谢必安长得高,自然由他来看二人的名次。他很快就在二甲的榜中找到了自己,在三甲末尾的位置找到了范无咎。
他有些意外,因为范无咎的学识能力并不在自己之下,二人的名次不可能相差这么远。
偏偏此刻范无咎拍了拍他的手臂,问道:“你看到了吗?”
谢必安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范无咎眼中的期望,他不敢贸然打碎。
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方式,范无咎见他如此,误以为自己落榜。心下虽然叹息,但也知道科举本就是一桩难题。这回连累谢必安也心情不好,他反而过意不去。
因此他只拉着谢必安离了人群,径直去了酒楼。
店小二很快就把菜都上了,还贴心的送了一壶酒,是春日酿的新酒。
酒液落在杯中,激起淡绿色的泡沫。范无咎先把酒递给了谢必安,小心翼翼道:“不过落榜而已,三年后再来便是。”
原本他落榜才是心情最差,现下到好,还得安慰谢必安,连带着得知自己落榜后的心情,都没那么差了。
谢必安原本还在想着其中关节,听得范无咎如此安慰自己,顿时哭笑不得:“我可没说无咎你落榜了啊。”
范无咎听他这么一说,也是一愣,反问道:“那你为何一脸郁闷纠结?”
谢必安知道是自己让范无咎误会了,连忙报出他原本的排名,解释道:“无咎你自然也在榜上,只是名次太过靠后,我觉得奇怪,方才有些纠结。”
他这么一番话,也让范无咎的心落回了原地。
“我能中榜,已是意外,何必纠结名次。”他自嘲道,“这次能来京城赶考,中榜,还认识了你这么一个好友,足够了。”
谢必安静静看着他饮下杯中酒,原本有些压抑的心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他也举起酒杯,道:“认识无咎,亦是我之幸事。”
二人痛快饮了一场。醉的只有范无咎一人,谢必安酒量不差,这点子酒对他不过尔尔。
但是看着因为醉酒而熟睡的范无咎,他心中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酸酸麻麻,就好似醉酒一样。
他伸手,抚过范无咎略显苍白的唇角,摸平他睡梦间还皱着的眉头,最后轻轻拨开他散落的额发,露出带着疤痕的额头。
自己一定是疯了,谢必安想,居然对了好友有了龙阳之好。
回去一定要洗个冷水澡静静心。
一个宿醉熟睡,一个在房里抄佛经平定欲念,放榜后的第一个夜晚,就也这么平静的度过。
后来范无咎已经不记得醉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了,只记得似乎闻到了熟悉的薄荷气息。
那应该是谢必安把自己带回来的时候,正好闻到的吧,他想,谢必安很喜欢薄荷,衣服上都沾有这种气息。
鹿鸣宴的帖子是在放榜后三日送到的。
为了庆祝科考中举,朝廷会亲自举办宴会,邀请诸位进士参与,也算是给他们进入朝堂前显熟悉人情世故。
这一次的鹿鸣宴放在了洛川边的一处皇家猎场。六部尚书、主持科考的太师与太傅都会参与。这也是他们寻找合适的新人,抢人入部的好时机。
但于谢必安和范无咎而言,这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只是去凑个热闹罢了。原本两个人也无甚么背景,亦不是才高八斗,肯定也不是他们拉拢的目标,能够去翰林院混口饭吃就够了。
临走前一夜,范无咎突然想起,之前那个道士说让他近期远离水边的说法。他虽不信,但是心下总有些顾虑。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参加宴会,不去河边便是了。
他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谢必安。
鹿鸣宴其实也是踏青。此时已是四月中,春花烂漫,万物回春。皇家园林中更是美景迭出,不胜枚举。
因为打着躲个清净的想法,谢必安和范无咎一进去就找了一个还算幽静的亭子,坐在里面欣赏草木葳蕤。
只是做了一半,突然有一个小厮跑来,说是户部的一个侍郎指名道姓要找谢必安,说是对他卷中提到的一个修算之法非常感兴趣,想要好好探讨一下。
有人青睐,谢必安自然不好推脱。范无咎也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去,自己在这等着。
命数的变化就是在这里产生的。
在谢必安离开不久后,有一个中年人独自踱步进了亭子。见范无咎在,便随意攀谈了几句。
范无咎认真回答,倒让那个中年人有些意外,他问的越多,范无咎答得越详细。直至最后,中年人面色大变,匆匆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范无咎不能离开。
范无咎对他的行色匆匆感到奇怪,但他原本就与谢必安说好要在此处等他,自然也不会走。
天公不作美,原本还算明媚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阴风阵阵,应该是要下雨了。
范无咎来时没有带伞,只能等待会儿谢必安回来的时候,借他的伞一并撑一下了。
两个大男人撑一柄伞的确有些奇怪,只是如果那个人是谢必安,他也觉得无所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范无咎对于谢必安就变得有求必应了。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隔阂,亲如兄弟,密如手足。
也许还能更加亲密。
只是过了一会儿,来的不是谢必安,也不是那个中年男人,而是一队带刀侍卫。他们身着奇怪的盔甲,远远望去有着五彩的光晕。
他们不由分说得打晕了范无咎,然后把他拖到了洛川边上。
晕晕乎乎间,范无咎听到了“换卷”、“换命”几个词。
他试图挣扎,但是额角的鲜血不断留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然后,他感受到自己被捆住手脚,扔进了洛川。
范无咎拼命挣扎,他会水,他不想死在这里。
谢必安还在等着自己,等着自己一同回去,然后一起在翰林院修书编纂。他们的生活也许很平静,很无聊,但那是范无咎期待了很久的一切。
他挣扎愈发剧烈,绳子磨破了他的手腕,却也被他弄松。
范无咎感到手腕一松,便立马朝上游去。
他感受到了胸口沉闷的疼痛,这是在提醒他,他马上要死了。
眼前的水面越来越浅,范无咎游得也越来越快。
他离生的希望越来越近。
却在下一秒重入深渊。
在他刚刚努力把头探出水面的那一刻,刀刃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一把捅回了水中。
范无咎的眼中充斥着惊恐,却恰好成为了身后水鬼最喜欢的粮食。
水中伥鬼被恐惧唤醒,看着面前美味的食物,伸出了触手,从范无咎不断失血的身体中抽出了他的魂魄,吸干了他的精气。
那具身逐渐体变得干瘪,沉入了水流深处,与那些白骨一起,化作了过去的尘埃。
而范无咎的魂魄在极度痛苦的拉扯中,代替了原本的伥鬼,成为了新的水鬼,洛川的守门人。
他的魂火则沿着暗流,落入了一个奇怪的法器之中。
第15章 怨念丛生
结束了冗长而毫无意义的谈话,谢必安直接离开了权力中心的宴会,问小厮借了一把油纸伞,准备去找还在亭子里等他的范无咎。
但他越走,越觉得周围很奇怪。
太安静了。
谢必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快步赶到亭子,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的几点鲜血,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谢必安心下一寒,顾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就领着伞沿着痕迹一路狂奔,直至洛川边。
他亲眼目睹了那群奇怪的侍卫用长枪刺穿了拼命求生的范无咎,然后把他当作祭品献给了水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刻发生的一切毫无疑问都在冲击着谢必安的认知。
但他此刻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先把无咎拉上来。
不论生死。
谢必安的动静自然惊动了侍卫们。他们对视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决定动手杀了谢必安。
数把长枪同时刺穿了谢必安的身体,也斩断了他朝着洛川伸出的手。
谢必安当场命丧黄泉,被天界武器撕碎的魂魄开始朝着洛川的地府入口靠近。
可他死前怨念不散,寄身于那柄染了他献血,又断了的油纸伞上。
侍卫们决定继续仿照之前的做法,把死了的谢必安扔入洛川之中,让他也成为天界神君换命、迷惑六道轮回用的祭品。
可偏偏谢必安不认命。
他的魂魄从油纸伞中抽离出来,反而缠绕在了范无咎的魂魄之上,硬生生把他从洛川守门人的位置上扯了下来,然后自己坐了上去。
最终成为了地府守门人的是谢必安。
侍卫们大骇,再也顾不得伪装,纷纷拔出了自己的武器,使用法诀,准备在谢必安真正接受地府力量之前就消灭他。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给早亡的临海神君换上那个命数不错的书生的命。只是换命之事必定要欺瞒六道轮回,因此需要借助地府的力量才能掩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