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像裴哥哥那样被放弃的例子并不算多,可到如今才知道像他们这种人,被放弃才是宿命。
裴陌原本累得趴在桌上打瞌睡,却被沉闷的哭声给闹醒。
他拢了拢松散的衣领,迷迷瞪瞪地走过去,不敢辨认地擦着眼睛:“阿宣?”
脸上的面纱早已飘落在地上,傅宣妖冶媚人的眼睛此刻肿得跟两颗核桃似的,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额角渗出的鲜血染花了他大半张脸,蜿蜒扭曲地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作画。
傅宣将自己封闭在四面漆黑的深渊中,所有的美好在顷刻间天崩地陷,也不愿同裴陌多做交流。
“傅宣!你给我起来,你这张脸还要不要了?”裴陌急上眉头,他们这行当丢什么也不能丢了脸,否则莫说客人嫌弃,就连花妈妈那道关就过不去。
他看着傅宣这般模样,心软地将人抱回了自己的房间,又喊起了李水,偷偷去请了个大夫。
“好在这个点南风馆的人都还睡着,别人若问起,你只管说是地滑磕的,听见没?”
裴陌眼圈带黑,哈欠声连连,却还是打起精神,拿着温热的帕子替傅宣敷伤口。
第56章 桂圆
他见傅宣不说话也不知道喊疼,于是又闲话家常道:“还好伤口不深,好好养养应该不会留疤。不过还是得等大夫看过后才能放心,这些天酱菜这些重色的食物得忌口了,擦脸抹粉也得多注意。”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不肯带着我?”傅宣唇色惨白,像是突然觉醒似的紧紧抓住裴陌拿帕子的手腕。
裴陌抬起另一只闲着的手,轻轻拍打了一下傅宣的手背,愠声道:“把你的小爪子拿开,到底是长本事了,连你裴哥哥都信不过?”
傅宣茫然不安,带着浓重的鼻音复问了一遍:“你当真毫不知情吗?”
“是啊,我的小祖宗欸,要我说几遍你才肯信!”裴陌神态自若地同他解释,“好了,你先前流了好多血。在大夫来之前你先躺下休息会儿,不许累着,更不许胡思乱想。”
傅宣乖顺地躺好,两手攥着锦被勉强冲他浅笑:“好,我信的,裴哥哥不可能会骗我。”
第二日,鸡鸣日升。
檐角的露水,如弦乐般交错滴落。
傅宣在棺材里睡了一夜,这次的记忆相较原先,更令他心折。
崔琰一直在他身边守着,看见他睡梦中痛苦的样子,恨不得进到他的梦境中,一刻也不犹豫地将他拉出来。
谢天谢地,他的阿宣总算醒过来了。
他失仪地将人从棺材里抱了出来,问道:“看你样子,是不是又记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傅宣睨了崔琰一眼,无比坦然地接受了生前的这段回忆。
是了,反正他合该就是他人手掌中的玩物才对,不论生死,都逃不脱。
他顿了顿,洒脱地同崔琰道:“我应该是被那个叫‘梁舜京’的公子抛弃了。”
随后,畅想了一番继续分析:“崔郎,你说我会不会是因情自戕的?但我记得我明明最贪生怕死了。”
崔琰看着他不吵不闹地和自己说出这些话,不知道他到底承受了些什么,沉声道:“都是我不好。”
如果自己能够早些找到仙尊,那仙尊也不用被有心之人所伤,心中本就盘根错节的负疚感又入骨了三分。
“你不必揽过这些同你没半分关系的事情。何况我尸骨都凉了这么些年,还会在乎自己是怎么没的么,早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他释然地耸了耸肩,企图用灿烂的笑容化解此刻悲伤的情绪,“现在,我只在乎两件事:其一是得让小满活着,其二是尽早解开我真正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一旦顺利解开了执念,自己就能告别这一切纷纷扰扰了。
崔琰只认为他也是单纯地好奇自己过往的身世,牵过他的手握在掌心里,信誓旦旦地说:“阿宣所求的,我定会竭尽全力帮你做到。”
许如枫的不化骨尚未真正炼化完成,白天是不会出来为祸的,只有到了夜里他的功力才会因吸食月光大大增强。
按照约定,今夜便是裴满出嫁的日子。
再怎么说也是裴府嫁女,明知马上要去的鹿城是个火坑,可婚礼喜事还是得照办不误。
傅宣扮作裴满的模样,穿戴好了凤冠霞帔,只等喜轿来迎门。
裴陌这时却突然进屋,手中还端着一盘子桂圆,笑意盈盈地摆在傅宣面前,道:“莱生小兄弟,你的恩德老朽没齿难忘。虽说是假成婚,但礼不可废,图个吉利。这是新鲜的桂圆,味道鲜甜,你剥几个尝尝。”
傅宣满脸写着‘盛情难却’,从红漆木盘里拿起了一颗,剥开塞进嘴中。
“如何?”
他点头回话:“桂圆很甜。”
裴陌看他吃得自然,又道:“既觉得好吃你便多吃些,也不枉我一早差人去西市选购。”
“好。”
傅宣最近的胃口不大好,瞅着饭桌上摆着的鱼肉鸡鸭直犯恶心,今天一天也未进多少米水,嘴里没什么味道怪难受的,因此也没推却裴陌的好意,又边剥边吃了盘中大半的桂圆。
裴陌坐在一把梨花木的太师椅上,不禁意想起了昔日的场景,忍不住张嘴同这个小辈话起了家常。
“想我少时也有位朋友,年纪和莱生相仿。他最喜食桂圆肉,还爱往里头加碎冰和蜂蜜,拿汤匙舀着吃。可他没莱生有口福,连吃个桂圆都得备着汤药,生怕起了红疹被大人发现挨训挨罚。”
“”傅宣幌神,倏地瞧见了镜中自己脖颈上起的红疹子,暗道不妙。
自己去世多年,竟然把忌口的给忘了。虽然做鬼就算是起红疹也不会感到痒,但多少会引起裴陌的怀疑。
他有意回避裴陌的直视,将喜服的领口往上稍提了些。
裴陌关怀地问道:“莱生你怎么不吃了?”
傅宣为洗脱嫌疑,脱口而出:“我其实不怎么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
可他一时情急,却将事情越描越黑。哪有人嘴上说不爱吃,却能一口气干掉大半盘的,他这样倒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那裴老爷现在还同那人联络吗?”傅宣没话找话道。
裴陌语气伤感,“哪里还有机会,早早就阴阳相隔了。”
“抱歉,是我失言。”
“无妨,我也早就是半截身子埋入土,估摸着也快能同他见面了,届时再将心底的那些亏欠同他说吧,但愿他还肯认我这个哥哥。”
傅宣憋住眼泪,迅疾亲手替自己盖上盖头,防止被他察觉不对劲,软声劝道:“裴老爷莫在这待了,太阳快要落山,此处不安全,你和小满丫头先找个地方回避吧。”
裴陌鼻息一窒,满脸的褶子显得更深,郑重地说:“老朽惭愧,若小兄弟能平安归来,必有重谢!”
说完此话,他便步履艰难地离开了。
傅宣内敛绷紧的情绪在此刻才能真正得到释放,不止的珠泪挂在眼眶里。
“我不能哭,这是好不容易才上好的面妆,傅宣,别再感情用事了。”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在嘴里喘不过气来似的。
他眼也不眨一下地狠狠拧了一把手臂上的皮肉,木讷地端坐在镜子前,继而自言自语道:“对对!我要笑,我生来便在卖笑,我最熟稔这个,阿宣不多时就能投胎,这是天大的喜事了。”
第57章 是蛟非蛇
夜阑人静,外边却开始吹奏起喜乐。
外头迎亲的婆子轻叩门扉,宽慰道:“裴姑娘,花轿已经在外头恭候,切莫耽误了时辰触怒鹿城的佞邪,我们仙潭镇的百姓都吃罪不起。”
傅宣敛容正色,披上桌边老早备好的红盖头,掐着嗓子回:“知道了,这就出来。”
算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二次穿上这身行头。
他驾轻就熟地上了花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崔琰竟然消失了大半天,失落感不断地冒上心尖。
因为轿夫是上清派的小道士装扮的,他们手生得很,前往鹿城的路又崎岖,颠得傅宣直犯恶心。
他憋闷地自行扯下盖头,捋着胸口喘气。
这时,一条不足十寸,身形如蛇,头上长着犄角的怪物突然顺着轿帘爬了进来。
傅宣天性最怕这些丑陋的动物,看见这东西还吐着长长分叉的红信子,瞠目结舌地挪到了轿子最边缘。
那长着鳞片的小怪物正不断摆动着身子朝傅宣游来。
傅宣柳眉倒竖,惶急从头上拔下一根珠钗,攥紧寒光凛凛的钗尖对着小怪物威吓道:“走开不然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阿宣是我!”
小怪物突然张口说话,将傅宣吓得花容失色,手里的珠钗也不甚掉落,险些扎中小怪物的要害。
傅宣整个身子往后仰了仰,匪夷所思地凝着脚边的黑蛇,“崔崔郎?”
“嗯。”
黑蛇直起半前身,声音沉沉的。
“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
崔琰摆了摆尾巴,继续往上爬,“今日我先行去了趟鹿城,发现那处有魔族的结界。所以我需敛去神力,才能跟着你一同进去。否则很容易打草惊蛇,这次让他们逃走便不好再捉了。”
“既如此为何不变些可爱的动物,我看小兔小猫那样的就很招人喜欢。”傅宣就差把‘嫌弃’两个字印在脸上了,即使知道这小怪物是崔琰,他依旧觉得头皮发麻,瘆得慌。
只见黑蛇亮出两颗尖锐的牙齿,发出类似‘咝咝’的响声。
崔琰沾沾自喜地同傅宣讲述自己的辉煌事迹:“那些俗物能有我外貌出众么,想我未化形前也是靠美色捕食,最吃的就是这些可爱无用的小玩意。”
“”傅宣轻咳两声,没有拆穿他。可黑蛇变本加厉地贴近傅宣的手背,黏腻冰冷的触感让傅宣差点惊呼。
他脸色惨白缩回了手,颤声声问道:“你干嘛?”
“我就藏在你袖子里。”崔琰好像意识到被自己的娘娘嫌弃了,委屈地吐吐信子,故意用幼时奶声奶气的口音解释道:“阿宣怎能忘了?我说过要贴身保护你的。”
“可我真的怕蛇。”傅宣有些心软。
“可我不是蛇,是蛟!是龙!”崔琰据理力争,拼命划清蛟和蛇的界限,‘啪唧’瘫在坐垫上,小小的尾巴如岸上失了水的鲫鱼一般,不停扑腾拍打着。
傅宣直冒冷汗,蛇和蛟有区别吗?
好吧,蛟看上去比蛇更恐怖些,犄角鳞片看着就汗毛直竖。
况且男人就算变回小时候,可神志总该在的吧,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对自己撒起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的确需要崔琰才能脱身,丑的确是丑了些,但反正躲在袖子里,眼不见为净。
他努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勉强抬起袖子道:“那那你进来吧。”
小蛟听后立马神清气爽,欢喜地钻进了傅宣的袖口里。
吐出的红信子擦过傅宣白嫩的胳膊,崔琰轻嗅了几下,像是醉了一般。
心里无比满足,我的阿宣,好香甜。
抬轿子的小道士隐约听见里头的动静,低声问询:“里头可是发生了什么?”
傅宣迅速收拢衣袖,弯腰捡起珠钗插回发髻中,如常说道:“没什么,只是刚刚不小心珠花晃掉了。”
小道士放下戒心,提醒道:“马上要到鹿城交界了,妖魔之气逐渐加重,大家都别掉以轻心。”
另一抬轿的道士掐了个上清派的传音决:师兄,师尊他老人家去哪里了,怎么一路都没看见?
闵行若无其事地将秘制药粉由指缝中抖落,回:师尊身份尊崇,自然不能同我们一样扮作轿夫,你放心,我一路都有留下记号。如果真动起手来,师兄也会护着你的。
一行人抬着花轿又往西面走了大半个时辰,缓缓停在一座几十丈长的铁索桥前面,而河岸的外延被一道黑蓝色的屏障笼罩着。
梆硬的黄土里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界碑:鹿城。
闵行清了清喉咙,操着一口粗嗓叫道:“城中的爷,烦请给小的们放行,好让我们将新娘子送进去。”
过了半晌,结界骤开了一道口子,刚刚好让他们能够通过铁索桥。
小道士们互相对了对眼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铁索桥走起来就更加不稳当,傅宣喘得的愈发厉害,汗淋淋地靠着轿子,肚皮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小蛟探出脑袋,顺势爬到他的肩膀上,“阿宣,你怎么了?”
冷冰冰的鳞片贴上傅宣燥热的皮肤,让傅宣感觉舒爽不少,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会影响到他们这次的行动。
硬撑着腹痛,道:“大概是在裴府吃得有些多,轿子又晃悠所以有点难受,我闭眼靠一会就好了。”
崔琰轻易就接受了傅宣的解释,想起当初在薛家,傅宣也是因为吃多了闹肚子。
“你若实在抛不下这些人间食物,今后在冥府我也会给你备着,犯不上回回搞这么一出,活活折腾自己。”
小蛟慢慢向下,隔着层层叠叠的喜服,朝着傅宣的肚子吹了口气,又用脑袋上的犄角玩闹般地拱着他,抬眼看了看他沾泪的眼角,哄道:“我替阿宣呼呼便不难受了。”
崔琰将神力一点点渡到傅宣的肚子里,微微有些惊诧他究竟吃了些什么,好些是个无底洞般在吞噬享用着本来是过给傅宣的神力。
他忍不住想要用神术进一步探究,却被外面的小道士的呼叫给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