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房门忽然被敲响。秦钊再次止住话头，唐麓泽则说了声“进来”，房门便被打开，瑞利希端着茶壶和两个杯子进来了。
　　他把东西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正要倒茶，唐麓泽道：“放着吧。”
　　瑞利希动作一顿，随即放下茶壶，微微一笑：“那我出去了。”
　　“去吧。”
　　瑞利希果真离去。工作室门刚重新关上，唐麓泽就冲着秦钊一抬下巴，又示意性地看了一眼茶壶：“该干点助理的活儿了，秦先生。”
　　他的语气懒洋洋的，颇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秦钊如今已经不会因为这些而不愉快了，动作自然地给他倒了茶，还把杯子递给他：“小心烫。”
　　“我又不傻。”唐麓泽垂头把玩着那个花纹精巧的玻璃杯，说道，“你自己倒茶，话也别停。”
　　“好。”秦钊给自己也倒了半杯茶。清香的气味冲入鼻尖，即便还没喝下一口，喉咙仿佛也被微微润泽了。秦钊看着玻璃杯里清澈的茶水，忽然觉得身旁的青年虽然有时语气轻慢，可说出来的内容，却是隐隐带着些别扭的关照。想到这，秦钊不由又转头看了一眼唐麓泽。
　　唐麓泽正巧也抬头，一下对上男人的视线：“……嗯？”
　　“没什么，我继续说我的想法。”秦钊没像唐麓泽那样缓缓转着杯子玩儿，而是稳稳抓着隔热良好的玻璃杯，徐徐道，“我若在加特的位置，且不得不接纳虫族，那我会把虫族的活动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让他们和会惹怒他们的生意人交汇。比如自由集市，有表面上人人可往的小摊和店面，也有一些见不得光的黑市。虫族要活动，那就只能在做表面上的公开生意，不许进入黑市。
　　“同时，还要警惕虫族的垄断，防备虫族渗入管理层，防止虫族对这个区域的贸易产生太大的影响力。这个星球不是商业中心，没有特别的大宗资源贸易。虫族如果在这里加快、加大渗透，很可能是为了建成早期的贸易前站。要是代换到战时，那就是虫族的前线物资中转站……”
　　秦钊的声音深沉又带着磁性，语调不急不缓。在唐麓泽看来，秦钊的那张脸配这声音，着实算得上赏心悦目。因此即便秦钊说的内容越发枯燥，但唐麓泽还是就着清茶，靠着沙发背静静听着。
　　“……虫族前来交易的原因或许还有许多。但不管因为什么，他们对加特的贸易区如此感兴趣，加特就不得不防止己方被渗透。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他连自己的手下都不得不防。将你、甚至更多的事都隐藏起来，作为关键时刻的底牌。”
　　几分钟后，秦钊终于说完了，唐麓泽没马上应话。秦钊看向他，他也看着秦钊，还眨眨眼。两人在安静的房间里相顾无言好一会儿，秦钊才仿佛认输一般，颇感无奈地抿了两口茶水后道：“我说完了，老板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是——听得我好困。”唐麓泽晃了晃自己的杯子，甚至伸手和秦钊手里的碰了一下，“你的声音很好听，当你长篇大论的时候，非常适合催眠。”
　　“……”秦钊感觉刚才那些话都白说了。
　　但他也不可能跳起来对唐麓泽发火。本来就是他拖着要去休息的唐麓泽说话，就算唐麓泽现在昏昏欲睡没听进去，秦钊也找不出什么说辞来指责他。
　　何况唐麓泽看起来确实精神不济了。
　　“……那你还是休息吧。”秦钊感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或许是因为自己难得长篇剖析后，没得到回应；或许因为唐麓泽之前明明看起来感兴趣，现在却似乎对秦钊的想法有些不屑一顾；又或许因为更多的别的琐碎之事。秦钊摁住心里的情绪，放下茶杯，又朝唐麓泽伸手要接他的茶杯：“你现在上去睡一觉？”
　　唐麓泽把杯子给他，然后直接往沙发的一头倒下去：“不想动了，你帮我拿毯子过来吧。”
　　秦钊依言照做。这个房间里就有毯子，叠放在墙边的矮柜上。秦钊把毯子拿到沙发旁边，发现唐麓泽已经合眼睡了，便把毯子打开，躬身盖到唐麓泽身上。他正要起身退开，唐麓泽忽然抬手将他一把拽近，眼睛都不睁地低声道：“如果我剽窃你的想法，你介意吗？”
　　秦钊一怔：“什么？”
　　“你刚才废话太多了。分条列给我，简洁明了一些，一言以蔽之就行。”唐麓泽掀开眼皮，轻笑一声，“你的有些想法确实理想化且幼稚，但也有一些挺有建设性的，给加特去学习学习也不错。就是不会给你署名，你得给我当枪手，你介意吗？”
　　秦钊闻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刚才认真听了。
　　——他不仅听了，还仔细分析了，考虑了可行性和应用的方法。
　　秦钊觉得方才心中那些空落落，一下就消失了。
　　“……当然不介意，你是我的老板，我为你助力，理所应当。”秦钊无声一笑，“你睡吧，我现在就去列，晚饭就能给你。”
　　唐麓泽松开他，闭上眼睛将毯子拉高一些，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了：“你这么擅长这些，或许也可以多看看相关新闻，找找记忆……”
　　秦钊看着他将自己裹起来，不由自主地也放低声音：“谢谢你的建议，我会的。”
　　唐麓泽赶他了：“晚安。”
　　秦钊道：“……晚安。”


第十章 叫他起床
　　晚餐的时候，秦钊依照约定写好了分条列明版的建议。
　　然而唐麓泽没准时出现。晚饭上桌超过半小时了，工作室的门也没打开。秦钊往门口看了好几次，瑞利希倒是很淡定，说道：“你先吃吧。”
　　“不叫他？”秦钊道，“你之前不是会叫他起来吃饭的吗？”
　　“他今天起得早，下午还耗费了精神，现在估计很难叫醒了。”瑞利希笑了笑，“我刚才已经让唐摆摆叫他了，但他关掉了唐摆摆的起床铃。这样子，肯定是不打算准时起来吃饭，只能等他醒来之后再说了。”
　　“他要是晚点醒来，宵夜当晚饭，晚上又睡不着了，又得熬夜。”秦钊的眉头微微一蹙。他有点后悔下午抓着唐麓泽谈事，又觉得唐麓泽这样下去不行。这青年从事的是非常耗费心神的工作，吃饭和休息的时间老是这么颠三倒四的，对身体肯定很不利。
　　秦钊不由得又问瑞利希：“你没有维护他健康的指令吗？他这些行为，你那里没有应对的程序？”
　　瑞利希面对对方的指责语气，依旧保持着微笑：“终端在监控麓泽的身体，如果有问题，唐摆摆会反应的。”
　　秦钊觉得这个陪伴机器人的功能有点不合格，他应该时刻关注主人的身体健康，尽量减少有害主人健康的行为才对。可秦钊在切实说出这点之前，又忽然意识到，瑞利希这样顺着唐麓泽的一切行为，可能就是唐麓泽有意无意“调教”出来的。
　　或许就是因为唐麓泽不喜欢有人管着自己，所以让瑞利希总是对他无限包容，一退再退。
　　秦钊不知道该不该和唐麓泽谈谈这件事。他想起唐麓泽的性格，猜想自己要是去找他谈了，唐麓泽可能会阴阳怪气地说他多管闲事。可要是让秦钊对此视而不见、放任不管……秦钊又感到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无法抚平。
　　秦钊想：我以前……是这样的性格吗？
　　“秦先生要是实在担心，不如你去试试？”
　　就在秦钊沉默思索的时候，瑞利希轻声提出了一个建议，还补充道：“不过我得提醒你，麓泽的起床气有时候非常严重。以前我因为某些事不得不强行叫醒他，他即便知道缘由，也会脾气比较大。如果你不能接受‘好心当成驴肝肺’，那还是别去的好。”
　　秦钊闻言，犹豫片刻，还是站了起来：“那我去试试。”
　　“你还真打算去啊？这么关心别人的健康，难不成你原本是很有责任心的医生？”瑞利希轻笑道，“哦对了，你还想给麓泽定健身计划，越说越像了。即便不是医生，我猜你也是个心地不错的人。”
　　秦钊看向他：“是吗？”
　　“不知道。”瑞利希回得坦诚，“这只是一种猜测。”
　　“我失去身份、失去记忆，迫降在此处。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个守法公民能做出来的事。”秦钊淡淡道，“唐麓泽都说我不完全可信，你最好别觉得我是个好人。”
　　“我只是个智能机器人。”瑞利希微笑，“如果麓泽要求我把你当作敌人，我也可以随时随地手刃你。”
　　“保持警惕，是正确的。”秦钊道，“我自己都不太信任自己。”
　　“或许吧，但我们的话题似乎有点扯远了。”瑞利希道，“那么，自认为不可信的秦先生，你还要去叫麓泽起床吗？”
　　“……去。”秦钊的思绪也从刚才的飘远里抽离出来，回道，“这个岛上所有的机器都顺着他，那就由我这个活人来提出反对吧。”
　　瑞利希轻笑一声：“那祝你旗开得胜。我请求唐摆摆给你开门了，去吧。”
　　秦钊不再答话，转身走向工作室。
　　瑞利希看着他的背影，保持着微笑，瞳孔晶片下似乎划过一丝暗光。
　　***
　　秦钊进入工作室时，唐麓泽果然还在熟睡。
　　室内的灯光很昏暗，秦钊打开照明，刺眼的灯光是叫醒人的第一步。然而屋内还是没有丝毫声响，可以想见，这点叫醒技巧对于唐麓泽来说只是小儿科。
　　秦钊转到沙发正面，看到唐麓泽裹着毯子面朝里，几乎算得上一动不动。这么蒙着脸，怪不得灯光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唐麓泽。”秦钊其实应该高声喊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喊人的瞬间居然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冷淡带着磁性，正是唐麓泽之前说的催眠声道。
　　唐麓泽没动。
　　秦钊提高声音：“唐麓泽！”
　　唐麓泽还是没动。
　　秦钟略微一蹙眉，这么大声喊他，他居然动都不动一下，别是出什么意外了吧？想到这，秦钟终于弯下腰，伸手搭在唐麓泽的肩膀上，轻轻晃了他一下：“唐麓泽！”
　　“……！”唐麓泽猛地翻身，几乎蹦起来，一把打开秦钊的手！
　　秦钊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收手速度很快了，但还是被唐麓泽蹭到一些手指。他直起身后退一步，细细观察着猛然坐起来的唐麓泽，感觉对方的反应十分不对劲。
　　唐麓泽皱眉瞪着秦钊，眼神里带着戾气、带着惊恐，浑身都绷紧了。秦钊听出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却又本能地压抑着，愈发觉得这不像是起床气而已。
　　数秒后，唐麓泽似乎才彻底回神，紧绷的状态也松懈下来。他从耳朵里取下两个小玩意儿，面带不虞：“你在干什么？”
　　“叫你起床吃饭。”秦钊道，“你怎么耳朵里还戴东西？工作室里不是很安静吗？”
　　“唐摆摆刚才叫我的时候放蹦迪音乐，吵死了。”唐麓泽把东西揣兜里，语调冷冰冰的，“你怎么进来的？瑞利希还是唐摆摆放的？”
　　秦钊没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请他们放我进来的，是我主动请缨进来。”
　　唐麓泽冷声道：“那你可以出去了。”
　　秦钊道：“你都醒了，出去吃个饭，消消食再睡吧？”
　　“关你什么事？”唐麓泽果然没好气，“一个瑞利希，一个唐摆摆，现在还有一个你，搞得我一场觉都睡不安稳，全是噩梦。你还要来吓我一跳，是不是找打？”
　　秦钊本能地察觉到一个突破口，不动声色地问：“做噩梦了？”
　　“还不是怪你！”唐麓泽靠在沙发上，胡乱耙了几下头发，“下午非要聊那些事，我就梦到以前在废死星了。虫族的残暴，父母的死亡，还有满地残肢、血腥和炮火……恶心死了。”
　　“所以我刚刚叫醒你的时候，你才反应那么大？”秦钊问道，“是不是战后应激？”
　　“嗤，哪儿就那么严重。每个人撤出废死星的时候都被要求做过心理测验，我可没中这项，要调我的检测表给你看吗？”唐麓泽冷笑一声，随后视线转回正前方，投向虚空，“你怎么总在关心我的心理健康……不过我当时确实有一项不合格。”
　　“……是什么？”秦钊下意识追问，然后才又补充一句，“我能知道吗？”
　　唐麓泽瞥他：“……你这么居高临下，是在审问我？”
　　秦钊在沙发前蹲下，抬头看他：“这样呢？”
　　“这样，就会让我更清晰地想起我不合格的那项检测。”唐麓泽探近，伸出食指，虚空比划着秦钊的脸，“我当时的检测表里，写着我对军队的态度很不友善。”
　　秦钊望着他：“军队？你恨他们？”
　　“哈，一开始我都不知道我恨他们。我以为我和他们是一边的，毕竟我们都痛恨虫族，而且我无比羡慕他们能血刃仇敌。要不是我一个穷孤儿买不起什么武器，我也想去和那些污染、侵蚀我们家园的虫族厮杀。”唐麓泽嗤笑一声，“后来撤出废死星的时候，我随手在调查表的‘愿望’那栏，写了个‘参军’，因为我就想亲手杀了那些虫族。但给我做测验的医生就告诉我，我的心理状态不适合报名参军，建议我休养一些时间后再去和心理医生咨询一下。”
　　秦钊听他说只是不适合，心里骤然一松。也是直至此刻，秦钊才意识到，自己在听说对方“可能有一项心理问题”时，心底已经暗暗绷了起来。
　　好在现在听来，问题不大。
　　不过唐麓泽这个表述，秦钊听不明白他怎么就恨上军队了，又忍不住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恨他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