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次,他忍不住试探问他的师父,将来某一天会不会娶妻生子?
他记得很清楚,沈不渡毫不犹豫的说:“不会。”
他当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急急追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沈不渡笑着揉他的脑袋,“整天瞎想什么?放心,师父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会娶个师娘回来欺负你的,啊。”
那时他能看出沈不渡是在搪塞回避,却不明白原因。
但现在,谢见欢大约明白了。
沈不渡不愿娶妻生子,是因为自己的魔碑守碑人身份。
他肩负着沈家世代传承的重任,时刻都在做着牺牲的准备。他不愿不负责任的给自己的另一半道侣带来危险,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经历自己经受过的痛苦和压力。
他总是喜欢硬抗,喜欢把所有问题解决在自己这里。
谢见欢隐约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
他有些懊悔,却没有办法把话语收回。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沈不渡这次给出的答案,和他十七岁那年并不相同。
“或许吧。”他的师父看着青翠远山,手里把玩着一颗莲子,声音很轻,“遇上喜欢的人的话。”
第65章 噫
谢见欢倏地抬眼看他。
湖波轻漾, 竹筏悠悠前行,离两岸青山越发近了。乳白色的山岚云雾安静的环绕,长风卷来松木的清香。
沈不渡从山间收回目光, 亦安静的回望。他长发随意束着, 如玉指尖捏着一颗莲子, 白衣长长的下摆垂在青绿竹筏上, 沾了一点微冷的湿意;眼神却是温暖的, 似乎含着些将言未言的话,和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谢见欢几乎要陷进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里,心脏不受控制的疯狂跳动,一个不成型的念头还未升起, 却陡然背后一寒, 觉察到迅速靠近的一阵强烈危机——
他神色立变,不假思索的跃起去拉沈不渡。与此同时对方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不约而同高高掠起,就在脚尖离开竹筏的一刻,一道浅金光芒重重凿在他们方才所在的位置,将竹筏砸的四分五裂!
杀气凛凛的金光一击不成, 自动飞了回去,沈不渡和谢见欢落在岸边, 才看清了那金光是何物——
竟是一把佛玉扇。
两人的神色霎时都不怎么好看。
沈不渡臭着脸骂了一句:“怎么在这也能碰到那个疯子?”又道, “赶紧走。”
然而已经晚了。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伸手接住了飞回来的佛玉扇。这人瞧着三十来岁,五官生的本来十分清隽,然而眉心有一股浓重的煞气和燥意, 双目混沌发红, 表情阴鸷的盯过来时, 活像个地狱里爬上来的罗刹。
沈不渡神情未变,却不由自主的绷紧了神经。
能让他如此戒备的人着实不多,眼前这位算是头等一个。
天榜第二高手,方淮。
当然,上辈子那个沈不渡死后,如今方淮已经登顶,成为名副其实的天榜第一了。
提起方淮,天下修士无不变色,都要又恨又怕的骂上一句“疯子”。这的确是个战斗疯子,不会说话,也从不和人沟通,整日神出鬼没,只要现身就一定会找人打架,还是不要命的那种。
人人见他都避之不及,唯恐对方疯癫癫的找上自己。说起来,沈不渡上辈子原本屈居方淮之下,也没想过主动找对方争一争天榜第一,结果某次他带徒弟出去玩,这疯子莫名其妙的冲过来就开打,沈不渡为了护全徒弟,不得已和对方交手,最后以一招险胜。
可以说,沈不渡上一世登顶天榜,方淮功不可没。
但同时也能看出,连巅峰时期的沈不渡都只能险胜方淮,那么如今的他,根本不是方淮的对手。
哪怕加上谢见欢也是一样。
方淮还是那个方淮,并没有因为许久不见就变得稍微正常一点,他甚至连招呼都不打,身影鬼魅一闪消失在原地,同一时刻佛玉扇出手,划破空气向他们杀来!
这佛玉扇亦是极品神器,虽不像乾坤能千变万化,却以锋利闻名天下,扇边轻轻一擦,能当场削掉人的头盖骨。
“师父先走!”
谢见欢推了沈不渡一把,毫不迟疑的拔剑迎了上去。他知道不是方淮对手,只想尽快给沈不渡争取时间,自己再想办法甩掉这个疯子脱身。
但若能这么轻易甩掉,方淮也不会被人咬牙切齿痛骂这么多年了。
脑后风声响起,谢见欢瞳孔一缩,不假思索转身横剑,“铿”的一声玉扇撞上寒刃,一时间竟不分伯仲,甚至那煞气冲天的玉扇还疯狂的往前顶,意图撞开剑刃把谢见欢劈成两半!
交接摩擦处金光迸射,银光神剑灵魂深处亦发出震怒,剑身爆发出强烈银光,猛地将佛玉扇震飞出去!
玉扇轻盈的在半空打了个旋儿,毫无停顿的俯冲而来,这次直冲谢见欢双腿而去!
这神兵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若有人观战,只怕此时骇的连冷汗都要流下来——那金光仿佛一道闪电,待目光捕捉到它的踪迹,它已经贴近谢见欢双腿,眼见要从膝盖处齐齐斩断!
谢见欢面色冷峻,身形是出人意料的轻盈,以令人震撼的反应速度旋身避开,下一瞬霜白剑气纵横,以睥睨天地之势向佛玉扇劈去!
一时间,呼啸的风声突然止住,远山、近水、流云、雾霭都仿佛顷刻静止。死寂到可怕的一刻后,两把神兵交接处陡然爆发出无形的灵力,如翻卷狂涌的浪潮,暴虐地向四周席卷冲击而去!
佛玉扇终于抵抗不住,在这一交锋中败下阵来,化作金光消失不见。
但谢见欢却并未露出任何得意侥幸,因为他方才用了一半功力,打退的仅仅是一把神兵。
而真正的敌人,到现在还没有现形。
黑衣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紧长剑,英俊的眉眼深沉肃杀,气息却意外的冷静沉稳。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秉性,也是他潜移默化从沈不渡那里学来的东西。无论情况多惊险危急,都绝不会自乱阵脚,而是缜密等待,抓住绝地反击的机会。
蓦地,流霭动了,谢见欢折身起剑,正正迎上如鬼魅杀出的方淮!
无论是反应、敏锐、速度、力量,这一剑都已经发挥到极致,若换作十名开外的其他天榜高手,恐怕已经在方才一瞬成了方淮的扇下亡魂。然再惊艳出彩的一剑,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也无法完成奇迹逆转,谢见欢咬紧后牙,持剑的双手不易察觉的微微发颤,口腔里已经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喝了一声:“见欢!”
谢见欢余光一瞥,立即心如明镜,咬牙竭力将方淮的玉扇劈开,随即毫不恋战的抽身后退,直奔沈不渡站立的方向而去!
在谢见欢和方淮交战时,沈不渡自然没闲着,已经迅速布下九字连环困阵。此阵极难破解,困住当下的天榜第一高手也有些难度,但起码能拖延一阵时间。
谢见欢一个眼神就能明白沈不渡的意图,他从困阵上方掠过,方淮穷追不舍,紧跟其后,沈不渡恰准时间陡然起阵,一个庞大恢宏的金色巨阵凭空拔地而起,将方淮的身影整个笼罩其中!
“走!”
两人毫不迟疑向前飞掠,以九字连环困阵的威力,挡住方淮一时片刻不成问题。
但,他们没有低估方淮的可怕修为,却低估了对方的疯狂程度。
九字连环困阵虽能用灵力暴力破解,但超出限度却会遭到阵法的疯狂反噬。正常人被困住都不会选择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但方淮本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巨阵不住震颤,几乎给人地动山摇之感。沈不渡蓦地回首,只见大阵轰然破裂,方淮满身鲜血,面目狰狞的强行破阵而出,血红的目光死死盯住了这边!
他竟然拼着让自己身受重伤,也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佛玉扇灵力暴涨,带着方淮疯狂之下注入的磅礴到可怕的灵力,闪电般冲沈不渡疯砍下来!
沈不渡布阵已消耗不少灵力,危急关头却也不得不上,他暗骂一声折身迎上,然乾坤剑撞上佛玉扇的一瞬,他在心里暗道不好。
方淮已经杀疯了,居然在透支灵力,这一扇修为堪比巅峰,他接不住。
果然,下一瞬乾坤被高高击飞,佛玉扇杀气骇人,当头冲沈不渡劈下来!
一道黑影闪身挡在沈不渡身前,死死抱住了他。“嗤”地一声,令人牙酸齿寒的声音响起,锋利削骨的扇子划破血肉,从后颈到腰间,转瞬劈开了谢见欢整个后背!
沈不渡瞳孔紧缩,大脑霎时变的空白,只觉一大片温热洒在自己脖颈里,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是谢见欢喷出的热血。
青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霎时软下去,沈不渡条件反射的抱住他,抚在背后的手浸了满满的热意。
全是血。
手掌热烫,心却坠入冰谷,沈不渡颤抖着呼吸去看谢见欢的脸色,发现对方已经彻底陷入昏迷。
方淮全然失去理智,接住佛玉扇,身形一闪再度冲沈不渡杀过来。
沈不渡轻轻把怀里的人放在地上,偏头时,眼底一片红。
没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连疯狂状态下速度惊人的方淮都没能捕捉到他的身影,迟疑僵滞的一瞬,自己的喉管已经被一只苍白的手捏住,发出可怕的咔嚓声!
沈不渡冰冷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唇缝间挤出森寒的字句:“你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没人见过沈掌门盛怒的模样,方淮有幸成为第一个。
纵使疯癫如他,这一刻竟也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控制的寒意。但那畏惧很快就被另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压下去,方淮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青筋暴起的手反手掐住沈不渡的手,在窒息到眼前发黑的境地中将佛玉扇向对方腰腹捅去!
沈不渡眉眼覆霜,掐着方淮的脖子将人甩开,右掌不知何时拿回的乾坤剑,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劈!
“哗啦”一声,热血泼洒,比谢见欢背上还要长的一道血痕出现在方淮前胸。他失血有些多了,动作微微迟缓了些,沈不渡面色冰冷,又是狠厉至极的一剑,乾坤亦能体会主人暴怒的心情,银芒如江海横荡,差一点割断方淮的喉管!
两剑惊神泣鬼,连疯到不行的方淮一时也有些忌惮。沈不渡盯他一眼,却没再继续追击,收剑大步向谢见欢走去。
这个时候和疯子打架没有任何意义,谢见欢的伤必须立即止血。
然他没走两步,身后竟再度响起方淮穷追不舍的脚步!
沈不渡一瞬间神情森冷到令人惊骇。
天榜第一就算重伤也不可能轻易击败,以沈不渡目前的修为要想杀死方淮,恐怕自己也要豁出去才行。他握紧乾坤转身,正打算速战速决,旁边却突然冲出来一个青年,扬起手中的粉末向方淮一洒!
沈不渡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一些迷药,但对方淮应该并不起作用。果然,方淮只是随手将粉末挥开,混沌血红的眼睛看向了半道插/进来的青年。
青年被他满是血的脸吓的有些紧张,浑身僵硬的捏紧手里的药包。就在他以为这疯子下一瞬就要杀死自己时,出乎意料的,方淮突然后退一步,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沈不渡也有些意外,却仍警惕的盯着他。
方淮一边嘶吼着摇头,一边又退了两步,姿势有些费劲,好像在和什么人拉扯似的。最后他终于飞身离开,像出现时一样,鬼魅般彻底消失了。
沈不渡这才放下心弦,立刻冲到谢见欢身边,脸色一时更加难看。
血流的太多,竟把地面都浸湿了。沈不渡稳住神去储物袋拿止血药,方才那青年也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药:“你要是信我,就让我给他治。”
沈不渡抬头,这才认出了眼前的青年。
“……林神医?”
林士觉点了点头。他方才凑巧在附近采药,没想到竟撞见三个高手的交锋,其中两个还都是天榜赫赫有名的人物。眼见方淮失去理智杀红了眼,他大着胆子上前试图拦一下,让重伤的人先撤离。
没想到方淮一照面就匆匆跑了,也算自己命大吧。
林士觉匆匆给谢见欢塞了两颗丹药:“帮我把他翻一下。”
沈不渡尽量放轻动作,把昏迷的谢见欢翻过身来抱着,林士觉迅速给他止了血,作了简单的包扎后道:“他还有很重的内伤,外面条件简陋,也容易感染,我带你们回去,再仔细给他诊治。”
这个时候遇上一个神医比自己来强太多,沈不渡立即道了句“多谢”,将谢见欢抱上林士觉划来的竹筏,用灵力催动着迅速驶出落雁湖,又乘马车进了蒲州城。
沈不渡好像许久没这么慌过了,脑子嗡嗡作响,好几次忍不住伸手去探谢见欢的鼻息。还是林士觉安慰他:“谢少侠虽伤的重,但不会有性命之虞,公子不必过分担忧。”
说着他有些好奇的看着沈不渡。谢见欢他是认识的,这一位瞧着却很面生。在他记忆里,谢见欢并不容易亲近,只会和自己的同门师弟以及沈仙尊在一起,身边好像还没出现过其他人。
他忍不住问:“公子如何称呼?”
“姓沈,单名一个渡字。”
林士觉更惊讶。
居然和沈仙尊只有一字之差。是巧合吗?
思索间徐宅已经到了,门口仆人认出自家马车,立刻迎上来接。林士觉迅速道:“我有个朋友受了伤,劳烦通知徐老爷一声,请他准备个房间,再准备些干净热水和帕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