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文端并不知道许斌的这些想法,他回去的路上看见大楼楼下有人在卖烤红薯,他走过去,问道:“这是什么瓤的?”
“山东蜜薯。”那人说道。
骆文端买了一个,揣进了自己的怀里,拉住了拉锁,打了出租车回去了。
骆文端到家的时候,万乐已经把饭重新又热了一遍,他没有多少吃东西的欲望,只是怕骆文端还没吃东西。
万乐用电器的时候,有感觉自己头昏脑花,去网上找微波炉热饭需要多久,查完了发现自己拧得时间太多了,又没办法回调,只能坐在机器边,等着时间到了手动拔了电源。
这么做完,他自己也发现自己意识不清醒了。
他又对自己这种状态感觉恐慌,去给自己找药吃,可是不知道骆文端把他的药放到了哪里,找了半天,骆文端回来了。
骆文端侧了下头过门,万乐假装没有在意,仿佛很自然地说:“我的药呢?”
骆文端脱了鞋,走到微波炉旁,在上面拿起了万乐的药瓶,递给了万乐。
万乐一只围着微波炉打转,唯独没有看到自己的药。
万乐说:“白瓶,我没看到。”
微波炉也是白色的,万乐想,也许是因为都是白色的,所以才不明显。
骆文端明显没有在乎这些,拉开拉链,从怀里掏出了烤红薯自然地递给他,然后去给他倒了一杯水。
“两颗。”骆文端说。
万乐倒了两颗药,一吞完就说:“我给你热饭了。”
骆文端说:“我不需要吃东西,不过没关系,一起坐下吃点吧。”
万乐坐下了还没有吃两口红薯,就听见骆文端说:“收拾收拾行李。”
万乐看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骆文端的语气温和了很多,不自觉地带了些安抚的意味,说道:“我们回揭阳玩几天。”
万乐却忽然脸色一变。
骆文端看他的表情,感觉这种表情不太像是欣喜若狂的样子。
万乐说:“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骆文端说,“因为我们都没有什么事做。”
万乐:“我……”
他想说自己有事,可是想了半天,他确实无事可做。
万乐:“可我要养病。”
骆文端平淡地:“你不想去。”
万乐没搭茬。
骆文端:“告诉我,为什么?”
万乐:“我吃饱了。”
骆文端一把拉住他,让他坐回来,说道:“乐乐,别这样。”
骆文端犹豫片刻,伸出手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看着自己眼睛,万乐却眼神飘忽。
骆文端看了会儿他的表情,忽然又放弃了,说道:“算了,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了。”
万乐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僵硬地说:“我不舒服。”
骆文端放开他,万乐却没有马上离开他的怀抱,而是换了个姿势,以一个相对自由的方式坐在了骆文端的腿上,也不想和他对视,继续扒自己的红薯,骆文端看到那红薯的瓤,黄得喜人,看上去确实很甜。
骆文端发觉自己没有丝毫的悲伤和不耐烦,没有沮丧和痛苦,没有对万乐的无可奈何和忍无可忍。骆文端从心里知道,万乐不是故意要这样的,他也知道他能永远包容万乐,无论万乐是什么样子的。他的耐心是无尽的。
爱情最不堪的模样他都已经见过了,他完全不在乎万乐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是万乐,只要是在他身边,怎么样都无所谓。
骆文端试着去想万乐会喜欢哪里,他问道:“去你家呢?”
万乐耳朵动了动,转头看他。
骆文端知道这次的答案对了。
揭阳不是万乐的故乡,没有给万乐带来快乐的回忆,他喜欢的是自己的家乡。
骆文端没说什么,打开手机,给两个人订票。
万乐看着他打开微信买票,嘴唇动了动,想了想,正要说话,骆文端就适时地开口,说道:“我还是之前的账号。”
万乐:“哦。”
骆文端把自己的手机亮给他看,就连置顶也还是像以前一样。
万乐终于有了一种实感,骆文端曾经真的出现过他的生命里,不是他的幻想,现在也真的在他的面前。
骆文端定了两个人的票,然后让万乐去收拾行李,他在旁边帮忙。
万乐打开了行李箱,把那些石头挨个小心翼翼地移进去,因为不放心,每一块都用卫生纸包住了之后,在用衣服包住,每进行这么一次操作之前,他都会把那些雕件摆在自己的胸前,偶尔给骆文端看看,大部分时间是自己照照镜子。他把镜子放在自己的脚边,时不时就拿起来看看。
这么收拾了大概有两个多小时,骆文端终于催促他:“你还有别的东西吗?”
除了这些石头和那些包着石头的衣服,万乐什么也没带。
万乐又拿出了自己的充电器和充电宝,从卫生间拿出了个牙刷,两块毛巾。然后在骆文端的注视下,从枕头底下拿出了日记本。
骆文端看着他拿出日记本时候,忽然想到了万乐在这个屋里想尽办法藏日记,放了许多地方,最后还是放到了枕头底下的画面,觉得可爱,笑了。
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万乐没有别的行李了。
骆文端问:“只有这些?”
万乐说:“上次回家也是这样的。”
这无疑不是什么好事,这证明万乐在过着一种虐待着自己的生活,骆文端想起了万乐在日记的开头写的那句话。
“你不可以过得幸福。”
骆文端想了想,蹲下身来说道:“好,重新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098章 且共从容(二)
骆文端和万乐谁也没有通知,在第二天早上离开了北京。
在机场,托运完行李,两人一身轻松,骆文端拉着万乐的手去安检。万乐对此显得并不抵抗。骆文端感觉万乐对人群没有负担,有负担的是巨大空旷的场景。
安检完,两个人找了家拉面店坐下,骆文端无事可做,看着万乐吃面,吃得还挺香,他就直接问道:“到了那儿之后,有什么想做的吗?”
万乐脸埋在拉面碗里,说:“大师兄还在家里呢。”
骆文端知道他说的是那条狗,他想了想,说:“你想知道你师父的下落吗?”
万乐抬眼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这就是让他说的意思,骆文端道:“你师父喜欢妖怪,收养的师兄弟都是妖怪,他想把你大师兄培养成妖怪,多半也不是玩笑话。我那天把他带出来,让他随便跑吧,不过想到你可能会担心,也问了他要去哪儿,他没有告诉我。”
万乐没什么表情。
骆文端观察着他,慢慢地说道:“我觉得他并不是不想告诉我,而是不知道。”
“哦,”万乐说,“他除了山里,哪也没去过,可能不知道能去哪儿吧。”
骆文端:“他有傍身之计,等他安稳下来,再来找你吧。”
万乐说:“不会来找我了吧。”
“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万乐说,“他一直都喜欢收藏那些邪门歪道,藏在床底下,我趴在他床底下看了不少书,才学会了那么多奇怪的东西。他收养我,也只是因为我是个奇怪的东西吧。我二师兄是妖怪,其他师兄弟也是妖怪。我师父也真奇怪。”
骆文端听出他话里隐晦的自轻自贱,他没有马上反驳万乐,而是迂回地说:“有一些人,觉得我们对妖怪太残忍了,当年你不是也这样吗?”
“我?”万乐自嘲地笑了下,然后趴在拉面碗里喝汤。
骆文端说:“你。”
万乐:“好吧。”
他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
骆文端说:“你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吗?你觉得你当年救我,是因为一时糊涂吗?”
万乐:“当然不是。”
他本来想说,不是一时糊涂,但却忽视了前半句话,把整句话都否定了。
骆文端:“你本来就是善良的人,看不惯有人受苦,所以才会救我,你就算觉得是一时糊涂,再让你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这么选择,所以我们两个的见面是必然的。你师父也是个善良的人,不是觉得你们奇怪、有趣才收养你们,而是想帮你们。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刚转过来,在班里说自己是个道士的时候,你是很引以为傲、很快乐的。这是你师父的功劳。”
万乐哑口无言,他又被教育了,可却被教育得很舒服,骆文端说话就是这么厉害,妥帖地让他所有翘起边来的疑虑都被轻轻地安抚下去。
骆文端说:“别着急否定爱,乐乐,大家都很爱你,给他们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万乐下意识地想说自己没有,但是他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就是在否定。
否定自己的存在的意义,否定自己的价值,他觉得自己已经毫无价值,留不下骆文端,身边的人也会慢慢地离自己远去。
万乐看着他,毫无预兆地眼红了,说道:“你骗我。”
他忽然间哽咽,眼泪瞬间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说道:“你分明就是骗我!”
万乐的愤怒来得铺天盖地,几乎是瞬息之间,就转变了情绪,让骆文端也有些措手不及,看着他,手放在桌上,还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还是骆文端这次看到万乐之后,第一次见到万乐的眼泪。那天留下日记,再回家之后,万乐的眼睛有些红,应该是哭过了,但是骆文端装作不知道,他也没有直面到万乐哭的场面。
这次还是第一次正面撞上。
万乐说:“你是第一个走的!”
骆文端:“……”
万乐不爱吵架,更不会翻旧账,这次倒是狠狠地翻了一次,而且骆文端哑口无言。
万乐的状态敏感,仿佛是被激怒了的刺猬,声音很大,引起了周围人的注视,骆文端视而不见,马上找回了理智,说道:“但我已经不会走了。”
“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我之前没有说过。”骆文端冷静道。
万乐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眼泪还是由于惯性,在哗啦啦地从脸上溜下去,“扑通”“扑通”落尽兰州牛肉拉面里。
骆文端说:“我之前从来没有这么承诺过。”
万乐怀疑道:“没说过吗?”
“没有。”骆文端说,“你知道的,不能保证的事情,我不会承诺你的,以前没说过这种话,这次是第一次。”
万乐:“是吗?”
骆文端看出有戏,马上说道:“对,你不了解我吗?”
万乐了解,所以觉得他说得居然非常有道理。他努力去回忆骆文端以前有没有承诺过自己永远不离开自己,确实找不到任何记忆,好像这是真的。
万乐将信将疑,因为被这件事分了心,眼泪也停了会儿。
骆文端趁这个功夫把账结了,两个人去登机口,骆文端和万乐站在验票口的尾端,骆文端很高,平视着前面所有人的后脑勺,面色很平静地说道:“这次我一定可以做到。我不会走。”
万乐:“可是……”
“没有可是,”骆文端仿佛是在谈论午餐吃什么一样,随意地说道,“我选择留在哪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来不在乎身外之物,更不在乎我在哪里,好几世了,风景早就看烦了,有你就够了。”
万乐声音很轻地说:“但是我会老啊。”
这好像是万乐的一块心病,他怎么也过不去,所以就连说出来,也不敢太大声,显得这句话过于重,压得他难以自拔。
骆文端说:“你也会死。你去哪,我去哪儿找你。”
开始检票了,身后又来了人排队,在后面往前挤,万乐抬头看着他,骆文端退后一步替他挡住人群,那一刻骆文端好像真的有无穷的力量,什么苦难降临,都能挡在他的前面。无论万乐的魂魄转世轮回去了哪里,骆文端也真的都能找得到他。
万乐说:“但是你不要骗我。”
他没有任何可以拿来要挟的东西,全身上下都已经为了骆文端树了投降的旗帜,就连眼泪都不受他自身的控制,只要骆文端吹口气,他就开始摇摆倾斜。
骆文端很简单地说:“好。”
困扰着万乐这么久的事情,他心口压着的千斤重的大石头,在这么一个一点都不庄重,甚至很吵闹的、拥挤的登机口,被骆文端用小拇指轻轻地移开了,而骆文端的态度,好像这件事本来就是这么小,这么不值得大惊小怪。
飞机上,万乐开始产生了怀疑,难道自己的烦恼真的那么可笑吗?
想不出答案,因为骆文端坐下之后就拉住了他的手,他就不想思考了,靠着他的肩膀,看座椅前的电影。
骆文端偶尔和他说两句,万乐想起了那天他们一起看《肖申克的救赎》时,他是那么的绝望。
他一心觉得自己要死了,要离开骆文端了,拼命想给骆文端留下些什么,那时候他以为骆文端对他的心情一无所知,其实骆文端早已经准备好了牺牲自己。
那是一场悲伤的电影,骆文端和他都在和对方告别。与骆文端相比,自己的告别显得那么生疏拙劣。
他又想起那天,他还在想,第一场电影是和他一起看的,以后骆文端的电影会和谁一起看呢?
今天就是第二场,原来还是和他。
造化弄人,那天他说“强扭的瓜不甜”,骆文端说“强扭的瓜蘸糖吃”,他还笑了。现在觉得说的就是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