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九渊低下头,温故干净端秀的脸在近在咫尺,能清晰看到他眼底的自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能听到他因为羞赧紧张停顿的呼吸。
真实得有些不真实。
元九渊直白露骨的目光描绘他的脸,轻柔声音若雪花落下,“给我一掌。”
温故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很听话,胡乱地在元九渊肩膀拍了一把。
元九渊胸口猛地一振,一丝暗红的血顺着嘴角落下,指腹随意抹掉,看向台下青衣弟子,“我受了重伤,认输了。”
众人:“……”
刚被搀扶起来抬到榻上的元今暮:“……”
作者有话要说:
#糊弄学大师小九#
第四十八章 记仇的小九
风撩起玄色帷幔一角,台下众修士神色各异,青衣弟子扶着钟锤敲响巨钟,钟鸣声余震绵长。
此钟为鸣金收兵之意,若擂主落败,便敲响钟声,令广场上众人知晓,有人打赢了擂主,诸位峰主可以来瞧瞧这位修士,决定是否要收入门下。
入门试炼的第一日时,第一擂台下的观者如云,元九渊的大名无人不知,大部分修士们嫉恶如仇,却从未见过魔族人,只听闻魔族人黑发红眼,灭绝人性,便抱着好奇的心态来瞧瞧这魔族人到底长什么样。
没想到长得和道修一模一样,眼睛亦不是红的,还比在场的道修都要俊逸,出手更是沉毅有力,鲁钝的重剑男風在他手中宛如流风回雪,颇有气吞山河之势。
满堂道修的后起之秀,竟无一人能在他的剑下挺过三招,便捏开符咒认输求救,可真是气煞人也!
第二日擂台下便少了一半人,皆去其他擂台下围观,没想到今日竟有人打败了元九渊,岂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霎时间剑光云影,璀璨生辉的飞渡法器在天空中飞冲而来,乌泱泱的人群聚集在一号擂台下,众人都想看看是谁为道修争了荣光。
铺着厚重红毯的台阶上血迹斑斑,前几日的氧化后乌黑泛紫,今日的浓艳夺目,元九渊踏着地毯稳步走下阶梯,不同于这三日以来冷厉阴郁的面庞,他脸上竟然带着笑!
元九渊面颊上两个涡旋,一深一浅,有笑涡的人笑起来亲切可人,但这在他身上不成立,反倒有几分恣意的邪气。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位面容素净端秀的青年,他一步步跟在元九渊身后,瞧见汹涌而来的人群,他微笑着挥挥手,举止之间谦和有礼。
好一位青年才俊!
众人心中感叹。
其实这是温故的职业病罢了。
元九渊踏下最后一阶,蓦然回过身,朝温故伸出一只手。
温故垂下眼看向他宽厚的手,轻轻地握住,掌心中元九渊的指节微冷,蕴含韧劲的力道,和好朋友牵手没什么奇怪的吧?
悬垂的大袖遮住他们牵扯在一起的双手,随着走动幅度,偶尔从袖间露出一角。
忽然,天边的云气透出一抹金光,若朝阳初升之辉,直冲向玄武广场而来,原是云雾中一柄巨大金剑,劈开长空擦出噼啪的破空声。
元九渊眉头颦起,立到了温故身前,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
剑上立着一位须发皆白,道骨仙风的老道,正是天道峰的薛真人,他落下的位置,恰好拦住两人的去路。
“我听到钟鸣,有人打赢了涅槃之体?我来瞧瞧这位少侠是何许人也。”
薛真人手中拂尘一挥,落在臂弯里,一派超然世外之姿。
元九渊淡声道:“他已决定拜入千鹤峰门下,请师伯勿强人所难。”
温故从元九渊削直的肩膀伸出小半张脸,语气认真说:“我都听他的。”
元九渊勾起唇角,回过头来,温故挺秀鼻梁皱起来,正用一种坚定地目光望着他。
好乖,他想。
薛真人微微一笑,朗声向众人说道:“重师弟渡劫在即,岂能让他在为教导弟子之事操心,我身为紫衣真君的大弟子,当为重师弟来分这份忧!”
紫衣真君近些年很少管门内诸事,这份差事便落到薛真人的头上,除了千鹤峰刻薄刁钻的重夷道,其他的峰主皆以他为首,薛真人所说的话相当于半个宗主之令。
元九渊含着欢愉的笑意,不咸不淡地道:“师伯若想从千鹤峰手中抢人,请先去拜问紫衣真君。”
“众所周知师尊多年不理门派诸事,我岂能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净?”薛真人向前一步,再次借用众人向元九渊施压,“你该不会不遂师伯的意吧?”
听到这里,温故凑到元九渊的耳后,小声地说:“他好赖皮。”
元九渊扑哧笑出声,顿时正色道:“师伯前些日子还想杀我,我若遂师伯的意,今日不会站在这里了。”
薛真人自然是听到温故的嘀咕,温故也知道他能听见,就是故意说给他听得。
“我不与你这晚辈斤斤计较,我这便去拜会紫衣真君,请他将这位少侠交给凌霄峰。”薛真人义正言辞道。
话音落下,却听远处琴瑟齐鸣,丝弦悠悠,甜润的歌声若珠玉落盘,众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随着乐声越来越近,一艘雕梁画栋的飞舟飘然而来。
只见舟上的甲板坐着几位容貌极美的女子,有人抱着琵琶,有人弹奏丝竹,唱歌却是笼中的银雀,一只玉润莹洁的手托着金丝鸟笼,另只手随着银雀的歌声,在窗杆上悠闲打着拍子。
众人只觉水镜峰上的云雾骤然散去,眼前豁然开朗,飞舟悬停在半空中,船上主人轻轻一抬手,一阵紫气袭来,长长的白玉阶梯停在空中。
紫衣真君将鸟笼留在飞舟上,踏着白玉阶缓步走下来,宛如三千丈的白发束入金冠之中,一袭雅气华贵的紫袍,不言一语,威震四海。
天下风云变幻,数不尽的英雄豪杰皆被大浪淘尽,唯独他一枝独秀。
“小镜……”温故怔怔地轻声念道。
元九渊扬起眉头,原来温故一直念叨的镜非明就是紫衣真君?岂不是早已在紫衣真君面前露底了?
紫衣真君停住脚步,不经意地往温故身上扫一眼,随即神色淡定出尘地走下玉阶。
见众人齐刷刷拱手,他乏味地道:“不用拜了。”
薛真人笑吟吟地迎上前,“不知师尊大驾光临,弟子有失远迎。”
“我去捉了一只歌莺,正巧路过此地,听闻有人谈起我了,便下来瞧瞧你们。”紫衣真君视线越过薛真人的肩膀,端倪地望向温故。
温故腮帮子鼓鼓的,别过头故意不看他,很生气,感觉自己被欺骗利用感情,镜非明是把他当傻子吗?
“我正想去拜会师尊,这位修士打败了元九渊,我想请师尊将他拜入我的门下,由我悉心教导,还请师尊放心。”薛真人已经替紫衣真君答应了。
紫衣真君斜睨他一眼,莫名冷笑了下,“你的金剑可还好?”
薛真人全身一震,上次紫衣真君只用一点紫焰,便切断了他的箫鸣金剑,借此机会在众人面前敲打他的气焰,他这些日子已有收敛,没想到今日得意忘形。
“你们不必再争了。”紫衣真君淡声道,光明正大地望向温故,“你随我来,以后便跟着我。”
这是要收温故为徒的意思?
众人艳羡地望着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青年,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居然能获得紫衣真君的青睐。
元九渊呼吸一滞,不卑不亢地道:“真君,此举不妥。”
紫衣真君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只想与他聊聊,若他想在千鹤峰,我不会阻拦。”
元九渊回过头,温故咬着牙关,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背叛友谊。
他心底有种很不爽的预感,紫衣真君是来和他抢温故的。
偏偏他不能将这个阴暗的想法告诉温故,在温故面前,他必须是一个至情至性,襟怀磊落的侠士,而不是这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元九渊。
元九渊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温故,我在此等你,拜在紫衣真君门下未尝不是一件坏事,一切皆遂你的心意。”
“我是为你而来的。”温故小声说一句,意思便是除了千鹤峰,他什么地方都不去,纵使外面有金山银山,他只想依着师父师姐,和元九渊一起修行。
笑意漾至元九渊的眼底,温故是为他而来的,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么?
温故随着紫衣真君的脚步踏上玉阶,走几步,便回头看依依不舍地望一眼元九渊,他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和元九渊说。
元九渊定定地望着他,蓦然高声道:“真君,弟子想一同前往。”
紫衣真君轻哧一声,他五感敏锐于常人,早已嗅到两人之间难舍的暧昧,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放心吧,我会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元九渊沉默了,对温故的好感很明显吗?
天上的飞舟缓缓拨开云雾,温故站在栏杆后,举起双手用力地挥动,很认真的在和元九渊告别,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消失在漫天的云彩之中。
元九渊凝视飞舟消失的方向,周身气息肃杀冷冽,想要与他搭讪的人不敢向前一步,直到一道熟悉到令他讨厌的声音响起——
“小九师弟,我回来了。”
徐复笑意融融地站在他身后。
元九渊纹丝不动,宛如没有听见徐复的亲近之意。
徐复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此人名叫温故,自称来自余宁市,我从未听过此地,小九师弟与他相识?”
元九渊缓缓点点头,“血肉相连,形影不离。”
徐复稍怔,嘴角溢出苦涩的笑意,“难怪他在云崇洞中为你仗义执言。”
元九渊蓦然聚精会神,“他说了什么?”
徐复心中难免酸溜溜,小九师弟与他不苟言笑,惜字如金,谈起那位温故却一心一意,纵使心底有千般情绪,他的性子却不会说一个字,将那日云崇洞发生的事如实道来。
听到元今暮以魔族的身份羞辱,元九渊神色沉郁,低下头紧紧地攥住拳头,早已习惯他人用这个身份大做文章,可这番话被温故听见了。
温故会因此厌恶他么?
元九渊真想割下元今暮的舌头。
直到听到温故曾说“你们不让他姓元,那他就跟我姓,元九渊才不稀罕你们拂晓山庄!”,元九渊轻轻地笑了,温九渊,也是个不错的名字。
徐复说道“我要他。”,元九渊笑意更深,曾经担心因为魔族的身份,温故会向旁人一样将他视为异类,可他的温故非但不讨厌他,反倒在旁人面前处处维护。
这是何等的荣幸?
他甚至没有那么讨厌元今暮了,若是早知道他令温故说出这番话,在擂台上能心慈手软,少割他几块肉。
可当徐复很为难地复述元今暮调侃侮辱温故的那段话,元九渊的笑意渐渐褪去,浓墨的眼底泛起淡淡的猩红之意,凝神静气地问:“元今暮,他当真如此说的?”
徐复叹口气,轻柔拍拍他的肩膀慰藉,“此人宵小之徒,你已将他重伤,不必再理会他。”
“我明白了。”
元九渊转过身,漆黑袍角随风翻飞,身姿利落地向山下走去。
徐复怔在原地,错愕望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小九师弟越来越冷淡了。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
水镜峰下的门楼朱漆描金,一间小殿内摆着零散桌椅,用来请来客在此等待,今日桌上铺了一方软榻,血肉模糊的男人仰在榻上,因剧痛全身剧烈地颤抖着。
围着他的家仆们手忙脚乱地取出疮药,雪白的药粉抖落在元今暮身上,勉强止住不断流血的伤口。
元今暮双臂被家仆扣在桌上,两脚在空中乱蹬着,脸色痛得通红,脖子上青筋爆现,声嘶力竭地喊:“元九渊!今日之仇,我来日百倍相报!”
“少主,这元九渊将你伤的如此之深,属下不能忍,请少主容许属下上山将元九渊擒来,必叫他血债血偿!”
跟随元今暮的武将厉声说道。
元今暮剧烈咳嗽药几声,阴沉着脸道:“不急,我回去便将他那云崇洞中的鬼僧佛放出来,莫说元九渊,我叫他玄月宗都永无宁日。”
武将半跪在桌下,表示忠心,“请交给属下,属下愿为少主万死不辞。”
元今暮扭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惨烈笑容,扶着桌沿颤颤巍巍坐起来,“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少主好骨气!”武将情真意切地赞叹。
元今暮摆摆手,咬牙切齿地说:“元九渊算什么?若他想在来我面前,我定让他有来无回!”
啪——
紧闭的房门由外推开,元九渊长身玉立,施施然地走进来,方才豪言壮语的众武将大骇,如临大敌地齐齐后退,将坐在桌上的元今暮留在前方。
元今暮通红的脸顿时煞白,高声喊道:“快上,给我拿下他!”
众武将退得更远,一个个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见此滑稽的情景,元九渊低低嗤笑出声,来到元今暮身前,端起佛珠比到下颚处,取出一个红木小匣,“今日在台上多有多罪,这枚伏羲纯阳丹赠与你,当做向你赔罪了。”
元今暮又惊又惧,伏羲纯阳丹可是治伤的神药,元九渊会有如此好心么?
元九渊正欲抽开匣子,元今暮警惕地制止他,“不必,我自己来。”
红木小匣周身光滑,元今暮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目光端详元九渊淡定自若的脸,在水镜峰下杀人,他谅元九渊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