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浮清翻了一个白眼,“你还能再幼稚点吗?”
商鸣谦也不至于和书本斗气,料想自己强行留下来,控制这个身体,不是为了和江浮清斗气的。也便忍了又忍,最后捏了捏拳头,脚步生风地走了。
江浮清也不理他,拿起书又看了起来。
眼见就到了傍晚,外面凉风习习,江浮清将门窗开得更大了些,好透气。这结界说来也奇怪,人出不去,风却可以进来,还能自动识别商鸣谦,简直不要太智能。安装方便,随时可拆可控。有没有可能修真文明是另外一种高级文明形式?
不一会儿,月上中天,那一轮皎洁卫星在今天晚上格外雪亮,像个没有瑕疵的圆盘。
月圆之夜。
江浮清正准备把门关上,躺下睡了,可是却见到商鸣谦在门外蹲着。
江浮清觉得有些奇怪,正要过去查看,却见商鸣谦发现了他,连滚带爬地进了屋子,急慌慌地把房门关上,随后就身体蜷缩在了一起,卷成了一团,双手抱住头,身体瑟瑟发抖,似乎觉得很冷。
江浮清不太理解,蹙起了眉头,走过去用脚轻轻踹了踹他,说:“你干嘛?”
哪知道商鸣谦并没有立刻站起来抓住他,而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蜷缩在一起,仿佛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江浮清观察他一阵,觉得红色人格惯会演戏,上次就假扮别的人格骗他。这次又是故技重施?
于是江浮清并不打算搭理他,反而转身就上了床,打了个哈欠,准备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他疲倦极了,没过一会儿,竟然恍恍惚惚地睡去。
门边的商鸣谦,蜷缩着身体,浑身发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惨白的月光,那月光好似一层银色的霜雪,将桌案,和桌案旁的一小片地板照得明亮。商鸣谦将脚尖往后缩了缩,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像一只刺猬。
江浮清睡到半夜,觉得有些冷,想要去关窗户,起床的时候,看到墙角处有一团模糊的黑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然是商鸣谦还没有离开。
若说是演戏,那他也太卖力了吧?自己睡着了,他竟然还在演?这就叫沉浸式发挥?
此时他似乎还听到了商鸣谦的喃喃自语,那声音细若蚊蝇,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不要过来、不、不要杀我……”
江浮清忽然觉得不对劲儿。
第五十四章 他PTSD(创伤后应激障...
江浮清意识到,他这可能不是装的。
只见他偶尔悄悄抬起头,小心地在指缝里偷觑着窗上的月光,随后又胆小地低下头去,将头埋在了臂弯里,将自己的脚尖尽力地往身子下缩,背紧紧贴在了冷硬的墙壁上,肩膀微微耸动着,显然抖得厉害。
他是真的害怕。
江浮清一时怔愣。如此不可一世、万人景仰,被百姓称之为守护神的商鸣谦,怎么会有这般的形貌。独自杀了相柳和蛊雕,孤立无援地生活了几百年,想必谁也不会觉得他脆弱。坚不可摧、铜筋铁骨,那才是他。
江浮清慢慢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唤了他一声,“喂……”
他却更加害怕,瑟缩着又将头埋得更低,只是喃喃念着,“不要过来、我不想死、不要过来……”
江浮清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却见他忽然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他的脸写满了惊恐,眼泪流了满脸,眼睛也变得红肿,眼神空洞,还能看见淡淡的暗红色瞳孔。那红色的光芒很快消退,变作了黑色。没过一会儿,又变作了红色。如此交叠往复。他看着江浮清,又似乎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放弃了抵抗,对着虚空的地方一抓一握,无意识地道:“不要杀我、不要吃我、我会听话的。”随后,他一遍一遍地用右手在左手手心划动着,一下又一下,喃喃道:“喝吧、吃吧……我会听话的。”
江浮清一开始没有看明白,一番联想才发现了端倪。
他右手的动作似乎是拿着刀具。
他的右手一遍一遍地划着左手的掌心。
也就是说,他自己在用刀子一遍一遍地割破自己的手掌,似乎是准备放血给什么人享用。那些人逼迫他放血,他却怎么也逃不掉,最后只好说他会听话,祈求他们不要让他死。
江浮清看他神思恍惚,似乎已经完全陷入到过去的回忆中了。江浮清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却没有看到似的,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说:“都给你、都给你……”
江浮清一阵心软,慢慢伸出手,将他抱进自己的怀里。伸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却发觉他哭得愈发大声,肩膀耸动着,完全跪坐在自己的怀里。江浮清一遍一遍的安抚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两个人又折腾了几个时辰,月亮慢慢从正空向西倾斜。商鸣谦哭声渐小,江浮清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顺着他的后背。下巴抵着他的头发,将他揽进怀中,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遍无意义的安慰之言。
随后,听见商鸣谦极为小声地说了一句,“初霁,我会死吗?下次是不是就会死了?”
江浮清浑身一僵,“白初霁?”
白初霁说的是真的?
商鸣谦却说自己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从小和白初霁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不知其中又发生了多少事情,在他缺席的四百多年里。此刻两人貌似水火不容,但谁知会不会一朝和好了?又或者,水火不容只是在他面前上演的假象?
也许白初霁说的是真的。
他们早就串通到一起,自己只不过是个压制他魔性的工具人罢了。
所有对他的好,也许都是虚情假意。
白初霁才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
江浮清想到此处,只觉得浑身发软,没有力气,惨然地跌坐在地上。江浮清一时无语,起身便要离开,却在这时,商鸣谦却认出了他,看见是江浮清。连忙拉着他的袖子,温顺地祈求道:“不要离开我。”
江浮清一时五味杂陈,不知道商鸣谦叫的人是他还是白初霁。
江浮清站着,商鸣谦跪坐着。商鸣谦拉住他的手,让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随后慢慢展开了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手心吻了吻,再一次祈求道:“不要离开我。”
江浮清手心温热,甚至有些许的酥麻。
他如此卑微而虔诚,与任何一个人格都截然不同的。白色的那个虽然温文尔雅,但凛然众人之上,气度非凡,恢宏大气。红色的那个虽偶尔幼稚,但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容不得一丝反驳。
决计不是现在这样。
江浮清心中一阵发疼,还是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拂袖蹲下,倾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又说:“别说我不肯亲你呀。”第二天记不得了,怪谁?
商鸣谦伸手紧紧抱住他。
……
次日清晨,天光已亮。
商鸣谦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坐在地上,江浮清也坐在地上。江浮清的手臂还缠绕在他的肩膀处,似乎昨夜里一直将他抱着。此时,他细微的动作惊醒了江浮清,江浮清迷迷糊糊,还未完全清醒,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商鸣谦的眼睛,点头,确认完毕,“红色的。”
商鸣谦打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问:“我怎么在这里?还在地上?”
江浮清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又侧过头打了一个喷嚏,说:“你这个哭包。”比我还怂。
他说得没头没尾,商鸣谦却忽然回想起了昨夜的零星场面,似乎他确实是很伤心地哭来着,被江浮清抱着一通安慰。此刻想起来觉得有些丢人,站起来,指着江浮清说:“你若是敢将此事传扬出去,本尊必不饶你!”
他觉得实在太丢人了,连忙就打开门快步走了。江浮清将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明明如此伟岸挺拔,简直难以想象他昨夜会有那般反应。爬起来,用冷水洗了个脸,才稍微清醒了些许,随后又打了个喷嚏,自语道:“我不会是感冒了吧?”
众人只看到商鸣谦脚步生风地从江浮清的房间里出来,几乎带上了跑的,头发散乱,衣衫松散,眼眶微红,又似带了薄怒,明显有点不太对劲,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家主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夫人……”
“难道是夫人太难满足了?”
“那也不至于哭吧。”
“怎么不至于?那可太累了。”
“你经历了什么,详细说说。”
“我去拿瓜子,你稍等片刻。”
“走,跟我回屋。”
第五十五章 幼年心理创伤
江浮清很快收到了柳不嗔的回复,柳不嗔本就生在医药世家,自小对这种事情耳濡目染,见到一个新的症状,总是要研究半日,兴奋不已。只是江浮清所说的情况,他自己倒是没有见过,只在医书上看到过只言片语,实在没有把握,因此也只能去请教自己的老爹。灵枢谷柳谷主多年沉迷医术,无暇顾及其他,不然只怕早就修成真仙,飞升仙界了。
老谷主先是将柳不嗔痛骂了一顿,说他不打个招呼便私自跑了出去,外面的人对他们灵枢谷十分觊觎,只怕一不小心就要引火烧身。柳不嗔表示自己一定小心谨慎,不会让贼人钻了空子,又把江浮清所说的“多重人格”之事告诉了他。
老谷主啧啧称奇,一直无法用一个确切的名字来形容这种病症,一直称之为“离魂症”,此刻感觉好像不太贴切,因而点头,说:“这个叫法倒是不错。”
于是和柳不嗔絮絮叨叨地讲解了半日,说他曾经也只见一个人有这种症状。说那个小孩,平日十分温柔恭顺,但是换到另外一个人格,便是狠毒无比。只是那个小孩很少显现出第二人格的状态,因此没有被周围的人所发现。却被他看出了几分端倪,只是后来他忙于研究其他病症,就回到谷中,没有再仔细推敲过其中缘由了。
柳不嗔对江浮清说:“你说的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幼年遭受心灵创伤,求助者为了逃避这种痛苦,所以产生了新的人格来共同承担痛苦。”
江浮清若有所思,说:“确实,他昨天似乎发生了PTSD。”
柳不嗔问:“那是什么?”
江浮清说:“创伤后应激障碍。我在书上看到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柳不嗔一时咂舌:“你从哪本书看的?”
江浮清说:“《心理咨询师(基础知识)》。”
柳不嗔一愣,沉默了一会儿说:“有这种书?”
江浮清点头,说:“我家乡对这方面有一个系统的知识体系,只是我当初没怎么看。要是早知道会到这里来,我高低也得提前学几年。”现在只能求助于你们了。
柳不嗔问:“你家乡?离这里远吗?”
江浮清点头,叹了一口气。
听见他叹气,柳不嗔知道也许他是不想再提起,于是又把话题绕了回来,问:“那昨天是发生了什么?”
江浮清说:“他好像是触景生情,再历了当年的场景。”
柳不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做好保密的。”
江浮清点头。
柳不嗔说:“他的这个红色人格,应该就是为了对抗幼年的经历而产生的。所以白色人格并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有可能。”江浮清蹙眉,又说:“可他那个红色人格倔强得很,只字不提。”
“唉。”柳不嗔也叹了一口气,“循序渐进吧。”
“只好如此。”
……
商鸣谦回到了房间,撩起袖子,左手臂上一道一寸长的伤口。身体的愈合速度太快了,划的口子很快就结痂,他右手一翻,匕首出现在手中,正准备再在手臂上拉一道口子。但是却忽然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头一阵发疼,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没过多久便站立不稳,扑倒在了地上,桌子上的茶杯也应声而碎。
很快,他又从地上爬起来,仿佛刚才的晕眩跌倒不曾发生过。他的眼睛恢复成了黑色,手臂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红色衣物,一时奇怪,走到镜子前,定定的端详起了自己。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他却觉得镜子里面的不是自己。
镜子里的那个人肆意风流,衣领子也开得低,束袖缠得极紧,仿佛随时准备同人动手过招。从前没有在意,只是默默把衣服换回来,但现在却看出了神。
在镜子前面站了半晌,他才走到衣柜旁,打开柜子,准备挑出自己的衣物穿上。却又看到柜子的那几件红色的衣服。它们突兀的摆在那里,就放在柜子的右侧角落里,安静又喧嚣。商鸣谦厌恶地把那些衣服全都扯了出来,凌乱地铺在地上,想要一把火把它们烧个干净。在刚要念动火诀的一瞬间,又止住了,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着实幼稚得很,又重又将那些衣衫捡起来,随意扔在了屋子的一角。
商鸣谦从屋子里出去,看到周围的弟子行色匆匆,似乎十分忌讳倒他跟前来,于是抓着一个弟子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弟子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说:“尊座何出此问?”
商鸣谦抿唇,又问:“可有夫人的消息?”
那弟子十分惊愕,说:“不是您把夫人带回来了吗?现下夫人在自己的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