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妖被他看了个莫名其妙,又是一阵大眼瞪小眼。
旁边围观的妖精们也都面面相觑。
兰妖不明所以,张了张嘴:“公……”
却见庄珩忽然俯下身去了——兰妖莫名中带着一丝惊喜,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在庄珩身后,歪过头去看,就看到庄珩俯身抬袖,手指尖轻轻落在兰妖的脸颊上,将一缕因冷汗缠在他嘴角的发丝捋开去。看不清他脸上什么神色,至少动作是很温柔的。
庄珩说:“好好休息。”
兰妖显然是惊呆了,丹凤眼亮晶晶地望着庄珩,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不知所措。
那场面,怎么说呢,看得旁边围观的妖怪们都捂住了嘴——毕竟两个人都生得天上有地下无,天造地设般地就该用来演绎这种场景。
我也合群地捂了捂嘴,然后尝到了嘴巴里的两根头发。发丝若有似无的牵绊在舌尖,存在感极弱,但仅凭舌头又很难将它们抿出来、吐出去,弄得人很不痛快——说起来,这不就是庄珩给我的感觉么。
我于是自己动手,沿着唇角将那两根发丝捋开去了。
哎,这两根头发让我,心情突然就,寂寥起来了。
第18章 小事一则
当然,除了寂寥,我还想起了一件别的事。
我被傅桓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时候,庄珩来看过我。我那时神志不清,他大概以为我不知道是他。但我其实知道,我一抓到他那片被雨洇湿的衣袖时就知道了。只有他会在下雨天将衣袖弄得那样湿。
不过,无所谓我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他知不知道我知道,往事成灰,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那件无关紧要的事小也是在一个阴雨天发生的。
三月里,也许下了很久的雨。牢房里的稻草堆很潮湿,包着我身体的那张破被子没有半点热气。我发了三日高烧,已经烧昏了头,狱卒为我小命考虑,已有两日没有对我用刑了。
我缩在牢房阴湿的角落里,口中被塞了一大团潮湿发臭的破布团——傅桓为了防止我咬舌自尽,很周到的。我满身脏污,缩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等死。或者我那时就已经死了,我浑身的伤口都在溃烂流脓,和一个腐败发臭的尸体没有区别。
庄珩就是那时候来的。
我听见铁链丁零当啷一阵响,然后牢门被推开。勉强睁开眼,透过眼缝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半青半灰的身影走进来。他先停在门口,停在天窗投下的一束光里,远远的,像一个幻影。我以为自己往生了,神仙见我太苦,下凡来接我了。只是神仙为什么是那个样子?
那幻影走出光亮,神仙成了凡人,慢慢走到了我跟前,一道视线仿佛从很高地地方投下,平平静静地望着我。我嗅到一阵清新的雨水味。我喉咙滚了滚,很想问他雨下得大么。
他在我床边坐下来,抬手抽掉了我口中的破布团。我口中都是蓄积的口水,布团被抽掉以后,下颌酸痛闭不上嘴,我歪着头,像个中风的老人,涎液从嘴角流下来,顺着脖颈一路流到肮脏的囚衣里去。
他见状手里的动作停了停,本要拿开去的手却掉了个方向,又落回到落在我的脖颈和下颌上。我觉得耻辱,艰难地将头往里边别过去——庄珩太蠢了,也不说拉个被角用个衣袖什么的,被春风春雨浸得冰凉的手指轻轻落在我的脖颈上,缓慢又细致地帮我拭去那些多余的涎液。
我浑身僵硬地感受着那手指,从脖颈、下颌,慢慢到嘴边。时间过得极慢,几乎比挨打的时候还要难熬了。
他一语不发。
我心里觉得没必要,且不值得。
于是勉强动作,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拽住了他袖子。
湿湿软软的一团儒衫,松松地握在手里,抓住了,颓然地往下一拉,制住了他的动作。
我闭上眼:“别擦了。”
到这地步,这点体面还能挽回什么?
他动作便停下来了,静了一会儿,又抬起手,俯身凑过来,帮我将两侧面颊上粘着的乱发轻轻捋到耳后去。那动作与他此刻对兰妖做的如出一辙。
然后我听到他叹了口气。
我想到这里,也叹了口气。
——庄珩总是不合时宜地,令人产生误会啊。
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庄珩他为什么来看我,那声叹息又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愚蠢么?旁人机关算尽,我还一派天真。还是觉得我可怜?意气飞扬的世子爷,落到这步田地。总不会是觉得我忠直不屈、浑身傲骨吧?梁世子明明油滑惯了,最晓得怎么占便宜,怎么大难临头的时候,却咬定青山不放松,眼前的好处全不要,光奔着流芳百世去了呢。
我对于庄珩的那声叹息,我拥有太多答案了。他真实的本意能逃得这些庸常的答案吗,我以为不会的。
这天晚上,庄珩就借住在黄老道家中。我被那根莫名其妙的红线栓着,当然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虽然呆在他身边无可无不可,没什么不好的,但这根见鬼的红线跟条拴狗绳似的,着实有些屈辱。所以我拉了黄老道和几只妖怪来,妖精鬼怪、奇形怪状的人围了一桌,我摆事实讲道理:“这限制我鬼身自由,有辱鬼权。”
庄珩喝茶不说话。
黄老道很快抓住重点,问:“你要命,还是要权?”
蝶妖很识时务,说:“我以为命比较重要。”
我很不屑:“小鬼才做选择。我们老鬼两个都要。”
庄珩搁下茶杯,很痛快:“这也好办。你打赢我,就给你解开。”
我冒出问号:“你怎么回事?”
庄珩挑起眉:“我怎么回事?”
我说:“小虞你学坏了啊,学会用拳头欺凌弱小了。”
庄珩泰然自若:“我欺凌你,用不上拳头。”
我:“……什么东西?”
小蝶妖同黄老道咬耳朵:“道长,李公子这话,好怪啊……是我品错了么?”
作者有话说:
梁小兰:床上打赢你算不算?
第19章 去散步吧
入夜之后雨便停了。
天上阴云未散,无星无月,外间没有一丝光亮,彻彻底底的一片漆黑。
后院的芭蕉树旁边亮着一盏灯笼,蛾女偎在树丛里,痴痴地望着灯笼,一直望到半夜里,方慢慢合了眼睡着了。
装青鲤的坛子被庄珩放在自己房门口。庄珩自己心里没点数,他房门口,到了夜里,是整个院子最热闹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精怪全凑到他门口,同我肩并肩屁股挤屁股地挨在一起。我被挤得没地方坐,索性站起来了,抱着胳膊靠着柱子,有点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些奇形怪状的妖精鬼怪们。
我说:“你们这么喜欢李公子吗?”
妖精们顿时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说起来,说到一半,突然有人用力“嘘”一声,小声说:“一个一个讲,别吵着公子啦。”
这一下可打开我的思路了。
我故意说:“可我没觉得他多好啊。”
妖精们听了,先都是一愣,安静一时后,顿时爆发出了比刚才更为激烈的争论。小妖精们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急于替庄珩辩护,保持安静的理智全没了,一个比一个说得响亮。
我笑起来,继续煽风点火:“就算你们这样说,我也还是感觉不到。他到底哪里好了啊?”
哇,这一下子,庄子虞房门口,真如烈火烹油一般。梁州城正月十五的时候有元宵灯会,灯下游人如织热闹非凡,如今这十几只小妖造出来的动静,和州桥千百人的灯市有得一比了。
我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夜中起了浓雾,院中繁盛的草木间浮着一片静谧的乳白色。我看着浓雾之中的那盏灯笼,心中平和而安静。
啊,真是惬意的夜晚。
冷不防,身后的房门突然打开了。小妖精们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瞬时蔫头耷脑、鸦雀无声。
我回身瞥了庄珩一眼,笑微微问候道:“李公子,睡得好吗?”
庄珩提着一盏灯笼从门内出来,小妖精们纷纷自觉为他让开一条路。我靠着廊柱,看着他朝我走过来。
庄珩面色平和如常,没有半分恼怒的意思。
我当然知道庄子虞不会为这种事动气,只是想多少给他添一点堵罢了——礼尚往来嘛。
庄珩走到檐下,停住脚步,偏过头来看我:“夜色不错,出去走走?”
我瞅了一眼外面的重重浓雾,对面芭蕉树下的灯笼光都快被遮蔽了。
我抱着手臂,没有挪步的意思:“确实不错,适合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庄珩就抬步往大雾里去,边说:“那走吧。”
我还被拴着狗绳呢,哪有反对的资格?就不情不愿地飘着跟上去:“成啊,舍命陪君子。李公子是打算打家劫舍,还是杀人放火?”
于是就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晚上,庄珩捎上我,出门散步去了。
刚一出门,我就觉得不太妙。
这晚的雾实在大得吓人,庄珩手里的灯笼光只够照亮前边三步远的距离。破雾前行,几乎能看到雾气在灯笼的光亮里汹涌翻滚。而在灯笼光覆盖的范围之外,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漆黑。
我想起鬼煞的事,不自觉往庄珩身边贴了贴,同他确认:“你现今,是不是专门干这行的?”
庄珩说:“哪一行?”
我说:“擒妖捉鬼,道士。”
庄珩:“不是。”
“不是?那你怎么会那些方术?”
他说:“我天赋异禀。”
我:“……”
好吧。常人说自己天赋异禀是欠揍,庄珩说自己天赋异禀却大概是事实,他上辈子就已经用天赋异禀四个字压死过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了——
忽然我见着前面有片水潭,庄珩视若无睹地要踩上去,我忙拉住他手臂往我这边避了避,边笑骂:“祖宗,重做一世人,还是撑伞不避雨,走路不避坑么?”
庄珩避过了水坑,却愣了一下,停下脚步转头看过来。
他手里的灯笼晃个不停。
我知道他想到什么事,于是说:“听你庄子虞说声谢谢真的很难。”
他说:“太学后巷那条路,除了我少有人走。那个泥坑,是你填的。”
我说:“我叫别人填的。”
他问:“为什么?”
我抬眼看他,隔了一阵翻涌的雾气,庄珩眼眸沉得像一潭黑水。
我心里很感慨,很多事,时机已经错失了,为什么现在才来说,才来问呢。
我说:“我乐善好施,助人为乐。梁兰徵乃是太学第一好人,你忘了么?”
庄珩听了,又静静地看了我一阵,然后了无痕迹地笑了一下,转过眼去了。
“我记得。”
他救我是天赋异禀。我帮他是乐善好施。
一切合情合理。
第20章 哎庄珩啊
说起来,夜雾中行路这件事,我其实颇有经验。原因很简单,我不够聪明——我从前不肯承认,但如今我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一点了。我不够聪明,所以既做不到像傅桓那样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也做不到像庄珩一样见微知著、洞察千里。
早年间我与他们两人偶尔聚到一起,下棋消遣。他们两个对局时,庄珩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傅桓撑着膝盖长眉紧锁,一盘棋常常要杀到终盘官子方见胜负,傅桓虽然输多赢少,却也称得上是棋逢对手。若是换了我,不过十几手,局势便很清晰明朗了,如果对手是庄珩,傅桓便会笑哈哈从我棋篓里摸了子帮我投了,再拉起我说:“你们俩这棋下得,忒没意思,不如与我蹴鞠去——”如果对手是傅桓,到大局已定的那一步,他目光便再不会落在棋盘上,而会举起手闲闲撑住下巴望向我,从容淡定的笑容中有一种对弱智的包容,通常我是通过这一种笑来判断输赢的。
线索一早就摆在那里,他们两个,都不是我惹得起的人。智识所限,我能看见的只有我眼前的这三步。再远的便是重重迷雾,如何也看不清了。
所以即便我后来挥起刀,砍伤的也只有三步之内的人——但离我近的人,他们奔来向我伸出手,却未必都是来推我入深渊的。于是我受罪,同时又造下更多的孽,冤债一环扣一环,最后成为囚困住我的重重锁链,将我拉入太湖湖底冰冷刺骨的黑暗里。
埋头走了一段路,拉着庄珩躲过几个水洼,周围仍旧是一片浓重的迷雾。我和庄珩仿佛在往前走,又仿佛被囚禁在这场大雾里原地打转。我回头看,翻涌的雾气背后是巨大的黑暗,仿佛一头巨兽,吞吃掉来时的路,向我们追袭而来。
我走在庄珩身边,这种难以逃脱的宿命感,叫我心里很无力,也很难过。
是啊,那些觉得死了一了百了的人大概不知道,有些事情逃也逃不过,死了也还是要难过。
我在苦水河里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苦水河河床某处有个极深的洞穴,洞底有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安静,那里的世界是静止的。世间风云变幻难以揣测,而静止意味着安全。
终于我停下脚步,伸手拉住庄珩。
庄珩回过头来。
我说:“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
我说:“不知道。”又说,“苦水河。”反应过来这并不现实,便又说,“回那里,道长家里,你的坛子里。”
眼前的大雾被风卷起,雾气如同生出无数双手,从背后裹住庄珩的身体,要将他吃进去。我别开眼,叹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无力和恐惧,故作轻松说:“雾太大了。我怕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