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抬手将那玉璧递过来,“如今心魄本君还给你。那枚玉璧也请出云使还给我罢。”
他摊开手,一团银白的魂火从玉璧中轻轻跃出,在他掌心跳动。
我手里抓着玉璧,两种完璧归赵,一切都要归位了。
“多谢。”我按捺住心跳,说道。
边上前去一步,将玉璧放到了他手心里,手指轻动,又要去取那团魂火,他忽又开口:"出云使,本君还有最后一句想问。”
我一时收回手指,抬眼看他:“请说。”
当日在此山间,你是否果真真心?”
“涂泽君当真还要这个答案么?”
他静了一时,方道:“请出云使助本君了此残念。”
我说:“人非草木。当日虽为玩笑,但如若长亭果真践诺,兰徵此生亦会赴约。”
但那缕头发在泥中埋了百余年,已化作齑粉随风而去,一切都已过去了。
涂泽沉默半晌,惨淡一笑:“原是我错过了。”又说,“多谢解惑。原来天命如此。”
我心里惆怅:“那么涂泽君,这魂火,我便取回去了。”
“请罢。”
广陵却又将我轻轻一拉。'
“且慢,我来。”他说。
说着便见他上前一步来抬手取过魂火,紧跟着又将我往后一拉,带着我后退两步。我正踉跄,却见眼前霎时一片大亮,抬眼看时,只见青天白日,耀眼的日光之中,一道虹光突然自天顶落下,将昭溪边那个枯瘦的人影罩在其中,紫云四来,将涂泽托到半空。云头的人闭着眼,身上光芒迸发似有万道霞光。
“这是……”我说。
广陵拉着我的手,道:“涂泽此番悟透天命,亦是度过一劫,修为更进。此乃飞升之瑞象,往后他不再只是神裔,而是神君了。”
我点了点头,心头却很感慨。天命当真深谋远虑,涂泽这一场劫数,伏笔竟埋了三万年,竟生生折磨了他三万年。
那个枯瘦的人影在这虹光之中浴火重生,生肌血、筑骨肉,重塑神身。而在神的脚边,在飞逸流动的虹光之中,那一袭墨绿色的人影仍静静立着,他仰头望着,过了许久,待到光芒逐渐消失,飞升的神君浴光而出时,他看着那个光华照人的神君,忽然似想到什么,一时收回视线垂下眼来,一点讥诮的笑又从唇角漏出。
我听到极轻的一句呢喃:“原来夸父逐日,结局亦是前定。”
便见他转身离去,兰叶般纤条条的一段墨绿,沿着昭溪消失在冬日萧索的山林之中。
第101章 事事如意(上)
涂泽在丘宁山羽化登神。
西方燃起片片紫霞,霞光万道,天界又多了一位神君。
临去前,他在云头上垂下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提醒了一句:“出云使这缕心魄与本君共处数千年,本性并不安分。现又遗落人间百余载,更添野性,归位前,须得驯熟了。”
说罢便驾云西去了,他离开人间,也离开了这一场几乎贯穿了他一生的梦魇。
西风贴着丘宁山低伏的山腰吹过去,昭溪从那座无名坟茔旁汩汩流过。人去后,冬日山林又重新归于平静安宁。
我目送涂泽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后,方转头望着团在广陵手心的一小团跳动的魂火,一时间觉得很不真实。今日一幕幕在脑中闪过,广陵、兰漱、涂泽,仿佛做了很多场白日梦。踏破铁线无觅处,但今日这缕魂魄却轻易回到了我手里。
“我就说回到人间定有好事。”我说,像这人间一年到头,诸事落定人团圆,失落之物又失而复得,心中十分妥帖安定。
广陵笑看我:“你何曾说过?”
我笑道:“我心里说的。土地在信中说丘宁山山神困扰之事与那起结发誓有关,我心中便猜或就是这团心魄。只是怕希望落空,故而没说出口。现今竟成真了,平平常常下凡走一趟,不仅找回了它,还将涂泽渡成了神君,竟是好事成双。”
我一高兴,絮絮叨叨地话又多起来,继续道:“不对,是好事成三,是事事如意。”
广陵笑说:“哪里还有别的好事?”
我便上去抱住他,埋头在他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透凛冽的气味吸到胸腔中,仿佛四肢百骸都通畅了,心中一高兴,忍不住一抬腿,连腿也缠到他身上去,说:“分明还有一桩更大的好事。”
广陵也不嫌我没规没矩,一只手倒来托住我,一面说:“同别人结了誓,还要去赴别人的约,现下倒又来缠我。没见过比你更朝秦暮楚的小蛟。”
他话说得酸溜溜,却是玩笑的语气,我听得发笑,说:“神君真要同我算这笔帐么?”
他静了一时,叹息说:“罢了……”又将头靠过来,贴着我耳边轻轻摩挲,道:“是我有错在先,这笔帐算不过你。”
又挂着抱了片刻,我心满意足地从他身上退下来,又说:“心魄取回来了,往后如何?”
他说:“涂泽说的不错,这心魄虽是你的,只离体已久,怕已野了。先放在我这里驯几日。”
心魄取回后,自有一份来日方长可盼,从前日日患得患失,现今也不急了。他如此安排,我自然没有不好的。
难得回一趟梁州,且又逢年关,广陵看出我凡心大动,收了心魄后便不急着回天上去,也不乘风、也不驾云,同我沿着昭溪慢慢往山下走。走了几步路,我便忍不住变出蛟身想往水中去游,可惜溪流水浅,我又不会什么控制身形大小的术法,一条蛟溪底的卵石上游得磕磕绊绊很是勉强。
广陵在岸上笑看了我一阵,终是看不过眼,施了个缩身术来帮了帮我。只是我在溪水中畅游了一会儿,一抬头,隔着水面看着岸上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便又变回了人身回到岸上,拉过了他手与他一道走。
“怎么又回来了?”他觉得奇怪。
我说:“子虞,你知道水中看人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梦。”
像杏花雨落时节,一场缥缈骀荡的梦。是美的,却也是假的。
也许从我是条小蛟的时候,我便日日在水下这样看他了。
“我不要你是梦。”
第102章 事事如意(中)
我与广陵下了山,在路边寻回来时骑的马,又慢腾腾地骑回城里。方才在山中如梦幻泡影般地发生了这么多事,回到城中却还不到午时,早市尚未散尽,街上各处酒肆饭馆已经人来人往热闹起来了。
我说:“那山神还说人间民不聊生,看来是唬人的。”
广陵说:“若连京城都被你瞧出民不聊生,这一朝帝王的气数也尽了,你这缕魂魄令江山易主,到时紫微星君怕要来同我算账。”
我听得头皮一僵,虽说这帐不能全算我头上,但这捣乱的东西却的确是我的。一时又想那紫微星君掌国运大事,应该很不好惹,不由心虚道:”京城中看起来还成,不知外头如何?”
广陵说:“已是内忧外患,外强中干。”
八个字说得我背上发凉。
“……那还有救么?”我忐忑地问。
广陵笑看了我一眼,道:”放心罢。这个皇帝虽已不成了,然这一朝的国运却尚可一救。回程去一趟北斗宫,请文渊星君多降些人才便可。”
“那便好。”我一面点头,一面谨小慎微地记下这事。
骑马穿街,至内城门下还了马,转头见路边有妇人卖花。一个竹篓中高高低低地插满腊梅,幽香扑鼻。我去买了小小的两支,又讨了两段丝绦,回来在广陵腰间系了一枝,又在自己腰间系了一枝。
广陵见我如此摆弄,笑道:“见过簪花的,未见过佩花的。”
我煞有介事说:“这两枝花是一对,是你我在人间的信物。簪花未免张扬,佩花刚刚好。”
广陵闻言便伸手来朝两枝花上碰了碰,数道微光在他指尖流转过,我问做什么。他说:“既是信物,便该常开不败。”
我笑他痴:“人间哪有常开不败的花。”
广陵微笑不语。
如此各自佩着一枝蜡梅,我和广陵在城中喝茶看戏赏花逛园子,又闲游半日。
入了夜,街上行人渐稀,鸟雀归巢,我心里也萌生归意,只一时又不想回天上去,在城中胡乱走了一阵,竟回到旧时的侯府门口。这座府邸现今已充做衙门公署,临近年关,衙门放班亦早,不过申酉时分,衙门中已没有人了。
我带着广陵溜进去,循着记忆找到了从前住的院子。院中格局布置亦未大变,只四下的树木换了,竹桂海棠换成了槭枫芭蕉,冬日里枝叶落尽,一团黑影覆着厚雪,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隔着窗四下一看,几处房间亦都充做了库房,房内书架林立,堆放着案卷杂物。
经过这一日,我心中物是人非的感慨已很淡了,只是看了一圈,回头看到广陵站在月下静静看着我,一时便想起从前在这院中发生的事。
我推开西厢房的门,招来广陵一同进去,越过几个书架,到了里间。我淡笑说道:“那时你病中昏沉,见了我却叫出云。可惜我混沌无知,并不能领会你这句话。”
也领会不了他拉住我手说的那句“不准”,和清醒之后说的那句“你走开”。
房中昏黑,窗纸上一点微亮,映出身边人清俊的剪影。
“我那时以为这个'出云'是你割舍不下的故人,只因我与他生得相似,才叫你对我有所不同。”我叹息,笑道,“你病中唤的是他,榴园那一晚喝醉了,唤的还是他。我初时只是好奇、不平,至榴园,却想干脆鱼目混珠、鸠占了鹊巢——谁料你最后又推开我。我那时,真是很难过的。”
广陵走过来将我抱住了,黑暗中他轻叹了一声,道:“的确是病中昏沉,却也不致叫错人。”
“我是故意的。”他说。
“什么意思?”
他手臂微微收紧,低声道:“我亦想留住你。”
我在他怀中怔了怔,片刻回过味来,心下不由又觉得酸楚。他为了心魄下届来,本是要促成我与涂泽,但他心里亦有按捺不住的私欲。庄子虞人间这一世,原也是痛苦矛盾的一世。
我抱紧他:“子虞,你将心魄还给我试试。”
广陵说:“现在还早了些。”
“你说的。方泊舟的一生太短了。梁兰徵的一生也太短了。故而他们都回应不了你。但我想回应你。”我说,“你给我罢。我们试试。”
夜色中,广陵看了我许久,终于应了一声“好”,而后低头吻住了我。
腰间的两枝蜡梅散出缕缕幽香,这一吻温柔绵长,仿佛浸泡在终年温暖的逢春池水中,涂泽所说的神魂交缠,原是这样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它可以轻易发生在心意相通的两个人之间。
随着广陵将那缕心魄渡还给我,我心中似有一头暴躁的小鹿四处奔逃,伴随着心口处的刺痛,许多画面在脑中纷杂而过,但仍是一个也看不清。我头痛难耐,一面呜咽,一面下意识想推开他。广陵却将我牢牢禁锢住,而后一股强大稳固的气流入我的身体,镇住了那个不安分的小东西。
忽然间,我脑中清清楚楚听到一声抽泣,那声音嘶哑、虚弱又无望,又叫了一声“师父”。
我心中似也感受到同样的绝望,循着声音去看,只见透过一层稀薄的雾气,看到一条浑身血污的银蛟和一个墨蓝衣袍的人影。伤口嶙峋的蛟尾拖曳在地上,银灰的薄衫勉强遮住他化人的半身,亦是浸满血色。他匍匐在蓝袍的神君身边,抬起手,衣衫落下去,历历见骨的一只手,拉在那一角墨蓝的袍袖上。
他声音嘶哑:“师父……求求你……”
广陵眉头紧皱,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奄奄一息的小蛟,脸色很难看:“谁教你断的须?”
“师父,若您也不要我……若您也……”他拉着广陵的衣袖,吃力地抬起身体,想将手中银白的蛟须系在他腕上,却又一次次地失败。神君看着他,无动于衷。他仰起头,哀求地望着他,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断断续续道,“若您也不要我……”
他面前的神君轻轻一抬手,却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回去,垂目看向他,问:“是不是涂泽?”
那是那一次秘游会之后不久,出云被困在秘游图中七天七夜,最后被广陵救回飞云峰,伤还未好全,便又回了东海。离开前,这条历来乖觉的小蛟破天荒地同他那师父吵了一架。广陵禁止他再回东海,却不告诉他为何,小蛟犯了倔,说他师父无父无母,自然不知血亲可贵。便冲破禁止逃出了飞云峰。他放不下与他一同被困的两个兄弟。
却又在前往东海的路上被涂泽截了道,涂泽截下他,见了他腰间新得的玉,说了一句:“果真是你。”又笑了,说:“是你也好。”
果真什么呢?他寻了数万年而不得的那枚玉璧,竟然果真是在他这里。
涂泽也不让他去东海,又告诉他茫茫东海,根本无人在意他这条小蛟;告诉他当年龙王所以认回他,不过是看了广陵的面子;告诉他他父母甚至希望他就此死在秘境图中。
出云身上的伤未好,心上的伤又添,一时伤心难过,茫茫然不知所往。便被涂泽领回了临渊峰去,共处数日,涂泽见他伤心难解,日渐消瘦,便又告诉了他蛟族素有结契的传统,他说:“虽被生身父母弃绝,却可借此再选一人做你血亲。”
小蛟于是回到逢春池底,兀自咬牙熬了七天七夜,终于断下这一根蛟须来,他小心地系好自己身上的那头,捧着另一端来到了广陵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