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有了些盼头。
我在水面上冒头瞥了一眼,那情状虽然眼熟,却与我没有什么相关,便缩回脑袋依旧沉回水里。
因此便没有看到那身影有所察觉地回过头来,那一身湿透了好似青苔层叠的衣衫之上,一张熟悉的脸。
春山春水溶在眼里,那双如玉的眼眸也成了深浓的墨绿色。
他静静望着水面下悠游游走的一尾青鲤,望着在那款摆的鱼尾之后,一条若隐若现的银白色蛟尾。
东湖边上的小山坳,水汽丰沛的山谷,青绿色的阴雨天。四野无人,舟行河上,岸边的野柳、野杏、野李纷杂而过,隔着层层涟漪的河面,一人一鬼。
在规律而安定的摇桨声里,好似数千年光阴都虚掷了,除了阴阳相隔之外,一切概如当初。
他想起来,上一世梁吟被押解离京的时候身败名裂,去送的人寥寥。
新政门外,也是一个春日。
那日天气晴暖,梁吟拖着铁链,与来人在槐下送别。日光穿过枝叶淋漓而下,落在他身上好似波光跃动,一张苍白的脸像沉在水底,神情捉摸不定,脸上似有笑,又似没有。
简短道过别,便转身去了,春阳下瘦嶙嶙的一片脊背。戴着镣铐的手抬起来,背着他们遥遥一晃:“再会。”
他们终于又再会了。
第4章 无饵钩
顾名思义,杏花渡渡口有几棵杏花,早春的时候在蒙蒙细雨里开成灼灼一片云霞。但杏花花期太短,下一场雨,花瓣便凋了,通通落到河里。
苦水河就成了一条白河。
我站在岸边,对着白河吟那位亡国君的词:“落花流水春去也。”
船从河中驶过去,老船夫的桨破开雪白花被,露出翡翠般幽绿的河水。河底的鲤鱼浮上来,无声无息叼下去一片花瓣。
我忧愁的感慨散在雨雾里。神鬼不识人间事,没人理我。
哎,我又寂寞起来了。
寂寞的时候我就到山谷里的土地庙去。土地公是他们神界的七品芝麻官,我如今虽做了鬼,死之前却也当过人间的三品大员,谁官大谁官小,还真说不好。
土地公占便宜,叫我“梁老弟”。
其实按土地公的说法,我这湖投得不值当。他说我出身好,我爹是个好官,我也是个好官,虽然下场凄惨,但原本积了不少功德,如果熬到寿终正寝,可在天界捞个小官当当,这一投湖,自毁其身,正犯了人间的忌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以功德全销,连根毛都捞不着了。
我蹲在矮小的土地庙旁边,身子蜷在一片阔大的山芋叶子下,听完说:“噢这样。那真可惜。”
但心里想,这些道庙里的神仙受人供奉不假,但拿人手短,当了神仙还要为人间事操劳,或是像这土地公一般司一地之事,肩上鸡毛蒜皮的担子重不说,仙身也不自由,想来连我这野鬼都比不上,跟逍遥快活还差得远呢。
土地公看出我的口是心非,不以为然地说:“梁老弟,你要是入了仙籍,别的不说,那梁州城至少是想去就去了。”
“噢。梁州……”我说,“其实我想回梁州,也不过因一些狐死首丘的俗念罢了。真说要去,倒也未必。苦水河,小是小了点,但胜在清净。”
清净是清净,只是太清净了。苦水河与蒙孤山都是荒郊僻壤,灵脉贫瘠,灵气微弱,山中小精小怪是有,但能修出人形说出人话的鬼怪,一年到头也遇不上几个。这一百年尽跟土地公来闲聊,话都说尽了。
土地叹息说:“可惜梁州是江山灵气汇集之地,司掌梁州的仙官仙阶高出我好几级,实在高攀不起。否则梁老弟你有什么心愿未了的,我回天庭时还能帮你托上一托。哎……”
蒙孤山的土地是个十分厚道的热心肠,我听了十分感动。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说,“就是从前与人一道埋了缕头发在丘宁山里。怕万一寄誓成了真,那冤家当真要几生几世地来缠我。就想把头发取回来罢了。”
土地听了啧啧摇头:“结发寄誓啊……”
我见他神色,眉毛尖一跳:“怎么,这誓言不好破么?”
土地说:“跟誓言倒没关系。丘宁山我记得是猎场罢?那山神恐怕几百年也遇不上一个对他发结发誓的,因听着新鲜,大概会尤其上心。”大概见我面色顿时灰败,土地又急忙宽慰道,“但也不尽然。结发誓按理是月老管,那山神不得其法,胡乱给你弄断了也说不定。而且,听你从前所说,你与那人的因缘,应当是早已断了。”
我于是松了口气。
土地又说:“而且,梁老弟你不是在攒功德,来世不愿做人了么?如此一来,那结发誓便更难延续了。你且放心罢。”
说起这个,我从怀中摸出功德袋来,一时又感到分外忧愁。
土地瞅了一眼,惊讶道:“几日不见,这袋子怎么不增反减?”
我拿着袋子抬起手,悬在半空,在土地跟前抖了抖,便见几点莹白的光点自袋子底下洒落下来,苦涩说道:“我近日才发现,地府粗制滥造,竟是给了个破的。”
土地一时语塞:“这……”
我几欲下泪:“谢必安说,以功德换转生原就并非易事,功德袋都是破的,且装得越多漏得越快。须要日日行善,行大善,方有装满的一日。”
谢必安说这话的时候公事公办、一丝不苟,但我很怀疑他在报“无用禅”的一箭之仇。
我忧愁地说:“蒙孤山中也没多少人,哪里来那么多善事可做呢?”
又含泪向他讨教:“这山里,近来哪里还有行善的机会?”
土地公十分同情地看着我,犹豫着道:“机会,倒是有一个。”
我一脸愿闻其详。
他说:“蒙孤山中近来有妇人生产,产后体弱,要一条鱼来补一补。”
我感到不太妙,便听他又指导我,“你回去后,若见河中有一无饵钩,叫你那大青鲤咬上去就行了。”
我同他确认:“你是说,我附身的鱼,给别人炖月子汤?”
土地公面露不忍,却还是点了头。
我问:“……这能有多少功德?”
土地公连忙道:“不能问不能问。你这一问,已折了价了。”
我离开土地庙回到苦水河边,望着停在河边等我的青鲤,心里十分感慨。都说做人不易,做鬼哪里就易了呢?便是做鱼,也很不易啊。
若没有这尾青鲤,我便又要做回飘飘荡荡、无着无落的孤魂野鬼了。
罢了,我原本就是孤魂野鬼。
回去路上,我果然在苦水河中看见了那枚无饵鱼钩。银光闪闪的一枚,竖直从水面上垂下来,静静悬在水里,四周水草漂浮、游鱼往来,谁也没有正眼瞧它。
我催着青鲤游过去,在它旁边停下了。
我看这户人家心也不够诚的,哪有人钓鱼这么钓?学人家愿者上钩,恐怕孩子娶媳妇了,老娘都喝不上这一口鱼汤。
我试探性的凑上去碰了碰鱼钩,做鬼加上做人,百来年里没尝过鱼钩的滋味。鱼钩刺破上颚,再被钓竿甩着吊起来,应该是很疼的。我犹豫地绕着鱼钩游了两圈,随后快刀斩乱麻,张嘴咬了上去。
紧接着,鱼钩刺破上颚的滋味我没尝到,但天雷击中天灵盖的滋味我尝到了——那无饵钩上施了法术,当我想要脱身时,一股力量生拉硬拽地将我留在了鲤鱼的身体里。
随着钓线将鱼提出水面,我也跟着迫不得已地从重重杏花瓣遮蔽的河中冲出,就这么被一根钓线系着,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杂花乱树在眼前一一掠过,最后一顶棕褐的蓑笠、一袭灰绿的长衫掠到我眼里。
蓑笠下的那张脸几乎把我吓懵了——确切地讲,我童叟无欺地确实是懵了。
还十分恍惚。
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恍惚。
以至于被丢到水桶里半天了还回不过神。
我满脑袋问号。
怎么回事?我前两天看到的人真的是庄珩?庄珩把我钓起来了?冤家路怎么这么窄的吗?
还恍惚着,那张脸凑到桶边来,把我吓得一激灵,猛地吐出一个大水泡来。又下意识憋住了一肚子气,往上翻起肚皮来装死。
他见状,“啊”了一声。
我肚皮朝天在水桶里瞪着眼,忽然一个手指在我肚子上轻轻抚了抚。我浑身一抖——堂堂知章阁学士,礼义廉耻是不是都喂了狗了?竟对一条鱼行如此无礼之事?我整条鱼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死了?”他自言自语。
但我听得分分明明,这厮话里含着一点笑。
我被气得不轻,又不敢贸然动作,只好转动眼珠子,从水底偷偷观察情形。
这么一看,更想骂人了。
渡口的几棵杏花开得实在要命的好,云蒸霞蔚地衬在这人身后,水里又飘着几片花瓣,影影绰绰地挡在我眼前。这么半遮半露的,竟然就将眼前这人看出了几分半真半假的温柔来了。
我看得恍惚,一个没憋住,嘴巴里又溜出个鱼泡泡,水面就波动起来。
一下子,那些杏花、树影、青蓝的天就都揉成了旖旎缥缈的光影。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影里,镜花水月般,庄珩笑了一下。
第5章 庄珩钓鱼
然后,庄珩在河边坐下来,挥杆甩钩,又开始钓鱼了——但这句话很有问题,其中大概率包含着我的误解。
最大的两个问题,我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庄珩,以及,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在钓鱼。
如果他是庄珩——我是说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死掉重新投胎的话——显然不可能还是这个样貌这个年纪。而如果他真在钓鱼,显然也不会仍旧甩了个光秃秃的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别的蠢鱼上钩的无饵钩下去——可是这样古怪的行为又在某种程度上正佐证了他是庄珩。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投几次胎,这人的鬼脾气也改不了吧?
庄珩——姑且就叫他庄珩吧——的注意力转开后,大青鲤在水桶里无声无息地在水里翻了个身,肚皮翻下去,脊背浮上来,鳃片开合缓了几口气后,我试了试,顺利脱出身来。
这让我松了口气。
听土地公说最近有个刚下山的小道士在山里横冲直撞,不分青红皂白地拿妖捉鬼,乡间地头被他搅得十分鸡飞狗跳。土地公对此评价了一句:“狗拿耗子,有病。”
并叮嘱我要当心些。
土地公的这句评价很有道理,做人时只看到人,做了鬼才知道,一个地方的风水气运往往是受天地人神鬼怪妖魔共同影响,其间讲一个相生相克、阴阳平衡,将鬼怪都捉走未见就得是一件好事。
包括我在内,蒙孤山里的鬼怪不少,但各自相安无事、十分太平,我做鬼以来除了偶尔吓到过路人并被过路人吓到以外,没撞见过什么道士,刚才那鱼钩上的缚魂术也是头一回见,啊,当真吓了我一跳——幸好此刻轻松脱出身来了。
不过看庄珩对我毫无反应,基本可以确定他不是那个有病的道士。
我在他身后半步盘腿坐下来,盯着这人一动不动的脊背,继续思考。
然后,我在他入定般的背影里发现了一个漏洞:他看不到我,也可能是在装瞎。这是很有可能的,对我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从前就是庄珩为了跟我保持距离而采取的手段之一。
傅桓从刚开始与我攀交情,到后来跟我反目成仇,从头到尾都有明晰充分的理由,但我到死也不太懂,庄珩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啊,大概他一早就看穿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些人就是有这样见微知著的洞察力。
但我对这个答案实际并没有太多兴趣,我从上辈子失败的人生经历里总结出的道理是,人的胳膊是拧不过天的,如果存在一个命定的结局,好比在尘世之网中坠入一个铁球,从此万事万物,小到一阵风吹草动,大到一次生死变故,一切都会推着你向那个方向滑去,人的努力,譬如螳臂当车,聊胜于无罢了。
此刻庄珩就像那个铁球。他没有前因后果地突然出现这里,向我设下一个鱼钩的陷阱,身上带着某种未知的强烈的目的性。我在这种目的性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宿命”的意味。如果他的出现,注定要与我发生某种联系,那么我的思考和试探,是不会改变任何结果的。
追问一个错过的答案更加没有意义。
在想通这一切后,我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泥土草屑,转了个身往远处走去。
大概走出百十步。
命运现出原型了。
手腕上有轻微的牵扯感,我低下头,抬起手。手腕上绕了一圈,一根淡淡的发着红光的细线。抬头远望,这条红线在苦水河边野草丛生的小路上飘飘荡荡,一直往回延伸,穿越生死阴阳,另一端,系在那人执钓杆的手上。
我:“……”
拿绳栓着我就不说了,但搞根红线是什么意思,哎,有点招人误会吧。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我沿着原路回到了他身边,并在岸边寻了块平整的地躺下了。我做了鬼以后极为识时务,懒得再绞尽脑汁跟谁周旋了。
我枕着胳膊躺了一会儿,数了数十片飘零的杏花瓣,突然开口叫他:“庄珩。”
又拿余光瞥他,蓑笠下那人面容平静,望着河面神色定定,没有反应。
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盯着他的脸,又叫了一声:“庄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