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静默，但沉默恰如无声的催促。
　　虽然隔着数米的空间， 肖晏如还是能想象出来对方此刻的表情——他一定非常期待。在肖晏如的人生中， 她还从没有见过比对方更加喜欢诗词的人。
　　甚至那其实并不是喜爱……而是渴求。
　　“上次我给你读了白居易的《琵琶行》，这一次念《长恨歌》吧， 都是写得很好的诗。”
　　对面没有应答， 肖晏如清楚， 无论她读什么诗， 就算是“大炮开兮轰他娘”之类的诗歌，对方也不会在意。
　　……
　　晚九点十七分。
　　快速洗漱之后， 肖晏如打开游戏仓，躺进了冰冷的营养液中——这是他， 阿尔瓦的日常。他总是睡在游戏仓内，一整夜一整夜在里面消磨时间， 第二天再困倦地“醒来”。
　　阿尔瓦日日如此。
　　冰冷的营养液一点点吞没肖晏如的身体， 直至她整个人都没入其中。这种系列的营养液专为游戏仓提供，即使长时间浸泡在其中也不会窒息，即便如此，面部被水吞没还是会给人带来濒死的恐慌。
　　肖晏如感到身体里那颗属于阿尔瓦的心脏一点点慢了下来，荒芜的寂静将她笼罩， 只留下没着落的空茫。
　　【欢迎中校进入星海。】
　　【模式：无尽模式。】
　　《星海》是母星上一款爆火的全息游戏，在人类积极探索宇宙的时代，机甲师、船长和数据师堪称青少年毕业志愿和未来梦想三大巨头， 抓住这种狂热崇拜向往心理的《星海》毫无疑问地获得巨大成功。
　　阿尔瓦跟随潮流， 也是《星海》中机甲师版块的一名玩家， 没有进入女神号前，他大概一周进一次游戏。丰富的游戏模式并没有让习惯于真实驾驶的阿尔瓦上瘾，对他来说，《星海》只是个偶尔放松的场所。
　　然而现在，他几乎是整天整天地待在里面——在302主脑撤出，失去巨大运算引擎的《星海》只剩下一个简陋的无尽模式的情况下。
　　【无尽模式开启，敌人即将来袭。】
　　【倒计时3，2，1——】
　　荒野之上，粗陋的怪物一涌而出，密密麻麻地朝肖晏如扑来。不用肖晏如做什么，阿尔瓦的身体就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他的攻击干净而狠辣，绝不拖泥带水，即使是在被怪物包围的情况下，也显得异常从容。
　　按照阿尔瓦的人设，肖晏如需要一直待在里面，不断重复斩杀怪物的动作，直至第二天清晨。
　　然而这一次，放空心绪的时候，肖晏如突然想起了对方给自己的答案。
　　“我曾经在某个赛季里接触到一个特殊的副本，在里面接触过林风笑。”
　　“那可真是个讨厌的人，完全被欲望和疯狂支配，简直就像个披着人皮的欲望怪物……我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人，可没有一个比林风笑更令我厌恶……”
　　“后来通过一些渠道，我了解到我对林风笑没由来厌恶的来源——特性。”
　　肖晏如记得自己那时的惊讶：“特性？”
　　“特性那东西，似乎是某种古老规则的残留，散布在宇宙各个角落。它能让人掌握无与伦比的力量，也能让人沦为完全被欲望支配的野兽——难怪林风笑疯得那么彻底。”
　　“当特性附着在无生命体上，你可以想象一件珍贵无比的道具诞生了。然而想象一下它落到生命体，比如人类上面……”
　　“它显然会把人变成一个怪物。”
　　光刃切开怪物坚硬的外壳，腥绿的血液噗嗤噗嗤冒出来，怪物嘶鸣尖叫，很快没有声息。
　　怪物。
　　洛时也会成为怪物么？
　　“不过，也许他们只是偶然接触到了相关的物品，毕竟根据我的消息来源，完全承接特性的人类不可能还保持人类的形态和种族状态。”
　　“但那也足够危险了。肖晏如，离他们远一点，我还想听你念诗。”
　　*
　　4441年，1月20日，上午八点十三分。
　　吃完药吃完饭后，洛时早早来到主控室，却没想到卡洛琳比他还早，看样子已经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一段数据处理已经快到尾声。
　　见状，洛时的身体里涌起一小股羞愧，很快就被毫无所谓的洛时压了下去。
　　早上的工作平平无奇，由于前一天认真工作，今天上午洛时总算轻松了一些。
　　但卡洛琳和他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压力透过她双眼，近乎笼罩了整个主控室，洛时身处其中，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手上的工作。
　　尘埃乱流是数据师们最不愿意遇到的乱流，没有之一。并非有多危险，而是要想找到尘埃引点需要大量、大量的计算和分析，据统计，数据师在尘埃乱流上花费的时间和熬死的脑细胞甩开其他乱流近一倍的差距。
　　但对于卡洛琳和商楚这种级别的数据师来说，虽然工作繁琐，也不至于压力大到这种地步。
　　是接下来的玻璃乱流吧，那才是真正要人命的东西。
　　“商楚。”卡洛琳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洛时。她的表情很冷淡，双眼里却涌动某种压抑的东西，“你觉得船上还有能够驾驶女神号的人么？”
　　“……”
　　这个问题。
　　洛时实话实说：“应该没有。”
　　卡洛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驾驶星船并不是在主控室界面上点几下就能解决的事情，其中涉及到诸多运算和判断，一名船长可以说是机甲师和数据师的聚合体，最重要的是拥有一双极其稳定的手，很多时候，机器并不能取代船长。
　　卡洛琳问出这话，大概是因为离开尘埃乱流或者玻璃乱流，必须要有人亲自驾驶女神号。
　　压抑的沉默之后，卡洛琳说：“算了……你差不多已经处理完了吧？去妮蒂亚那里看看吧，科林出事之后，她一直没出门。”
　　妮蒂亚住在和洛时房间相对的另一截通道内，这里除她之外，还住着肖晏如、李翩翩和卡洛琳。一路上都很平静，没有进入里世界的征兆，终端里的死亡通知也安静如鸡。
　　敲门三下，三秒之后，又三下。
　　无人回应，洛时便按响了门边的按钮。
　　门开了。
　　妮蒂亚站在门内，面无表情，她直直地看了洛时一眼，随后回了房间。洛时跟在她后面，将门关上。
　　房内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偶，洛时还在窗边的位置找到了一盆眼熟的植物，应该是在科林的房间见过。妮蒂亚没有对外来者的进入做出任何反应，坐回床上，将身体蜷缩在一起。不难想象她昨晚是怎么度过的。
　　洛时轻轻拉开椅子，坐下。
　　谁也没有开口，空气中氤氲着安静寂寞的因子。
　　十五分钟后，妮蒂亚的终端突然亮了起来，接着——
　　“妮蒂亚，到浇水时间了哦。”
　　是科林的声音。
　　这句话重复了两遍，随后终端自动关闭。
　　科林的提示语终于打破了房间内凝滞的气氛，妮蒂亚无神的双眼里泛起波澜。
　　“有时候，我好恨他。”妮蒂亚直直看向洛时，露出一个微笑。
　　那个笑容并不热情、赤诚，反而充满恶意，令人毛骨悚然。
　　“我讨厌他，讨厌阿尔瓦……”妮蒂亚热情温和的外表剥落，露出内里，“我真嫉妒他们啊，凭什么连阿尔瓦那样的人都能成为机甲师？科林性格软弱，凭什么他也能成为机甲师！”
　　妮蒂亚神情阴骘，片刻后，又突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实际上卡洛琳也嫉妒薇薇特嫉妒得要死，是不是很惊讶？”妮蒂亚的神情逐渐变得疯狂，“阿尔瓦也嫉妒薇薇特嫉妒得要死，薇薇特死的那天他在笑啊，你没看见吗？”
　　她又骤然压低音量，像是在说一个秘密：“你知道为什么吗？”
　　“其实阿尔瓦喜欢卡洛琳哦。”
　　“我们真奇怪，明明彼此厌恶，居然还能上同一艘船……商楚，你呢，你讨厌谁呢？嘘——我知道了，你讨厌卡洛琳对不对？因为你只是个辅助数据师，明明在其他船上可以说一不二，却只能来这里给卡洛琳打下手……”
　　妮蒂亚做下定论：“你绝对讨厌她。”
　　洛时：“……”
　　怎么这船上的人都沾点“嫉妒”的情节呢？能够登上护送母星“历史”的女神号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每个人在其领域内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就连看似平平无奇的妮蒂亚，也是帝国学院百年难遇的三届首席。
　　没想到这些精英们的内心也不平静啊……
　　洛时没有回答妮蒂亚，后者也并不需要接话，自言自语起来。她双手环抱双膝，红发披散，皮肤白得吓人，瞪着一双眼喃喃自语。
　　通过她自言自语时暴露出来的信息，洛时总算对船上的人际关系有了一定的了解。
　　——薇薇特和所有人都保持一定距离；卡洛琳又嫉妒又爱慕薇薇特，极度厌恶阿尔瓦；阿尔瓦暗恋卡洛琳，深厌薇薇特；科林和妮蒂亚也关系复杂，前者是无可置疑的妹控，后者因为无法成为机甲师，嫉恨兄长；李翩翩讨厌船上的所有人……
　　只有商楚和α在这些复杂的关系中还算简单，除却α厌恶薇薇特之外，两人交好。
　　其中尤以身为同学的薇薇特、卡洛琳和阿尔瓦三者之间的关系最复杂狗血，听得洛时直呼刺激。
　　“科林就不该上女神号，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为什么他能成为机甲师？为什么？！”
　　就在妮蒂**绪越来越激动之时，洛时终于开口：“但是科林已经死了。”
　　“……”妮蒂亚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有些恍惚：“……他居然死了。”
　　洛时为死亡通知设置的特别提醒弹出来。
　　【4441/1/20，7：45.p】
　　【妮蒂亚．莱布斯特身亡】


第88章 爱兰登女神号07
　　小说情节有了新的变化和发展， 洛时很乐意第一时间跟他的“书友”分享。
　　【似乎主人公的另一位朋友也收到了死亡通知，主人公上一位朋友刚死没多久，又要迎来下一个，他会怎么应对呢？】
　　那边没有应答， 不过洛时只打算把消息传递过去。
　　“……科林应该正在被处理液分解吧， 跟薇薇特一样。”意识到科林已死之后，妮蒂亚总算没有一副下一秒就发疯的状态， 好歹恢复了理智。
　　“你要去看看他吗？”
　　妮蒂亚扯出一个微笑：“他死了是好事， 我为什么要去看他——”阴冷的视线钉在洛时身上， “主控室那边很忙吧。”
　　言下之意让洛时赶紧离开。
　　按理来说， 即使死亡通知显示妮蒂亚是晚上死亡，洛时也应该一直守在她旁边。但洛时并不打算那样， 既然死亡通知想让他相信妮蒂亚的死亡时间，他为什么不信呢？
　　至少在现在， 死亡通知不会欺骗他。洛时也乐得轻松。
　　下午的工作比早上复杂了一些，卡洛琳给了洛时一堆新数据， 既没有理好数据链， 也没有做好相关性分析，总而言之异常麻烦。
　　洛时将死亡通知抛之脑后，全身心投入工作中。
　　这些数据经过整理之后，很容易就能看出它们的来路和本质——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卡洛琳似乎有了新的进展， 她已经破解了β解第三公式，将尘埃引点的范围缩小到0.76个洛普伦值之间。
　　不愧是天才。
　　洛时乐观地说：“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能计算出尘埃引点的坐标。”
　　尽管成功破解让卡洛琳眼底漫出笑意， 她却没洛时那么乐观：“但是时间已经不多了， 按照我们目前的速度， 没办法在进入玻璃乱流之前离开尘埃乱流。”
　　“……您似乎并不着急。”
　　卡洛琳终于抑制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找到了另外一条路，我们不必精确定位尘埃引点，只需要——一点点谎言。”
　　洛时：“谎言？”
　　卡洛琳说：“你们那一代人应该都看过《茫然无措的机械大师》，我记得那时候正火。”
　　洛时从商楚的本能记忆中将这部电影抓取出来：“是的。《机械大师》把数据分析有关的知识和趣味融合地很好，所以即使是小孩子也很喜欢看。那个时候大家热衷于搜集《机械大师》的机械凭证，但我运气不好，回回都抽到反派博士。”
　　商楚还处于童年时，卡洛琳已经奔波于母星最大的图书馆和最豪华的教室之间，显然对他的童年乐趣没什么特别反应，她只是淡淡应了几声，随后说：“《机械大师》当时在数据师领域内也引起了很大震动，‘数据欺诈’理论虽然是金．γ．斯皮伯格正式提出，但真正的源头其实就是那部电影。”
　　“我所说的谎言，以《机械大师》举例最为恰当。”
　　洛时双眼放大，突然抓住了什么：“伪装欺诈？！”
　　卡洛琳笑道：“是的，你不觉得这正契合尘埃乱流的特性吗？身处乱流的尘埃粒子之间会保持非常接近却留有间隙的距离，明明为乱流吸引却不会彼此影响。我们已经把引点的位置大致圈定，只要能够伪装成尘埃粒子进入其中，很容易就能离开。”
　　洛时喃喃：“因为尘埃粒子只会被乱流中心和引点吸引。”
　　难题破解的兴奋让卡洛琳来回踱步，她语速不由自主加快：“我得承认这样做风险很大，但我们没有时间再慢吞吞算出引点的位置了……女神号携带的能量足够我们转变形态……”
　　“但我们需要一名好的船长。”洛时忍不住泼冷水，“能让我们始终保持和其他粒子距离的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