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跟着上了岸,从裴凛背后探出半张脸。
船夫将铜板揣进布衣兜,抬头时正好看见黑金华袍的男人肩头,后边那白衣美人一双漂亮眉眼弯弯的,正含笑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回过神时恭维道:“公子,你这炉鼎品相真是不错,老夫行船好些年了,头一回见着模样这么俊的。”
闻言,苏漾眉眼间的笑意淡了。
他原就觉得,裴凛打的这种绳结有点儿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此时听这船夫一提才蓦然想起。
是在仙市上。
仙市贩卖的炉鼎,若被有缘人看中,便是用这种蝴蝶状绳结打包,然后牵回家的。
而苏漾并不是炉鼎。堂堂仙门首席,眼下被魔君当作炉鼎一样对待,可以说是极大的折辱。他刚刚提起一点儿的心又坠下去。
恰逢此时裴凛回过身,单膝蹲了下来,想给他穿鞋。
苏漾的右脚被轻轻托起,便顺势抬起足尖踢向裴凛的肩头。
他法力被缚,以一介凡人的气力去踢裴凛,自然是没能踢动,反被握住了脚背。
裴凛抬头看他,语气淡淡地问:“你在闹什么脾气。”
船夫在一旁看着,也啧啧称奇:“公子,你这炉鼎脾气还挺大,带回去得好生调i教才行。”
苏漾本就心中不快,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
方才还乖顺让牵着的白衣美人忽然翻了脸,两只细白手腕用力一挣,竟是将那捆仙绳挣得断裂开,掉在了地上。
苏漾袍袖轻扬,周围立时狂风乍起。
那在一旁看热闹的船夫躲闪不及,被猛地往后掀翻跌进船里。
而裴凛的鬼脸面具,也让这一阵风卷飞了出去。
苏漾早就想把那面具揭下来看一看,此时总算是看清了裴凛的脸。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瞳孔骤缩,怔住了。
风停了,裴凛雪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他缓缓抬起脸,眼里漆黑沉默,深不见底。
苏漾身子晃了晃。
裴凛从前容貌盛极,剑眉入鬓,眼如星潭,是一种很英气的好看。即使后来因入魔白了头发,也未减半点风姿。
可现在那张脸上,出现了一道纵横狰狞的伤疤。
那道疤从额头一直蜿蜒到耳后,使得裴凛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如厉鬼一般凌厉可怖。
苏漾回过神:“这是……”
“跌进深渊时摔的。”裴凛平淡道。
虽然已经猜到,听见他亲口说出,苏漾还是心头一沉。他将手抚上裴凛的脸,想用法术修复那道伤疤,却未能起效。
“没用的。”
裴凛道:“在深渊浸染魔气多年,不会好了。”
苏漾默了默。
虽然如此,他掌心仍在不断输出着法力,像是不信邪。
见状,裴凛用力握住苏漾的手腕,打断他施法,同时直起了身:“太迟了,你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们面对面,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眼里的情绪。
苏漾现在能读懂裴凛了。他像每个被毁了容貌,自暴自弃的丑人那样,忽然将脸凑近到苏漾面前,似是想吓他一跳,看他眼底浮现惊恐、厌恶的情绪。
但苏漾眼里只有心疼。
“裴雪迟……”
他哑了嗓音道:“对不起。”
闻言,裴凛唇角弯起了一点儿,语气淡淡地道:“道歉有用吗。”
苏漾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口,想告诉裴凛自己没有被吓到,没有觉得丑陋,想告诉他自己还喜欢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凛握着苏漾的手腕用力拽了过去,让他跌进自己怀里。苏漾抬起脸,在看清他眼底阴暗的情绪后心尖一颤。
裴凛附在他耳边,低着嗓音,一字一句道:“苏漾,你永远亏欠我,知道吗。”
苏漾闭了闭眼。他的手指撑在裴凛胸前,蜷起了一点点,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抓住。
半晌,他轻轻出声道:“裴雪迟,你恨我,所以将我当作炉鼎对待,以此羞辱我么。”
裴凛微微一怔。
他低下脸,正好瞥见苏漾手腕上被捆仙绳蹭出一道的红痕,明白了。
十日前,掌祀往魔宫送进来一批炉鼎,说是作为恭贺裴凛归来的贺礼,被他打发了。那时裴凛见那些炉鼎手上捆的都是蝴蝶状绳结,精致漂亮,今日给苏漾打结时正好想起,便打了一个一样的。
他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况且……
裴凛两指捏住苏漾的下颌,轻轻抬起,强迫他看着自己:“你为何会觉得,被当作炉鼎是羞辱。”
“你不是吗。”
苏漾:“……”
他们那一族血脉的仙狐,确实是半个炉鼎体质,所以才有报恩这一说。当初报恩那一夜,他破了裴凛的无情道,也同时把自己一身修为给了他。
如今裴凛恢复了记忆,想起那一晚和之后的事,确实可能以为他是个炉鼎。
可能还是效果拔群的那种。
想到这,苏漾眼神有些闪躲,不再和裴凛对视,也没有回答。
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水声。
苏漾人还被裴凛禁锢在怀里,只稍稍挣脱了他捏住自己下颌的手,转过脸去看。
是那个船夫。
船夫方才被苏漾召来的妖风吓得不轻,此时见他回头往望来,立时如撞了邪一般,更加卖力地抡起手臂摇桨,想将船驶离。
但因方向没把好,船头反而掉了个个儿,在水面上打转。
这原本是滑稽的一幕,苏漾却笑不出来。
他此时心里都是裴凛方才的那一句:苏漾,你永远亏欠我。
还有:你不是吗。
他虽然确实不是炉鼎,可裴凛若想将他当成炉鼎,也是可以的。
苏漾幼时就听族里的老人说过,他的六叔叔就是因为化形后去找救过他的人类报恩,结果遇人不淑,被那人当作炉鼎活活采补至精气衰竭,最后虚弱死去。
族人找到六叔叔时,他连皮毛都掉光了,被扔在冰天雪地里,死得没有一点尊严。
那时族老告诫他,人族本性贪婪,不可与之交心。
苏漾的脸又被扳了过去,思绪也被打断。
裴凛看着他道:“若你不是,为何当初那一夜过后,我会修为暴涨。”
苏漾:“或许是,天赐机缘?”
裴凛:“。”
苏漾摸了摸下颌,作若有所思状:“况且,二人灵修,和合之法本就对功力长进大有助益……”
“又在胡说八道。”
裴凛手指一抬,把他嘴合上:“我并非把你当作炉鼎,也未曾觉得炉鼎有何不妥。”
“血脉天生由不得人,何况是炉鼎这种遭人觊觎的体质,你不愿说就罢了。”
说完,他便松了手,解开乾坤袋拿出一条新的捆仙绳。
苏漾有点儿意外。
便是在仙界,都有大把自诩正气凛然的修仙者不把炉鼎当人看,他在其中浸染多年,是以方才觉得裴凛在折辱自己。
可仔细想来,炉鼎本身并未做错什么,且多是可怜人。
便是真被当作炉鼎,确实也没什么可耻。
只是裴凛这番话,不像魔君,倒像是当年那个照雪仙宗大弟子会说的。
苏漾边看着他绑自己,边问:“你当年,是因何入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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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当年得知裴凛入魔后,苏漾曾找到叶寒,向他询问原委。本以为他二人同门师兄弟,总该多少知道点,未曾想叶寒却是一问三不知。
只说,一日裴凛入定时忽然走火入魔,醒来后就发了疯,照雪仙宗的宗主亲自看过,说他心魔深种,救不回来了。
而彼时仙门中但凡出现弟子堕魔的情况,都是将其发往魔界处置。
这样做一来可以避免他作乱危害人间。
二来,也无须仙门长老亲手清理门户,徒增杀孽。
千年前魔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仙凡二界有作恶又罪不至死者,都被丢进了那里。
那里最初也没有秩序,是一个法外之地,所以有些在仙凡二界被通缉的逃犯也会躲进去。
魔头和恶徒们在魔界自相残杀,弱肉强食,仙门只需将罪人往里一扔,便乐得清净,是以谁也没有想到,裴凛被发往魔界后竟能修炼至魔神境界,还带领一众魔头从中杀了出来。
如今三界之中已少有人记得裴凛曾是仙门弟子,更无人知晓他因何入魔。
苏漾收回思绪,发现自己两手已被裴凛重新绑上了,这回没有打蝴蝶结,打的是个死结。
而裴凛仍未回答他的问题。
久久没有回答,显然是不想说了,苏漾也不再追问。
他随裴凛回来,也没打算用一天时间就让他对自己卸下防备。
来日方长。
苏漾此时仍是赤着白净双足踩在地上,裴凛打好绳结,没再给他穿鞋,而是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用御风术飞回魔宫。
高空中风声猎猎,向下望去,能看见魔界都城人潮熙攘的景象。
抵达魔宫,红衣掌祀已在主殿恭候多时了。
裴凛前脚踏进主殿,他便从门后迎上来,低眉顺眼地道:“主君,您回来了。”
裴凛淡淡应了声:“昨日大会的事,处理得如何。”
“回主君,已全部打点妥当了。”
“可有伤亡?”
“有两个轻伤,是混乱中推搡所致。”
说到这里,苏漾也跟在裴凛身后走了进来。
他神态自若,打量着主殿中的装饰。
昨日掌祀被苏漾掐晕了过去,此时再见着他,登时后退了半步,面色有些发青,不知是怒还是怕。但很快,他看见了魔君手里的捆仙绳,随即松了口气。
掌祀问:“这是……折兰君?”
裴凛:“嗯。”
苏漾听掌祀问起自己,弯着眉眼望过去,同他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掌祀大人。”
掌祀可不太想见他。
“主君将他带回魔宫,是打算……?”
裴凛回头看了苏漾一眼,道:“命人将寝宫偏殿收拾出来,今后他便囚在那儿。”
掌祀神色微变:“主君,这,不妥吧。”
“有何不妥。”
“这折兰君虽是个美人不错,可老朽以为,此人性狡猾,功力又高深莫测,并不适合养在宫里。”
“那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掌祀观察着裴凛的神色,小心斟酌道:“依老朽的拙见,主君若不打算杀他,也可将他发配到斩仙台去。斩仙台设有禁制,又有魔将日夜看守,他自是跑不了的。”
斩仙台乃是千年前仙魔两界交战时所造,专门用来囚禁诛杀仙门中人,如今苏漾被俘,关到那确实是最合适。
裴凛垂下了眼,似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未等他做出决定,苏漾闲闲地出了声:“掌祀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呢,身娇体贵,在仙境时住的是琼楼玉宇食的是山珍海味,斩仙台那种地方,我是万万待不了的。”
掌祀本就敌视苏漾,此时见他还摆着一副仙门首席的架势,不由冷笑:“谁管你待不待得了,你如今是阶下囚,还想自选监牢不成。”
苏漾含笑问:“你怎知我不能。”
“毕竟,我手里还有筹码,虽不足以让你们主君放人,谈个条件总是可以的。”
闻言,裴凛回头看他。
苏漾笑眯眯地看回去,不慌不忙道:“魔君莫不是忘了,方才路上咱们说好的,你不杀我,我便将你弟弟裴昭的下落如实相告。”
听到“裴昭”二字,裴凛微微眯起了眼。
掌祀听完,也是愣了一愣。
“主君,他说的可是真的?裴昭殿下不是千年前就已经……”
后面的话掌祀没敢说下去。
千年前,裴昭就已经死了。
但裴凛了解苏漾,他虽总爱胡说八道,在这种事上却绝不会信口开河,既然如此说,必是有所倚仗。
所以即使两人没商量过,此时也达成了共识,裴凛淡淡地道:“确实如此。不过本君也不能断定,他是真知道裴昭的下落,还是在糊弄人。”
掌祀:“这……”
“暂且先让他在偏殿住着,若届时未找到裴昭,再将他发配到斩仙台去。”
魔君都这样说了,掌祀也不好再置喙,此时只好恭敬回道:“是,主君,老朽这就命人将偏殿收拾出来。”
待掌祀告退,裴凛在主殿内布下了一层结界。
他此时并未牵着苏漾的绳索,是以苏漾顾自走到了一边去,在属于魔君的宝座上坐下了。
“你其实不想回来,是不是。”
裴凛:“嗯?”
“若想回来,昨夜你便回了,何必在山中蹉跎一夜。”
苏漾从宝座前的果盘里摘了只葡萄,边剥皮边问:“你在逃避什么?”
裴凛默了默。
过了一会儿,苏漾以为他不想说了,却听裴凛忽然道:“自我归来,掌祀和天罡不止一次提起向仙界宣战之事。”
苏漾:“怎么,你不想与仙界为敌么。”
“至少现在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