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风暴已经平息,山林中被他那数道天雷惊得,连只飞鸟都没有了,四野一片寂静,苏漾闭着眼,只能从耳畔偶尔捕捉到的树叶沙沙声里,判断出他们在一处树林。
他一身仙骨,挨几道天雷其实伤不到根本——更何况,那几道雷是他故意引到了自己身上。苏漾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只因知道裴凛在旁边,才迟迟不肯睁眼。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恢复了记忆的裴凛。
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即使裴凛曾经对他有情,恐怕也早已扭曲成恨了。
方才苏漾见裴凛追来,心知逃不掉,便将雷引到了自己身上,就是想试一试裴凛对他是否还有那么一点儿旧情,会不会将他救下,带回魔宫去。
结果救是救了,却只是将他从风暴中带离,反手扔在了深山老林里。看裴凛的表现,像是不打算为他疗伤,就在一边守着等他自己醒过来,誓要让他多吃点苦头才好。
简而言之,绝情。
苏漾知道自己没资格奢求太多,也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有点失落。
毕竟……裴凛曾经是那么喜欢他的。
苏漾不动声色抬起了一点眼皮。
视野朦胧中,就见华衣雪发的魔君坐在一旁山石上,脸上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他又将眼皮合上。
因为这张面具,苏漾无法察言观色,完全猜不到裴凛在想什么。
还是继续躺平装死算了。
万籁俱寂,苏漾闭着眼,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睫毛上,很轻,他闻见了寒樱花的香。
还有一点凛冽似雪的气息。
就好像,这瓣落花在裴凛的指腹间停留过。
他睫毛动了动,便听冰冷声音在上方响起:“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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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苏漾没有睁眼。
一来,他不确定裴凛是真的发现了,还是在诈自己。
二来,就算被发现了又怎样,苏漾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倒不如躺平了随他处置。
左右裴凛自己说过,在算完账之前不会轻易让他死。
至于所谓囚禁、羞辱、折磨,苏漾在世上活了一千多年,只觉得这些都是小儿科。
夜深人静,裴凛坐在他旁边的山石上,烤了只野鸡。
虽然只是单纯的野味,却香气扑鼻,苏漾甚至听见了“滋滋”的油水滴进火里的声音。
他悄悄睁开了眼。
裴凛的面具没有摘,像尊魔神像似地坐在那儿,只有捏着木棍的修长手指偶尔动一动,翻烤着野鸡。
裴凛好似并没有发现他在偷窥,解开乾坤袋取出了一只酒囊,放在火堆边烘热。
苏漾不理解。
若实在不愿意抱他回去,以裴凛魔神境界的法力,一个画地符就可以带他一起传送走,可看他这架势,倒像打算在这深山老林里过夜。
好香。
苏漾喉结滚了滚。
他其实并不会觉得饿,也不需要食物果腹。但大约是幼年作为一只狐狸时常常挨饿,长大后即便化了形,辟了谷,仍是馋的。
何况是没有任何一只狐狸会拒绝的烤鸡,还有酒。
裴凛是知道的,他喜欢美酒。
苏漾从前酒量不好,又爱贪杯,每每喝得醉眼朦胧,就潦倒在裴凛怀里,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一只手勾着裴凛的脖子,一只手描摹他高挺的眉骨、深邃眼窝、眼尾、脸颊,流连到唇角,最后停在鼻梁轻轻一刮,调戏了他一下。
而裴凛总会低下脸来吻他,从眼睛到嘴唇,撬开牙关,吻得很深很深,每每都要折腾到他喘不过气来,才罢休。
……
苏漾不再回忆了。
往事越是缠绵,如今回想起来便越疼,仿佛方才被那几道天雷劈得散架了一般,没有力气动弹。
苏漾终于张口,唤了裴凛一声:“裴雪迟。”
这是裴凛在凡界时的别名,从前苏漾总这样唤他。
未几,裴凛应了一声:“嗯?”
“你恨我吗。”
苏漾自己都没发觉,他问出这句话时,声音有一点哽咽。
裴凛翻动木棍的手指顿了顿。
木柴燃烧着劈啪作响,火光明灭中,他淡淡道:“不恨。”
苏漾微微一怔。
裴凛继续道:“我只恨自己下不去手杀你。”
“……”
苏漾不说话了。
山里入夜极寒,他冻得四肢麻木,此时眼皮沉沉地,只想昏睡过去。
睡着就不疼了,也不用面对裴凛。
可裴凛像是不打算放过他,过了会儿,又出声道:“临界崖那天,我本想杀你。”
苏漾闭上了眼。
他知道的。
当年他和裴凛的境界不相上下,临界崖决战那天,他本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死志去的。哪知裴凛本可以要他命的那一刀,在最后关头却偏移了要害。
裴凛没听见苏漾应声,顾自说下去:“那一刻我有种强烈预感,如果杀了你,我会后悔终生。”
所以他迟疑了。
而就是那一瞬间,胜负已分。
苏漾胜了。
胜利的战果是往后千年,数不清的日夜,他只能在纸上用墨笔一点一点,勾勒出记忆中裴凛的轮廓。
他念念不忘,旧情未了,可事到如今已不能宣之于口。
柴火“啪”地响了一声,两人却更沉默。
裴凛侧过脸摘下面具,仰头灌了一口酒。
借着黑夜中黯淡火光,苏漾隐约能看见他修长颈间滑动的喉结。可再转过来时,裴凛又将面具戴上了。
苏漾没有看见他的正脸。
“裴雪迟。”苏漾抱着最后一点侥幸,试探问他“我好渴,你的酒可不可以借我喝一点。”
“……”
裴凛手指停顿了片刻,继续将酒囊壶嘴盖上,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苏漾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直到他闭上眼,彻底熄灭。
好冷。
苏漾将衣服肩头漏风的破口扯上了一点,侧过脸,安静地沉沉睡去。
*
苏漾睡得很沉,到后半夜时,隐约感觉肩头漏风的口子被什么罩住了,浑身都暖和了一些。他下意识往那遮蔽物里缩了缩,没有醒。
第二天一早,苏漾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
他睁开眼,见已经天光大亮了。大约是昨日心力都耗得太过,在魔界的深山野林也睡得这样沉。
山中有风吹过,苏漾意识清醒了些,低头向声音传来处看去。
裴凛拿了一条捆仙绳,正在往他手上缠。
裴凛将苏漾两只细白的手腕捆在一起,端详片刻,打了个蝴蝶状的绳结。
然后将绳索另一端牵在了自己手里。
苏漾疏于锻炼,一身仙骨都透着慵懒,此时被这捆仙绳一捆,法力尽数消失,就和凡人无异——还是个身娇体贵的凡人。
裴凛直起了身,苏漾因被他牵着,也被迫站了起来。
他昨夜召来风暴时束发的玉冠被吹掉了,此时一起身,黑发如瀑布般垂落,懒散地垂了几缕在肩头,正好盖住那道伤。
因为没了法力,他身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有要发作的迹象。
苏漾觉得不太舒服,于是幅度有限地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看见昨夜熄灭的火堆边,那烤野鸡还剩下一只腿,就搭在翻烤的木架上。还有酒囊,下边的囊袋还是鼓着的,看上去并没有喝完。
苏漾有点儿渴,轻轻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不知怎地,裴凛握住绳索那端的手忽然攥紧了。
他转过了身,沿山路向外走。
苏漾被牵着,也只好跟上去。
这样走出了一段路,裴凛偶然停下,余光瞥见苏漾还在念念不忘地回头看,那吃不着的烤鸡和酒。
裴凛:“……”
没走多远,苏漾就看不见原来的地方了。他的注意力回到裴凛身上,才发现裴凛走得很快。
方才体力足够时没感觉,现在渐渐地,苏漾便有些跟不上。
他没有出声,踉踉跄跄地跟在裴凛身后跟,也不问他要去哪儿。反正裴凛要折腾他,就随他折腾,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
苏漾秉着一派从容豁达的仙人心态,失去法力的身体却是肉i体凡胎,因走得太急,没多远就崴了。
他还是没吭声,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脚踝被草叶割到,传来一阵细密的疼。
苏漾低头看去,踝骨处浮现出一道血色的痕迹。
因肤色白皙,那血痕像在雪白瓷上轻描了一笔朱砂,颜色鲜明,有点儿扎眼。
他勾了勾唇。
裴凛走在前方,久久没听见后边人的动静,大约是起了疑心,忽然转回头来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便停下脚步。
只见苏漾面色苍白,披散的发间零零碎碎落着花瓣,加上他白衣昨日被雷劈过,焦黑焦黑的,活像哪家落了难的贵公子。
见裴凛回了头,苏漾像有点儿怕他似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一动,便露出衣摆下裸露的脚踝。
那一截足踝雪白清瘦,却落了一道鲜红割痕,格外刺目。
裴凛低下了脸,似是在盯着苏漾脚踝处看。
未几,他单膝蹲了下来。
裴凛掀起苏漾的衣摆,手掌握住他纤细脚踝,拇指轻轻摩挲过那一道朱砂似的红痕。他指腹因常年握刀有些粗粝,许是摸疼了,能感觉到苏漾轻微的颤栗。
除了那一道红痕,凸出的踝骨也有点红肿迹象。
裴凛于是握紧他足踝往上抬了抬,左手将鞋轻轻脱下。
苏漾一身仙骨,连双足也是雪白细腻的,托在掌心像一块冷玉。只是因为充血,此时泛着淡淡的粉色。
充血最厉害的是脚踝,浮肿了一大块,显然早就崴了。
忽然,苏漾把脚往回缩了缩。不知是捏疼了,还是不想让他看。
裴凛动作一顿,抬起了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苏漾披散的黑发有些乱了。他安静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狐狸眼无辜地垂着,模样有几分可怜。
就好像因为他这一路的冷漠对待委屈了。
裴凛手指虚握着,修长的指节无意识收紧。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半晌,
苏漾伸出足尖,轻轻在裴凛的手背点了一点,想叫他把鞋还给自己。
裴凛没有还。
他就势托住苏漾的足踝,将他另一只鞋也脱了,然后稍稍直起身,手臂绕过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苏漾整个人失重地悬空而起,落在了裴凛带着清雪味道的怀里。
隔着面具,他还是看不见裴凛的表情,只听面具下传出淡淡的嗓音:“娇气。”
苏漾低下脸,唇角扬起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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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日光正好,从上方盛开的寒樱花缝隙间洒下,落在了苏漾脸上。
一晃一晃,忽明忽暗。
他身上的伤开始发作了,一阵一阵地疼。方才以凡人之躯走了很远的路,苏漾也已经精疲力尽,此时便慢慢地阖上了眼。
裴凛的手臂很稳,让人心安,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人在睡梦中的举动全凭本能,是以裴凛走着走着,发觉手上抱着的人抖了抖,往他怀里依偎了一点。
这一动,苏漾的黑发滑落了下去,露出肩头白皙的皮肤和昨夜那道伤口。因是天雷劈出的伤,皮肉翻卷处也一片焦黑,隐约能看见深处的血红色。
再看他睡梦中蹙着的眉头,应当是伤口发作了,觉得疼。
此时两人已到了断魂山下的渡口,不远处有船只停泊,裴凛抱着走苏漾过去,将人放进船里。
被放下那一瞬间,苏漾明显有一点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他衣袖。
裴凛动作一顿。
船夫问:“公子要去哪儿?”
裴凛道:“魔都。”
他没有将衣袖扯出来,就着这姿势弯身踏进了船里,坐在苏漾身边。
苏漾还没有醒,睡颜安静,苍白漂亮得不似真人。船摇摇晃晃地驶离了渡口,裴凛忽然伸出手,手掌从苏漾裸露的肩头上方抚过。
掌心隐隐散发出法力微光,伤口渐渐愈合,仿佛被凭空抹去。
治好了伤,裴凛沉默地坐在一边,摘下面具,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了酒来喝。
期间船夫回头看了一眼,立时大惊失色。
他盯住裴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连声赔罪:“对不住,公子,你的脸……”
裴凛淡淡道:“无妨。”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又将面具戴上。
船在魔都渡口靠岸时,苏漾醒了。
他先是觉得肩头漏风,有点儿凉,再别过脸去看时,才发现那处的伤已然消失不见。
是谁做的再明显不过。
为他疗伤那人已先一步踏上岸,正拿铜板付与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