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亭淡淡地笑了笑:“是我对他。您解得准。”
时至如今,自己那隐秘难言的过往被一卷古书娓娓道出,宁时亭没有难堪,却反而觉得是某种解脱。
他轻声说:“我不看前世,不看来生,只想知道这辈子应当如何。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对得起我负的那些人。”
三世书接着簌簌凭空翻动起来,停了下来。
他这一世是完整的。
图画正常分上下阕,上阙的图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画的是一处断崖残月、一个精致的酒杯、一颗剔透的圣物宝珠。
看到这幅图的时候,宁时亭整个人都僵了僵。
这几幅图他都认出了是什么东西——第一个是灵山永月,第二个是他上一世被掐着脖子硬灌下去的那杯毒酒,最后是避尘珠。
“判词:虽然苦傍身,三劫有人替,不死自己死他人。”
“这……”焚流看见盘此番,也哽塞了一下,随后轻声解释:“你命里有这三个大劫,早年过得也很辛苦,但是……有贵人对你好,是会为你挡灾的。三个劫难全挡过了,你平安无恙,但你的贵人会死,反过来也是这样,你与他的命……很奇怪,这个贵人和你上辈子的贵人好像不是同一个,但命里的生克却转移到了这辈子这个人身上,他……”
“不用说了,我知道是谁。”宁时亭觉得自己喉头有些涩,连带着胸腔也酸疼了起来。
他想起雪妖之乱时的顾听霜,少年人为他豁了命,被狼群背回来放在床榻上,仿佛一睡就要去向永远。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后面呢?”
“下半阙我看看。”
视线下移,下半阙的图画是他自己。一个人,一匹狼,坐在海岸边。
图画画的人影很小,不知道背后是什么寓意。
这幅画里没有顾听霜。
“判词是,”焚流轻声念,“心愿得偿。”
比起上半阕的明晰,下半阙显得捉摸不定——未经历之前,一切都是虚言。
宁时亭轻声问:“三世书里所述命运,是全然定死的吗?”
“判词定死,那就定死,如说一个人火劫而亡,那么此人必定死在火难中。”焚流看出他的忧虑,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对,想要改口安慰道:“所以这个……不死自己死他人,都是有可能的。还有可能就是,我揭三世书的功力赶不上师父,命数这种东西,谁说得准。法器尚有失灵的时候,三世书也不一定作的准。”
“我知道了。”宁时亭站起身,随后俯身,认真地对她拜了一拜,“谢谢师姐,我想知道……能替别人看三世书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现在恐怕不行,因为需要烧掉本人的一些头发才能成的。”焚流说。
宁时亭笑了笑,又低下头轻轻说:“那便算了。”
“看我的也知道,如果没有我,他会有好前程好命数的。”
*
焚流留他在山上住一晚。
“虽然你来路奇怪,我也解释不了你和师尊的关系,但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你是客人,我至少应该留你一晚。”焚流说,“想住多久都可以,还有师尊留下的那些古籍与功法书,如果你有需要,也都可以拿走。我资质不佳,香道不能大成,半桶水的水平也不愿收徒败坏师门名誉,有个人来传承也是好事。”
宁时亭将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返魂香,全部送给了她。
焚流起初不肯要,宁时亭轻轻说:“我欠师门的。师父曾说要我将四大神香复原于世,如今做出来了,他不在了,师姐有心就收下吧,这是我唯一能尽的孝道了。”
宁时亭记忆中自己的卧房是个小仓库,焚流说:“这里小,也偏,都不方便。”
宁时亭笑着说:“没关系,我以前……我记忆中,是该住在这的。”
山门清幽,宁时亭身体不舒服,也惫懒起来,一住就是好几天,闲下来的时候帮焚流打扫、打水,随后就是去步苍穹的书库里慢慢整理、登记他的遗作。
没人知道他来了这里,晴王的青鸟或许也无法找到他。
住到第五日时,外边大雪,水井结了冰。
宁时亭清晨起身去山下温暖一点的地方打水,却在山门附近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喧闹声,仿佛有人在强闯阵法,飞沙走石。
清晨是烟青色的,朦胧雪光中,宁时亭放下水桶往外走去,隔着乱石虬结的阵法,他隐约看见阵法中央困着一个人,那人或许已经困了一夜,身上沾满了雪,几乎看不清人形。在他身边,有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在遮挡、保护他。
看见他的一刹那,宁时亭顿住了脚步。
顾听霜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突然抬头望这边看过来,眼底泛着收不回来的金色,仓皇而热烈。
他定定地说:“宁时亭。”
“你五天没下来,我以为你死了。”
这话并不是赌气或者玩笑,而是沙哑带着委屈和担忧的声音。
宁时亭仰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关闭了阵法,就见顾听霜飞快地驱动着轮椅往他这边奔来。
“你不要过来了。”宁时亭说。
顾听霜恍若未闻,他的手、腿都被飞石与碎冰割出了血痕,俊朗锋利的少年人,脸上也多了几分沉淀的疲惫,他越来越快,在视野里越来越近,宁时亭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觉得自己渐渐站不住了,回头想要走,却听见身后人仓皇地说:“别走!”
顾听霜伸手来抓他,却因为隔得太远而碰不到他,抓握的指尖扑空,整个人都往外摔了下去。顾听霜摔在了雪里,依然咬着牙执拗的去拉他:“宁时亭!”
听见顾听霜摔了下来,宁时亭跟着跪了下来,膝行过去,声音哽咽得不能自已:“殿下……”
顾听霜把他按进怀里,看见宁时亭双眼通红,他在哭,他却笑了起来,仿佛什么珍宝失而复得。
第123章
宁时亭跪在那里,整个人浑身发抖,肩膀以细的幅度上下起伏,他喉头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灵均王府到冬洲,留了请辞书,闲下来四处走,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仿佛用时间和距离就能铸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只要不见,也就不想。
他以为离开王府的那一刹那,也即是与他他这多出来的几年宁静时光告别。
可是见了,这道防线就溃散崩裂,如尘土飞散。
顾听霜在阵法里困了五天。他有灵修,可是驱动不了这山门谷口的飞沙走石,因为步苍穹本人就是仙界第一个灵修至顶的高人,即便身已故去,灵识却依然残留在这山门的每一个块石头、每一片飞雪中,与顾听霜的灵识相抗衡着。
如果没有小狼保护,顾听霜恐怕就会化作阵法之下那些其他一样的尸骨。
他身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伤痕,暗红的血流出又凝结,在衣衫上留下暗红的冰晶。白狼神一族刀枪不入,小狼一身银白的毛发却依然被这里的阵法染成了粉红色,看起来憔悴而狼狈。
小狼看起来也成熟冷静了很多,它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扑上来撒娇打滚,而是绕着两个人走圈子,耳朵竖起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陌生的环境。
“不要哭,宁时亭。”顾听霜静静地抱着他的肩膀,声音温柔,但是依然透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执拗,“我不怪你,我找到你了。”
他看不出宁时亭哭没哭,宁时亭跪倒在他怀中,脸深深地埋下去。这么多天,宁时亭像是也清减了一些,肩膀更加消瘦,顾听霜忽而发现,他记不清有没有这样的场景——他记不清这是不是宁时亭第一次清醒着靠他这么近。
他不再犹疑,不再忐忑,他只是坚定地追着他的方向,将他抱在怀里。
仿佛顺理成章。
他静静地抱着他,片刻后又说:“我想你了,宁时亭。你想不想我。”
宁时亭没有出声,他深吸一口气,从他怀里站起来,随后很快地背过身,仰头看了看天色。清晨天昏,他们头顶还挂着星星,仰脸时能看见星光闪烁,漫天的碎雪拂过他的眉眼,仿佛泪痕。
他推着顾听霜上山。
山道多已损毁,有的陡峭湿滑,凝成冰后寸步难行。宁时亭刚推了他没几步,小狼就跳起来横在他们来那个人面前,长啸一声——就地变大成巨大的神狼。
金色的眼睛亮起,宁时亭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叼着甩去了小狼毛茸茸的背脊间,随后顾听霜跟着被叼上来,就坐在他身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宁时亭脊背以僵,低声说:“殿下。”
“我好疼,宁时亭。”身后的少年伏在他肩膀上,明摆的故意任性和亲昵。他劲瘦的手将他环得紧紧的,指尖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发白,仿佛想要更加用力,却没了力气,顾听霜灼热的体温从身后透入,强横地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他低声说话时升腾的雾气从身后拂过,“冬洲真冷,这个地方灵气深重,但是阴寒,和灵山不一样。我每天晚上都要梦见雪妖,头很疼。”
“你理理我,宁时亭。”顾听霜笑起来,声音却确实透着某种体力透支后的衰弱,“我都这么惨了,追着你来这里,连句心疼话都讨不到吗?”
宁时亭依然没有动。
一路无声。
小狼把他们背到了山上,宁时亭下来后,看见顾听霜神色已经很疲惫了,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殿下随我来歇下,先养伤要紧。”
焚流这时候也起身了,听见了院外的响动,宁时亭低声说:“叨扰了,是我的……故人担心我,没得到我的消息,所以寻上了山门。恐怕还要多麻烦师姐几天。”
“没关系。”焚流说,“这里反正久久没有人来,多几个人住也好,住多久都行。”
她抬眼看了一眼顾听霜和小狼——小狼刚刚变回来,沉静端肃地蹲在一边,金灿灿的眼睛望过来,若有所思:“这两位相比就是宁师弟你的……”
她这几天也开始叫宁时亭师弟,她记得三世书中宁时亭这一世最后的画面,宁时亭身侧就是一只巨大的白狼。
看样子,恐怕就是今天跟着宁时亭过来的这只小狼。
宁时亭打断了她:“那么我就先送他们回去歇息了。今日净水结冰,我本来想下去打山下化了的雪水,不过刚刚耽搁了,师姐稍等片刻,我过后再下去一趟。”
“这个……”焚流还没来得及推脱,小狼又长嚎一声,爪子啪嗒啪嗒踏过来,直接叼起两个大水桶,舒展身体往下狂奔而去。
这小狼在外面聪明懂事得过分,又或者在他不在的时候,小狼偷偷长大了很多。它在他们的教授下学会了捕猎、巡视领地、保护族人,渐渐有一只成年大狼的样子了。
只剩下顾听霜坐在旁边,他一身素衣,脊背笔挺靠在轮一遍,眼神冷肃沉默。等宁时亭和焚流说完话,他调转了轮椅,抬头对焚流说:“师姐好。”
他直接跟着他叫了师姐。
宁时亭指尖动了动,没有说话。
焚流俯身还礼:“见过公子,公子如何称呼?”
“虚名西洲灵均王,是,”顾听霜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宁时亭,说,“宁时亭的道侣,追着他过来的,这段时间,多亏师姐照拂了。”
“道侣”这两个字直接逾越了理智界限,宁时亭微微睁大眼睛。
焚流:“?”
她是看了三世书的,大约能猜测宁时亭这一世将与什么人纠缠不清,羁绊牵扯,只是眼前的少年人虽然气质孤绝持重,但看年纪明显只有十七八岁,比宁时亭还要小。
她也看了出来,这两人之间气氛不寻常,恐怕有什么事要说。这灵均王殿下不像是来找人的,反而像是来寻债的。
她看向宁时亭,宁时亭只是淡淡拱手:“打扰师姐了,过会儿借师姐的药盅一用。”
小狼不在,焚流走了。周围安静下来,只剩下宁时亭与顾听霜彼此对视。
无声的沉默在世外蔓延,飞雪缓慢旋转。
顾听霜嘴巴抿成一条线,看了他半天,悻悻然地一笑:“不说话。”
“也是,你一直不肯明白跟我说这些。”顾听霜声音哑着,“可是我要说。我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走了,你想了很久,我也想了很久,这辈子我的灵均王妃,只能是你。非你不可,你可明白?”
宁时亭垂下眼,一样抿起嘴,只是伸手去推他的轮椅,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带他到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窄小,但亮堂,没有床榻,只是普通修行弟子使用的简单的被褥,随意地铺在地上。
宁时亭跪在地上,为顾听霜加了一床被子,又找出干净的里衣。院子里的水缸里还剩下一点水,山中的灵兽送来了烧热的——受焚流所托,用法术烧热了过来,给客人擦拭伤口。
顾听霜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宁时亭将外衫褪下来,只留里边的短衫,方便动作。他确实是比以前更瘦了,淡蓝银白的发丝垂落下来,和以前一样温柔。
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顾听霜这么想着,就真的这么做了,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宁时亭的发丝,宁时亭一怔,回头看过来,顾听霜却和他一起怔住了,仿佛看他出神一样,指尖不进反退,又握住了他的一绺发丝,轻轻地往后拂去。
别在他耳后。
鲛人的眼神带着妖异的青色,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澄澈清明,不再让人迷乱,因为里面只有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