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哑,却字字句句击中人心,孙凤眼底陡然涌上了一些微光。
宁时亭一直在后边没说话。
良久之后,孙凤跪倒在地:“我……臣……臣知道了,殿下。”
“臣知道怎么做了,回去之后,我会禀报晴王殿下,世子资质平平,亦不认真刻苦,宁公子为此十分心焦。”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起身,跪下磕头。
三跪九叩,寒冷的冬夜中,年长的人对着轮椅上的少年行此大礼,代表他从此坚定的追随。
怎敢不跪?
能夺人意识,看人过往,在读心者面前,万物都无所遁形。如此下棋布局,必是国手。
仙鹤车驾碌碌而行,载着离去的人飞向天边。
顾听霜看着天边微光,问身边人:“你是怎么料到有今晚的?”
宁时亭说:“只是臣沉浮官场多年的经验罢了。”
“今日若我不来呢?”
“殿下不来,臣也会来,孙凤踏出此院一步,即被臣毒杀当场。”宁时亭说。“如今平安踏出此院落,臣也在他身上种下了三家姓蛊,一旦背叛主人,即刻毒发。三家姓为吕布的典故,听说这种蛊毒是董卓之后研制出来的,臣借孙大人试试。”
顾听霜喃喃:“你还真是……我知道了,你就是嫌我不聪明吧?”
他转过头去。
也是此时此刻,顾听霜终于有了一点直视他的勇气。时隔一个月,他再度看见宁时亭的脸。
雪夜,夜色下,宁时亭穿着一身正装,素净沉稳,安静得像一片雪花,上浮的呼吸热气中,眸光很亮。
顾听霜心脏狂跳起来。
这种跳动,他以前从未经历,也无法理解。但是他如今理解了其中的一部分——或许是一小部分,因为他只要看到宁时亭一次,那个夜晚中让他困惑的、逼近骨髓的热度会重新翻涌上来。
他曾以为那是需要让宁时亭死去才能终止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宁时亭对他笑:“臣没有。”
顾听霜推动轮椅逼上前去,伸手握住宁时亭指尖——宁时亭第一反应是躲了躲,想起自己戴了洛水雾后才重新将手交给他。
他歪头问:“没有?那‘殿下像个小孩子似的很烦人,十分风流,管不住,让臣头疼……’这些话不是你说的?”
宁时亭:“……”
顾听霜又进了一步:“有点傻,性子直楞,性格顽劣……嗯?宁时亭,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宁时亭把他往回推了推,垂下眼,看上去很乖地说:“殿下也知道,臣那是逢场作戏……”
有点淡,有点赧然,像是急着脱身一样,顾听霜甚至还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他觉得自己想得没错,鲛人绝对是在撒娇!
他真的生气他一个月没理他的事情!
顾听霜一时间有点暗爽,他咳嗽了两声:“那个,我一个月没理你,也是……”
宁时亭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殿下是指,把臣丢到一边,不管也不理,还把臣两次摔下池塘的事么?”
顾听霜有点慌张:“你听我解释……我那是……”
“逢场作戏,臣明白。”宁时亭笑吟吟地看着他,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丽好看。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顾听霜眉间一枚雪花。“殿下早些休息吧。今日又乱用灵识,万一有出岔子,怎么好?”
顾听霜说:“多玩了玩而已,更何况那老头子的意识油腻不看,我就算灵识回不来,也不至于在这种人身上回不来。”
宁时亭却没有多说,直接俯下身,为他按揉太阳穴。
顾听霜觉得自己的心脏猛跳起来简直没完没了,这一刹那又觉得心脏快要停止了。
鲛人的手指怎么能这么软?
宁时亭的呼吸怎么能这么香?一条鱼怎么可以这么香?
……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顾听霜都迟迟没有从院子里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解衣睡下,顾听霜才发现后背黏了一张纸片,上书二字“笨王”。
他稍稍回想了一会儿,好像刚刚走神的时候,小狼往他背上跳过。但是他这会子已经没工夫揍狼了,他依然走着神,睡前满脑子都是宁时亭。
第95章
顾听霜察觉自己回到了灵山雪原时,是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的。
控梦是灵修的一种,自从修行九重灵绝以来,他只在梦中实验神识的安稳程度,不做其他的事情。他本性不是野心与欲望强烈的人,所以不去尝试在清明梦中体验极限,他也不是沉湎过去与虚无的人,所以也不在梦中尝试行走,或者见一见已经故去的人。
梦境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当他发现自己身处雪原之中,天边月色皎洁,不再有雪妖降临时那种充满焦虑与急躁的气息时,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发觉自己讲不明白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这个梦很安宁,很平静。
他于是在雪地中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天边的月亮,和月亮投洒在天地间的银辉。头顶云层流转,白狼神王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他觉得不耐烦,同时觉得看腻了雪,挥挥手让云退至天幕之外,让雪随风散去。
于是整个世界就像是掀开了银白的幕布,所有的银白散去后,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是宁时亭。
顾听霜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宁时亭,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只是这样知道。
他不知道宁时亭没事跑到他梦里来干什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问一问他,这一步迈出去后,下一步却直接浸入了温热的水中。
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百兽园的池水中,是夏季,外边很热,池水里面却十分清凉。顾听霜一抬头,宁时亭凑近的脸庞就撞进了他眼中,把他吓了一跳。
“你又跑到这里来了。”顾听霜咕哝说。“你就喜欢泡澡,鲛人,还拉我一起泡。”
他只觉得很热,百兽园头顶当空的日光实在是太烈了,晒得他浑身从里到外都一片火热,浸在这么凉的池水里竟然也没有丝毫好转。
他问宁时亭:“你不热吗?”
宁时亭弯起眼睛对他笑,没有说话。他整个人逆光,像是一瞬间和阳光一起灿烂了起来似的,顾听霜不太能看清他。
顾听霜凑上前去,这个时候才发现了什么——宁时亭居然没有穿衣服!
鲛人裸.着身子在泡澡!
这个发现让顾听霜吓了一跳,心脏又狂跳了起来。他问他:“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问出这句话后,顾听霜才发觉自己问得好像没有道理。泡澡当然不应该穿衣服,可是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和宁时亭一起泡澡呢?
他涨红了脸,以为宁时亭会说:“因为臣在泡澡。”
但是宁时亭没有。他听见宁时亭低声说:“因为臣就在这里,等殿下来。”
眼前的场景突然又变了,他和宁时亭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了床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碰触宁时亭而不被毒杀。
鲛人身上很凉。顾听霜依然燥热得难受,他狠狠地把宁时亭掐在怀中,终于觉得有了片刻的纾解,但是他觉得还不够,身体依然有什么地方如同被堵住了,这种凝涩阻绝的状态让顾听霜越来越焦躁,他想把宁时亭揉进身体里,化进自己的骨骼中。
这样是不是,就没那么热了呢?
鲛人的身体和他想象的一样,柔软而微凉,被他的体温染上微红的痕迹,像是桃花。宁时亭很乖很乖,就靠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脊背,眼眸微垂,像是还有些羞赧。
顾听霜注意到床角好像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在看他们,仔细一看,是小狼。然而这只小狼又好像不是他带大的那一只,因为没有那么胖,眼神也更加冷漠锋利,仿佛是狼形状的自己一样。
很快,顾听霜就验证了这个想法:他无师自通地了解了小狼的视角,和这只小狼灵识互通,感到很融洽。他的记忆就是它的,它的记忆也是他的,的确就是他自己不假。
可是多出了这样一只小狼的视角,顾听霜猛然看到了他和宁时亭在做什么——
他们抱在一起,亲吻缠绵。
帐中热浪翻涌,热气仿佛会永远凝固在这里似的驱逐不散,明晃晃的灯晃来晃去,越来越旖旎,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他从来没有体会的一种快乐在此刻充盈了他的大脑。
他想,原来这件事是这么快乐的。
正因为太过快乐,所以常人都对此事讳莫如深。
原来他此生,还能够拥有这样快乐的感觉。
……
顾听霜只感觉到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最后他自己被憋醒了,发觉是被子盖过了头,闷成了这样。
他掀开被子吸了一口冬日的冷气,头脑清醒了过来,然而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他甚至能够回忆起凑近宁时亭时,看见的宁时亭的表情,微微有些痛苦,又有些沉迷和沦陷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拼了命欺负他。
梦里的一切他都能在傅慷给他的八十八式的书中找到答案,可是梦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真实,以至于回想过后无时无刻不再冲击着他的感官。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顾听霜又不敢见宁时亭了。
他觉得如果再按这样发展下去,他为他取得避尘珠的第一条道路就会折在这里——因为无法再直视宁时亭而导致君臣关系破裂,他还没听说过有哪对君臣的关系是因为君主做了不该做的梦,以这样的情况下破裂掉的。
他觉得很郁闷。
这到底要算个什么事啊?
朦胧间,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太一样了。
但是具体是什么不一样了,他也有点说不清楚。
第二天早上晨起,他和往常一样,与宁时亭一起共进早餐。
宁时亭尝不出味道,只能闻香,喜欢吃各种各样香气浓重的东西,比如栀子花糕之类。
他慢慢地咬着糕点,喝着淡茶,顾听霜就盯着他看。
宁时亭没察觉,认真喝粥。
看了一会儿觉得收不住了,再看下去,估计整个人又要燥热起来,顾听霜就低头去吃他的饭。
一低头,才发现小狼蹲在他脚边,两只圆溜溜的金眼睛瞅着他,等着看他能不能把碗里不要的糯米肉云吞给它吃。
顾听霜没给它吃,伸手把它拎了起来,放在腿上。
一下子又控制不住去盯着宁时亭看。
这次宁时亭察觉了:“殿下有什么事么?”
“……”顾听霜垂下眼,用手揉着小狼毛茸茸圆溜溜的脑袋,一时间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只是在看看他,另一时间脑子里又是“轰”地一响——宁时亭不说话还好,一旦开口,就好像有了特殊的魔力似的,让他差点一个激灵。
鲛人的声音也这样好听。宁时亭的声音是有些淡雅秀气的那种,透着一点略微近似于沙哑的味道,一开口直接就撩在人心上。
顾听霜硬着头皮,也不知道说什么,说来说去还是前几天那件事:“那个……我……上次把你推下去……”
宁时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歪了歪头,好像很疑惑。他保留了这个从小狼那里学来的歪头习惯。
顾听霜脑子里又是“轰”地一声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你……”
宁时亭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殿下。”
顾听霜立刻正襟危坐:“你先说,你说。”
小狼也在他膝头蹲好,蹲得直直的,表示认真听鱼说话。
宁时亭说:“臣是真的不介意,殿下不必老是跟臣提这件事了。殿下若觉得过意不去,也可以赔臣一双狼毛靴子。小狼最近又在换毛了,殿下可以费心攒一攒,不出十天半个月应该就能手机道一双足够鞋所需要的材料了。”
“狼毛鞋。”顾听霜记住了。他看着宁时亭的嘴巴一张一合,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他这张红润的嘴巴,只知道宁时亭好像在找他要什么东西。
鲛人找他要什么,他能不给吗?
他依稀还听见了一个词,是小狼。
鲛人想要小狼的毛做的靴子?
小狼肯定不愿意,难怪宁时亭要来找他。
“这个没问题,主次我分得清。你和小狼的话,还是以你为优先。”顾听霜说。
宁时亭:“……啊?”
顾听霜见到他没听懂,也不耐烦跟他解释了。袖中匕首一抽,另一只手直接揪着小狼的毛皮把它拎了起来,顺着脊背刷拉一声割下。
他的手法很利落,小狼自己都还没来得及蹬腿儿,一大撮银白的狼毛就已经齐根掉了下来。狼毛厚实细密,柔韧保暖,的确是上佳材料。
顾听霜伸手把小狼的毛拢好,顺手将秃了一大半的小狼丢回地上去。
“喏。”顾听霜自信地望着宁时亭,认为鲛人一定被自己感动到了,“你要的小狼毛。”
宁时亭:“……”
他慎重地看了一眼顾听霜:“……殿下今日,没事吗?”
顾听霜说:“为什么这么问?我没事,我很好。”
小狼被丢到地上后,足足过了半盏茶时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只胖毛球秃了一半,很快,小狼悲伤的嚎叫就响彻了整个晴王府。它哭唧唧地打着滚儿,被宁时亭抱回房中后还在哭。
宁时亭安慰它:“小狼乖,咱们不跟殿下计较。殿下他……他可能,今天没睡醒。我们小狼不计大狼过,给你把毛粘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