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场,不少人的眼神就递了过来,在顾听霜身上辗转流连。也有不少人留意了他身边一头银白长发、看不清面目的人,裹得严严实实,穿得周正规整,雌雄莫辨的样子,却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吸引力。
“那是晴王世子?有点眼熟,他身边是什么人?王妃吗?”
“王妃病故许久了吧,现在不是晴王世子了,是灵均王殿下了。只是看现在他身上半点灵气都没有的样子,这个封号中的灵字不止从何说起。他身边的人大约是分拨的家臣。”
这次韦绝和傅慷一起前来,他们也是应家中要求,每年一场不落地参与。
韦绝在一边笑了:“灵均,天地之性,人之所由灵也,善美之物有所均衡,怎么就成了你们的意思了呢?”
他率先起身拜见:“见过灵均王殿下。”
其他人纷纷附和,起身拜见。
顾听霜不动声色,只是由宁时亭推着去了上座。
两人一起坐下。灯火通明的楼阁中,气氛忽而就多出了几分凝重。因为顾听霜今年的突然来到,不少人暗中观察着这边的动向。
少年人已经满了十五岁,快要十六了。脊背笔挺,即使坐在轮椅上,在众人中也是一眼拔群。顾听霜越来越有成人的样子,眉眼越长越开,越来越锋利凌然,九洲的少男少女一眼望过来,也不禁会春心萌动。
一棵被中途砍断的青松,居然还能再度长成,封王入世,顾听霜到底是什么来头?晴王一向不喜这个因为自己无法做主的婚姻而生下来的儿子,晴王又是什么态度?
更多的人想要从顾听霜身上了解仙洲政事的蛛丝马迹,在许多人眼中看来,仙帝越过晴王封赏了他的儿子,是一件值得玩味思考的事情。仙帝什么态度,晴王府如今的处境,似乎大有不同。
楼阁很开阔,看台上摆放着无数巨大的笼子,用结界封印。随着遮挡的布料陆续扯开,今年的灵兽观正式开始。
唯独正中间的笼子没有对外公开,这是作为压轴的灵兽,结界封闭灵兽的声音,也没有人猜得出这里面是什么。
宁时亭坐在顾听霜身边,同样在闭眼静听周围人的反应。灵兽观的楼阁层层环绕,门窗敞开,风会把所有蛛丝马迹带来。
“你听出什么了,宁时亭?”顾听霜放轻声音问。
他面上纹丝不动,暗地里轻轻放下手,捉住宁时亭的袖子。手指从袖中滑入,勾住鲛人轻软的指尖。
他最近喜欢这样做,恶劣而霸道地,在不方便说话的场合往他手心写字,勾连交缠,摁压辗转,单纯只为好玩似的,喜欢这样的触感。隔着洛水雾,好几次宁时亭都被他吓了一跳,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好好地戴上了手套——顾听霜是真不怕被他毒死。
宁时亭慢慢写:“场中有你父亲的人,记住收敛锋芒。”
又写:“不知道在何处,只是闻到了类似的气息。”
顾听霜轻笑一声,指尖还牢牢地抓着宁时亭的手心,捂出温热来,指尖慢慢地勾画:“东南方角落里那个穿黑衣的,他一直在观察我们。应该就是你说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人都在看我们,等着看我的笑话。”
宁时亭轻轻“嗯”了一声,又说:“大概是觉得殿下现在,一只灵兽都带不走吧。”
“那好,现在你我都知道了,你知道过会儿怎么收场,是吗?”
“殿下你……”宁时亭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顾听霜拍了拍手掌。
那一刹那灵识放出,整个亭台楼阁里外三层的人已经被顾听霜纳入掌控。近日修行之下,他已经能够短时间地将灵识分散为无数个个体,探寻外物的情绪,操纵生灵的躯体。
金色的火焰在双眸中跃动起来,整个空旷阔大的空间都纳入他掌控,大到每一只蕴藏灵气的天地灵兽,小到盆景泥土中的细小虫豸,无一不被他掠过,如同无形的手指碰了碰。
“不好,怎么回事,灵气结界怎么会破开?”“怎么回事?”
厅堂中,所有人都慌乱了起来。场面直接就控制不住了——不止一只凶兽意识到了灵气仙罩正在坏掉这个事实,开始猛烈地食药笼子,宽阔的长廊尽头,已经跳出了一只赤炎金猊兽,吓得周围人惊声尖叫。
“快跑!要没命了!”傅慷猛地把韦绝一拉,要他赶快跟着人群往下冲,刚跑了几步又猛地回头,扔下一句:“你先走,我去救宁公子!”说着就要跑。
韦绝快对这个色令智昏的同伴绝望了,他立刻拉住他:“就这么跑了算什么,你是傅将军府的人!有点出息行不行!”
“更何况,我想……灵均王殿下应该有办法的。”韦绝说。
“还说我色令智昏,我看你才是被那个顾听霜迷得五迷三道了,回回看你都恨不得贴到人家身上去似的——”傅慷正说着,庭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惊呼,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最中间压轴的灵兽结界,也一并破开了,野兽咬开、践踏笼子的声音格格作响,那声音仿佛在咬开什么人的头颅一样,让人头皮发麻。沉重的撞击声、兽类粗重的呼吸声和低嚎,宣告者它的愤怒。
冷漠的金色兽眼睁开,入眼的赫然是一匹金色的巨大白狼!
满座皆惊,所有人都不敢动了,唯恐成为白狼神的目标,只有顾听霜一个人“噗嗤”笑出了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走了,我还以为今年压轴的什么,不过是一只狼。”顾听霜说。
宁时亭颔首俯身:“是,王爷。”
角落里的傅慷不可置信地说:“你听到没?你听到他说什么没?不过就是一只狼!这人没听过白狼神的传说吗!他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欠揍!”
韦绝:“……给我闭嘴吧你。”
宁时亭推着顾听霜的轮椅,慢悠悠地从台前走过,眼看着离凶神恶煞、暴怒无比的白狼越来越近,众人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儿。
却见到顾听霜伸出手,低声说出一串古老的语言。
这是白狼神的文字,这一族的先辈化得人形后留下来的文明。狂怒的白狼在这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凑上前来,嗅了嗅顾听霜的手指。
而后在顾听霜面前——跪下了!
这通灵的兽类单膝跪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表示顺服。顾听霜眼里展开金芒,与此同时,在场的所有灵兽,对着他的方向齐齐跪拜!
顾听霜眼中的金色熄灭,抬眼狡黠地对宁时亭一笑。
宁时亭:“……”
“走吧。”顾听霜说,声音无波无澜。“灵兽观的规矩都知道,今日虽然没什么新鲜可看,但也勉强过得去,我就全要回府中了。”
……
“生我气了?”
一个时辰后,顾听霜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看着奋笔疾书的鲛人,很有些无奈,“宁时亭,你理理我,别生气了,我不就玩了一下么?”
“臣跟殿下说了多少回,事从低调,这次还有你父亲的人在场,殿下这是唯恐今后树敌不够多么?”宁时亭叹了口气,眼睛仍然盯着面前的纸张不放,“灵识异能一定不能给人知道,您和白狼神的关系更不能。现在臣又要花好些功夫去向您父亲解释。”
“但是我在生气,宁时亭。”顾听霜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我一去那个地方,就知道有一只狼被困在了那里。它是我们在灵山失散的同伴之一,一年前失踪,我们都以为它死了。它是苏家捕获的唯一一只活的白狼,如今苏氏余孽已死,它被层层转卖后囚在笼子中。它是我的兄弟。”
“臣明白。”宁时亭停下笔尖思考,笔尾戳在脸颊上敲了敲,“就……向王爷禀报,为了帮您在仙洲造势,提前与灵兽观商量好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这样应该可行。只是王爷会查证,那么伪造证据这一环也要做好。”
顾听霜说:“别写了,天天给我爹写那么多东西,他又未必会看。
宁时亭专心写字,没搭理他这句话。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
顾听霜瞅了瞅他,思考一会儿后,手指按上太阳穴,感叹了一声:“头有点疼。”
宁时亭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殿下若是肯听臣说的哪怕半个字,休养身体,不妄动灵识,收敛锋芒,也不至于如此。”
但还是将手中的笔放下了,过来替他按揉太阳穴。
这是最近半年里,他常常替他做的事。宁时亭的手有些凉,细腻柔软,隔着洛水雾贴上来很舒服,有时候会让顾听霜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鲛人的手指比返魂香更好用。
顾听霜微微出神。
门边突然窜上来一坨毛茸茸的家伙,小狼屁颠屁颠地溜进来了。它自从被限制行动之后,每天见他们都哭爹喊娘的,这时候一看宁时亭在给它的头狼撸毛,立刻也飞扑进了宁时亭怀里,也要享受同等待遇。
直接把宁时亭撞退了两三步。手也自然松开了,惹得顾听霜很不爽快,作势要揍狼。
宁时亭无奈地把小狼提溜起来,小狼讨好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你们两只狼崽子自己按按吧,自己玩。”宁时亭被他们俩烦得没办法,叹了口气,说,“臣是一条鱼,不太会伺候狼,臣忙得很呢。”
“有你这么对主上说话的么,宁时亭?”
宁时亭又回到了桌案边,专心做事。
……又不理他了。
顾听霜心想,自己真是一个好脾气的君上。
第89章
快到年关的时候,宁时亭收到了顾斐音的一封信,这封信和他们每个月平常往来的公务信件不一样,是一封家书。
这封家书居然还不是写给他的,而是写给顾听霜的。
顾听霜十五了,明年开春就是十六岁,他最近长得格外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这少年有了大人的影子,越长越俊俏,有时冷不丁看过去,让宁时亭也不免有些愣神,觉得像是回到了前生,顾听霜时刻就会召唤群狼,独步天下。
这天小雪,无风,顾听霜在香阁外看书,默念灵识法则。小狼在月牙的监督下绕着院子跑圈,练习抓捕的冲刺跑动。香阁的窗户可以将整个庭院尽收眼底,香气氤氲中,雪与枯叶一同飘散。水炭火烧得整个房间温暖又湿润。
宁时亭走出回廊,踏着碎琼乱玉来到庭院里。即使没有风,他也忍不住打了个抖。
他的动作很轻,过来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顾听霜却跟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问他:“鲛人你又不穿披风就出来,回头发烧了,傅家那个小子要哭死。”
小狼在月牙监督下跑着圈,一看到宁时亭来了就窜了过来,抱住他的大腿不放,嗷呜嗷呜假哭起来,示意宁时亭要是发烧了,它也会一样哭死。
宁时亭拍了拍它的头。
顾听霜已经很久没有给宁时亭翻译过小狼的话了,他嫌丢人。
再一想,这只小肥狼还是他亲手带大的,实在是白狼神一族的耻辱。总之还是都得怪宁时亭,尽管他对他三令五申不许把狼养成狗,但小狼的样子已经快连狗都不如了,开始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
小狼很快被月牙在顾听霜示意下叼走了,胡乱瞪动着腿儿,尾巴扫过雪地,拖出深而肥硕的痕迹。
宁时亭听他提傅慷,咳嗽了一声:“殿下什么时候可以正经一点,别再拿亭开这样的玩笑。”
葫芦和菱角在屋里沏茶,听见外面的谈话,对视一眼后悄悄笑了。
傅慷是个活宝,最近晴王府上下都达成了这样的共识,这个少年对宁时亭的心思,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都不带掩饰的。
顾听霜说到这个就精神了——自从今年初冬,傅慷见过宁时亭一次以后,简直就着了魔一样对宁时亭念念不忘起来。现在只要一提到傅慷这个人,他的声音就会浮现在脑海中。
不可置信的——“什么?你们不觉得他是天地间最好看的人吗?”“既然觉得是,为什么要笑我?我太喜欢他了!”“毒鲛又有什么关系!宁公子那么美,身毒心不毒!他是不是很虚弱啊!”“顾听霜这么凶的人怎么能照顾好宁公子!你看他对宁公子那个呼来喝去的样子!天啊!宁公子真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鲛人是完美的族类!完美,你懂什么意思吗?完美就是宁公子那样的!”
简直洗脑。
最可怕的是傅慷从那之后还天天来串门子,千方百计只为多看宁时亭一眼。与此同时,那个文绉绉的韦绝也会一起上门,扯住他大谈治国经略,十分干扰顾听霜修行《九重灵绝》,惹得他很不痛快。
宁时亭还不准他把他们赶走,还说:“殿下需要同龄人陪伴。这样的生活不也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个屁。
顾听霜想,宁时亭明明就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怎么就不算他的同龄人了?再次,家里还有听书那只小虫子呢。实在用不着外人。
顾听霜面无表情地从思绪中抽身,正想开口继续揶揄宁时亭,就听见宁时亭开口了:“这个的话……殿下和韦少主也……”
“什么?”顾听霜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一点异样的情绪:宁时亭好像在憋笑。
这鲛人最近被他惯得无法无天,什么僭越的话都敢说了,他等着宁时亭说完,宁时亭却又不说了,伸手轻轻把一封书信放在他怀里。
顾听霜不看,非要宁时亭把话说完:“你刚刚说什么?”